正文 第三卷 家族篇第71章 兄妹情深 貂锦衣暖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经过承天门,当车轮驰上承天门广场的平整青石时,琉璃依然挑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了片刻。在初冬早晨明净的浅灰色天幕下,承天门的轮廓线越发显得凝重洗练,令人屏息。 算起来,距离她第一次看到承天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里,她经历的事情可谓惊心动魄,但此刻回想起来,竟也没有太多不安的感觉——也许是有些事情毕竟跟自己隔得有点远,也许是因为最近几个月的忙而不乱,除了画绣样,就是画界画,看来自己果然比较适合过安心当画师的生活……正在思量间,就听坐在对面的武夫人笑道,“看你这样子,难不成还舍不得出宫了?” 琉璃回过神来,笑了笑,“还真有一些,在宫里,万事都有昭仪和夫人,这出了宫……”她留恋的当然不是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只是,相比于几个月后将面对的事情,宫里的日子虽然处处危机,或许还不会那么让人左右为难。 武夫人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安慰,“你莫忧心,母亲既然跟你说了,定然也会帮你。” 琉璃只得领情的微笑点头,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对于杨老夫人,她甚至比对武则天还要忌惮三分,在宫里过了这一年多,她相信武则天对于自己这个有些用途而毫无威胁的人,多少有了一点点情分,至少今早告别的时候,她眼里那点淡淡的情绪,应该不是伪装的。而杨老夫人,她的笑容太亲切,话语太热情, 态度太滴水不漏。也许看在裴行俭天子近臣的份上,她会尽量给自己一些帮助,一些体面,但绝不可能支持她去违逆那个巨无霸般的家族,而那个家族…… 马车辚辚,太极宫高大的黄色宫墙渐渐消失在车窗之外,没过多久便到了应国公府之外,从大门的侧门里一路进去,在内院门口停下车来。 琉璃下车时,前头一辆车里的杨老夫人已经下了车,乳娘抱着月娘跟在旁边,等在二门门口的几个人笑着迎了上去,看衣饰打扮似乎都是侍女嬷嬷之类,有的过来跟武夫人见礼,又有人回头道,“二郎,夫人在这边。” 只见从众人身后转出一个单薄的少年郎,正是贺兰敏之。因他年纪还小,杨老夫人来宫里看望两个女儿时,偶然也会带上他,最近半年倒是不曾见过,他看去似乎高了一些,穿着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愈发显得面如美玉,只是不知为什么,眉宇之间多少有些阴郁,抬头看了武夫人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武夫人看见他,也顾不得什么,走上两步一把拉住了他,“敏之,你脸色怎么不好,天气都冷了,穿得也太少了些。” 本来在乳娘怀里打着哈欠的月娘看见听见母亲叫哥哥的名字,眼睛立时亮了,挣下地来跑到了他身边,“阿兄” 贺兰敏之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摸了摸月娘的头,回头向杨老夫人和武夫人行了礼,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儒雅少年模样。杨老夫人就笑道,“敏之,没看见你库狄小姨么?” 贺兰敏之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见了琉璃,脸上似有探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变成了无懈可击的行礼与微笑,“敏之见过小姨,多谢小姨对母亲与妹妹的照顾。” 琉璃忙笑着还礼,道了句“不敢当”,武府的几个侍女暗地里相视一眼,也忙上来笑着大娘长大娘短的叫了起来,这才拥着几个人一路走了回去。 琉璃前一次住武府时,几次进出走的都是后院的角门,从这二门进去还是头一遭,一路细心打量了一回,只见这武府占地似乎极广,楼台庭院却不算奢华,花木葱郁,有些庶母看上去像是很有些年头了。 从二门去杨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有些远,走了将近一刻才到,到上房里坐下,有侍女上了新出的莲子浆,杨老夫人喝了一口便笑着道,“琉璃,你若不嫌陪老身住闷,今后不如就住我这院子?” 琉璃心里微觉惊讶,忙笑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怕老夫人嫌我打扰。” 杨老夫人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些日子,这里常有些人来人往的,夫人们也就罢了,还有带着小娘子过来的,老身哪里顾得过来?顺娘又不耐烦陪我招待人,再说媚娘那边说不得还要她去陪着,大娘若是乐意,便帮老身招待些年轻的娘子,你看如何?” 琉璃怔了怔,恭谨的欠身道,“多谢老夫人。”这,是要将她正式拉入大唐官家女眷的交际圈了。她的父亲听说已过了吏部小选,如今已是兵部衙门的一名录事,虽然扎扎实实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想来杨老夫人自有一番打算。 武夫人想了一想,也明白了过来,倒叹了口气,“母亲,琉璃就不跟我去宫里了么?”语气里颇有几分不舍,琉璃虽然话不多,却是一个好伴儿,月娘也喜欢她…… 杨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心里对这个不知道重轻缓急的女儿着实有几分无可奈何,想了想还是叹道,“你又不是不知,琉璃只怕明年就要成亲了,有多少事情要做?哪里还能如今这样?” 月娘正在与贺兰敏之比划她在万年宫里看到了一棵老树有多粗,听到母亲和外祖母的话,好奇的抬头看了琉璃几眼,问道,“小姨就要成亲了么?可是要嫁给圣上姨父?” 琉璃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憋得脸都红了,武夫人和杨老夫人一怔之下都大笑起来,武夫人一面笑一面便道,“你这妮子小小年纪的,胡说什么?” 月娘眨着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自己是胡说。 众人看着她的表情,越发的笑了一通,只有贺兰敏之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低低在月娘耳边说了两句,月娘的小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来,对琉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跟贺兰敏之小声的说了几句,琉璃便觉得贺兰敏之看自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温和。 杨老夫人便道,“顺娘,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了,你那院子里该发的寒袄我都帮你准备好了,明日的祭品我也备了一份,你看看还缺什么,回头打发人来告诉我。” 武夫人笑着站了起来,“有母亲打点着,哪里能缺什么?倒是明日只怕还要去贺兰府上……”说着脸色微黯,“母亲且歇一会儿,顺娘先回去收拾了。” 敏之和月娘也告了退,琉璃正想着要找点什么话来说,杨老夫人已问道,“琉璃,明**可要回家一趟?” 琉璃忙点了点头,“说来琉璃也该去告祭亡母一声。”十月初一是腊祭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祭奠祖先亡人,也是寒衣节,因十月入冬,朝廷会赐给文武百官锦袍,各家主人也会给奴仆们发下冬衣,再者,若有远行的亲朋好友,也要寄去冬衣的。她的确有些事情要做。 杨老夫人沉吟道,“不如今日我先打发一个人去你家报个信,明日一早再派车把你送回去,你可想在家住上几日?” 琉璃想了想还是笑道,“这倒是不急,明日就回去,只怕屋子都未必能腾出来,倒是要麻烦老夫人先遣人报知一声。” 杨老夫人笑着点头,“那便好,我这边倒是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你去看看可还住得?” 琉璃忙笑着谢了,便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侍女笑盈盈的过来领着她到了这院子里的东厢房,只见这屋子里外两进,陈设雅洁,里屋放着一张三尺多宽贴文牙床,挂着银平脱花鸟帐,铺着红锦软褥,比武夫人的住处也不差什么。 小侍女微笑道,“奴婢名叫霓儿,以后大娘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是。”琉璃忙脱下了手上的一个绞丝鎏金银镯,笑着戴在了她的手上,“以后少不得要烦扰你。” 霓儿笑嘻嘻的行礼谢了赏,又告诉琉璃这两间屋子边上的那间是小库房,前一日运回来的箱笼,如今都搁了里面,如今可有什么要拿出来的东西没有? 琉璃点头道,“明日回家倒是要挑些礼品,带我过去看看可好?” 隔壁果然是一间四面粉墙落地的空屋子,放着十来个箱笼,是琉璃这一年多以来得的赏赐,无非是衣服绸缎诸物。琉璃开了箱,选了两匹厚绢,两匹锦缎出来,又打开了那个朱底宝相花纹的箱子,拿了一件裘袍和一件外袍出来。霓儿是识货的,问道,“这可是紫貂裘?” 琉璃点了点头,此时的寒衣最多的就是皮裘,高门豪族穿狐裘、豹裘,普通人家穿羊裘、鹿裘,她拿的貂裘也算是好的,难得颜色纯正,通身并无杂色,比寻常貂裘又要强很多。 见霓儿一脸赞叹,琉璃便笑道,“都是昭仪赏赐的。”这两日宫里发了寒衣,竟然也有她的一份,武则天却又特意把她叫去,赏了两件貂裘给她,她回去展开一看就明白了。此时,手里捧起这件轻软的貂袍,她心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吩咐道,“那边箱子里有几块包袱皮,你帮我去拿两块上好的出来。” 霓儿笑道,“大娘真是纯孝。” 琉璃怔了怔,不由哑然失笑。 p.s.多谢亲爱的青瑶、山涛姬、anymm、shanyueshan和九泉居士打赏的粉红票,明儿补上个月的加更。 正文 第72章 久别重逢 相见时难 十月初一的清晨,崇化坊显得分外热闹,无论是东南角上的西华观、西南角的静乐庵,还是东门边上经行寺,亦或是坊中的大秦寺,长安的晨鼓刚刚响起,各处的大门前就都有信徒接踵而至——西华观的香火是庆祝东皇大帝的寿诞,静乐庵与经行寺的钟声是举办超度法会,而作为长安最大的祆祠,清晨去大秦寺的圣火祭坛祈祷更是诸多信徒每日的必修功课。 在四扇坊门边上,也已有牛车在排队等候,车上多装有五色冥纸等物,都是坊里赶早到城外扫坟拜墓的唐人住户。 小街深处,库狄家的牛车已经套好。新泉把车后厢里准备好的东西又清点了一遍,暗自点头:比往年可讲究多了阿郎如今也是日日要去兵部办差的人了,入了官门,正应告慰祖先,说起来,原来老主人还是大隋的七品云骑尉呢,若不是因斗鸡败光了家产又坏了名声,库狄家三代为官,何至于到如今的田地?现在总算好了,虽说阿郎还只是录事,但原先那个趾高气昂处处刁难,险些让阿郎去修城墙的坊正,这两日见了阿郎不也要停下来见个礼?若是阿郎能做得好,以后说不定还能入流为官,那才真真是光宗耀祖 想到此处,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的靛青色夹袄,新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门内一阵脚步声响,同样穿着新衣的阿叶探了个头儿,问新泉道,“还没来么?” 新泉笑道,“坊门才开了多久,哪里能这般快?娘子和阿郎也太急了些。”话音刚落,就听巷子口传来了一声马嘶,一辆马车已转入小街,一路驰了过来。看着那两匹越来越近的枣色大马,新泉和阿叶一时都张着嘴忘记了合拢。 库狄家的上房里,珊瑚正在不耐烦的看着窗外的天色,嘟囔道,“不是说坊门一开就来的么?一家人都等她,好大的架子” 库狄延忠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曹氏也忙拉了拉珊瑚,今时不比往日。这半年多来,家中受了那么多刁难,也没见库狄延忠抱怨过琉璃半句,自从昨天得了武家的信,更是坐立不安起来。看得出,如今在他的眼中,只怕珊瑚和青林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琉璃重要,自己虽然并不清楚具体是为了什么,却也猜得出,库狄延忠年初突然去参加那流外官的小选,不久前居然一举得中,背后多半是琉璃的原因——也不知道那小贱人交上了什么好运,竟是得了贵人的眼自己心里何尝不气不恨?但形势比人强,说不得要见机行事了。 青林却是笑嘻嘻的满是好奇,因崇化坊没有像样的村学,他满了五岁便长住了舅父家中,和曹家的表兄弟们一道启蒙,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对于那个大姊姊,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了,听说是被应国公府的夫人娘子接去住了的,不知道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一家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做声,就听门外响起了阿叶急促的声音,“大娘回来了” 库狄延忠霍然坐直了身子,目光往珊瑚脸上一扫,“带上青林,去门口接你姊姊” 珊瑚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刚想说什么,曹氏已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快去,千万别惹恼了她。” 珊瑚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磨磨蹭蹭的往外走,青林早想跑出去,看见姊姊的脸色,又按捺住了,规规矩矩的跟在了珊瑚的后面。两人刚下了台阶,就见一行人已经走了进来,中间那个正是许久不见的琉璃,身边带着一个眼生的婢女。 一眼看过去,她看上去与一年前颇有些不同,打扮倒也不见得多么华贵,身上罩着一件米色织锦披风,下面是满地万字纹的深碧色六幅裙,头上挽了个双髻,只戴着一根碧玉步摇,颜色素净,却映得她身姿玉立,肌肤胜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看起来竟十足已是一个官家女子。连她身边的婢女,身上穿的虽然也是素色衣裙,但一看便知都是上好的绫罗。 珊瑚呆了一呆,随即紧紧的咬住了下唇,看看自己身上因为要去祭墓而换上的白袄青裙,颜色也一般素净,怎么看起来竟像是还不如她身边的侍女?曹氏的吩咐一时都忘得精光,满脑子想起的都是这一年多来家里过的艰难——她倒是去享福了忍不住冷笑一声,“姊姊,好久不见,果然是气派越发大了。” 琉璃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轻轻的一笑,“多谢夸赞,珊瑚,一年不见,你倒是一丁点儿也没变。” 这笑容,这话语落在珊瑚耳朵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被人轻轻一脚踩到了地上,偏偏每个字都挑不出毛病来,顿了顿才道,“比不得你的好运道。” 琉璃垂眸一笑,“说的是,能蒙贵人垂青,原是琉璃的福分。”低头又看见青林在眨着眼睛看自己,快两年没见过,七岁的青林倒是生得越发像库狄延忠了,也是一副清秀的好相貌,看见琉璃看自己,笑着道了句:“大姊姊。” 琉璃微笑道,“青林长这般大了。姊姊有样小玩意儿,你拿去玩儿吧。”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递到了青林手里,青林见这荷包上绣得十分精致,里面摸着是个硬硬的什么东西,忙道了谢,笑得越发欢快了。 珊瑚被琉璃两句话堵得一口气全塞在胸口,发作不得,又见了青林这副模样,忍不住恨恨的瞪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此刻却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脸色,琉璃也只问,“阿爷可在上房?” 珊瑚这才想起自己是来迎接这个姊姊的,越发气闷,冷冷道,“自然是,全家等你半日了。” 琉璃不由笑了起来,“妹子说话越发有趣了,坊门开了到如今不过半刻钟,阿爷难道认为女儿能从天上飞过来?”说完也不理她憋得发红的脸色,往上房就走。 库狄延忠听着外面的动静,脸色有些发沉,曹氏心里也暗道不好,琉璃一进门,索性便站起来迎了两步,“大娘,一年多不见,越发出落了。” 琉璃点头一笑,跟库狄延忠行了礼,“琉璃见过阿爷,阿爷一向可好?”又向曹氏福了福,“庶母万福。” 库狄延忠已换上了满脸的笑容,点头道,“一切尚好。”曹氏忙道,“你阿爷前些日子已得了兵部的录事,近来倒是极忙的,身子却还好。” 此事琉璃早已知晓,不过还是笑着道了句恭喜,曹氏一面往她身上看,一面就瞟她身后的婢女,只见手上都是空空的,心里好生失望,眼珠转了转,笑道,“大娘这一年多不见,个子怎么看着也高了些?这通身的气派,真真都快认不出了气色也好,想来那边府里日子定是顺心的,夫人们待你都极好吧……” 琉璃微笑道,“琉璃承蒙贵人照看,自然比先前在家时气色要好些。” 曹氏张了张嘴,本来打叠好了的一番话,顿时一句也说不出来,还是库狄延忠干笑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吧,没想到你当真来得这么快,如今出城去,倒是一点儿也不晚。” 琉璃也跟着转了话题,“想着今日路上拥挤,好在应国公府原有门户通向坊外,故此晨鼓响起前便让女儿出门了。” 一行人到了门口,抬头看见那高头大马拉着的青色油车,都是一呆,琉璃笑道,“这车还算宽敞,请阿爷和庶母上车。”曹氏脸色顿时露出了喜色,这种车原是贵人家才有的,她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却还从未坐过忙又悄悄的拉了珊瑚一把,让她也说句话,好拉她一道上去。 库狄延忠先是神色一动,想了一想还是笑道,“阿爷却是坐惯了牛车的,你庶母还是陪我坐牛车的好,青林小人儿的不怕颠簸,就让青林和你坐这车在后面跟着好了。” 曹氏顿时泄了气,眼巴巴的看着琉璃,指望她多劝一句,自己也好敲个边鼓,谁知琉璃看了她一眼,转头便对库狄延忠微笑道,“女儿遵命。” 青林原是个有眼色的孩子,虽然第一次坐马车有些新奇,但对着这个陌生的大姊姊,到底不敢放肆,不过多往外看了几眼而已。倒是后面的车上,曹氏和珊瑚满心都是怨气,只觉得这平日坐惯了的牛车今日显得格外旧破狭窄,怎么看都不顺眼。曹氏便骂赶车的新泉没有收拾好车子,清泉满心委屈,也不敢回嘴,倒是库狄延忠淡淡的来了一句:“你不是最爱宽敞么?如今你怎么头疼要躺着都有地方了,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曹氏胸口不由一闷,虽然都是一样的宽敞,但把那小贱人赶下车去在后面走路,和自己坐牛车,她却在后面坐着更富贵的马车,滋味能是一样的么? 华阳库狄氏的坟地就在长安城外西边十里,从延平门出去不过一个时辰就到,眼见前面渐无道路,牛车与马车都停了下来,清泉便到车后卸了两大桶五色纸钱并蜡烛果品等物下来,担在肩上,又却见琉璃带的婢女也拎了一篮金银纸箔过来。 此时的郊外遍野野草半枯,不时能看见从各处墓园坟头升起的青烟,一行人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到地头。琉璃心里微微吃惊,眼前居然是一处颇有些规模的墓园,进门便有神道通往主墓,神道边立着两对石羊和石马,风格都极为古拙,靠近墓室还有两块高大的石碑,字迹清晰可辨。在主墓边上又有规格不同的墓依次而立。 清泉忙在墓室前点燃香烛,上了供品,又放下了几个蒲团,库狄延忠带头,曹氏、琉璃等依次跪下。库狄延忠嘴里念念有词,一面便慢慢把纸钱烧了。 曹氏看见琉璃又从婢女手里接过了一篮子纸箔,看着便是极是精致,心里又是一阵堵:她连这个都想到了,对这家里却硬是一毛不拔 依礼烧完纸叩完头,又把墓室前后略收拾了一通,几个人这才站起来往后侧走去,在库狄延忠的祖父母、父母幕前祭拜了一番,最后一个坟茔,霍然正是安氏的。琉璃不由一阵黯然,默默的跪了下来,心里念叨:“我不是故意要占您女儿的身体,想来她能离开也未必不是好事,不知道您的女儿现在是否已经和您在一起,但愿你们来生都有福报,这一世里,我也会替她好好的活下去。” 眼见最后一些纸箔已化为青烟,琉璃这才慢慢站了起来,也懒得去看跪在一边的曹氏与珊瑚不情不愿的脸色,径自便向外走去。 回程一路无话,到库狄家门口时,还未到午时,琉璃便下车辞行,又让阿霓拿出车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包裹,曹氏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库狄延忠却道,“琉璃,你跟我进来,阿爷有话问你。” 琉璃只得让阿霓在车边候着,又跟在库狄延忠后面到了家中上房,库狄延忠沉默片刻,便开口道,“你近来你可见过裴舍人?” 琉璃摇了摇头。库狄延忠脸上略有些失望,叹了口气,“你若能见到舍人,便告知他,他说的事我便是你的庶母也不曾说过,请他放心,如今兵部同僚十分照顾于我,我亦感谢之至,日后定然会谨慎勤勉。此外,他说的那件事情……”说着便踌躇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淡淡的截住了他的话头,“阿爷的意思女儿知道,只是此事总不能咱们去催。” 如果不是太过清楚这位父亲大人心里打的算盘,她大概是会有些感激的吧?可惜,他心里的打算里,却根本没有自己什么事儿。 库狄延忠正色道,“婚姻大事,有什么不能说的?裴舍人这样的名门嫡子,如今又是前途无量,你能嫁他是天大的福分,如今阿爷的事情也定了,正该把你们的事情办起来才是,若不是他千叮万嘱让我不要泄了消息,阿爷早替你去说了” 琉璃心道,此话我还真信,您大概恨不得立刻把我打包送到他家门口去您才放心,心里说不上是好气还是好笑,只得道,“阿爷放心,裴舍人曾说过一句,他年前便有打算。” 库狄延忠这才一副放下心思的样子,点头道,“这就好,说起来裴舍人待我家恩深义重,自你走后,这坊正对我们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八月里上头征人去修城墙,他竟然差点把我也弄了去,听说那活计十分辛苦,若不是这兵部消息来得快,阿爷如今只怕命都只剩半条了更别说有今日的前程,日后你若做了裴氏妇,定要记住这些恩情,恪守妇道,莫丢了我库狄家的颜面。” 琉璃面无表情的低头应了,又听他唠叨了几句才道,“阿爷的话女儿都记下了,如今天色不早,女儿也该回应国公府,这就告退。” 库狄延忠忙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住,若是亲事要准备起来,你还住在外面,只怕不大好吧?” 琉璃正色道,“阿爷,女儿能有今日,说来也是多亏了夫人和昭仪那边的照顾,如今老夫人正要让女儿多认识些官眷,想来日后都是用得上的,女儿怎么好说走?” 库狄延忠忙点头不迭,“这是正事你且去,家里之事有我做主。” 琉璃这才行礼告退了,突然看见窗外似有人影一晃,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挑帘走出门去。 眼见琉璃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曹氏这才从柱子后面转了出来,后槽牙都咬得生疼了,手里还拿着琉璃的那个包裹:里面的四匹布料倒是极好的厚绸,质地一看便与市坊中的全然不同,可两匹酱色,两匹深青,并无半点花饰,只能男子穿,枉她还欢喜了一场更可气的是,这小贱人怎么会走了那般好运?名门的嫡子,还是官身,居然要娶她做正妻竟然为此还给库狄延忠谋了这样的体面差事她珊瑚便是想找个略富足些的人家也是难的,老天这是瞎了眼么? 不成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事情的首尾,不能让那小贱人就这样如了意 低头想了半日,她换上笑脸,抱着包裹走进了上房,笑道,“大娘果然是有孝心的,你看这料子都选得极是衬你,想来做了两身冬袍最是合适。” 库狄延忠此时心情正好,看了这料子,点头微笑道,“给青林也做两身吧,这只怕是贡品,有钱也没处买的。他在学里,莫教人小瞧了去。” 曹氏心里一突,笑了起来,“青林倒是好造化。”又道,“今日难得高兴,待会儿午间,我便叫清泉去外面打两角酒来可好?” …… …… …… 怀远坊的路口,琉璃静静在等在马车上面,过了好一会儿,阿霓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大娘,婢子把您的礼送到了,那家娘子喜欢得很。” 琉璃点了点头,昨日她准备的包裹本来就是给安家的,若不是阿霓那句话,她简直都没想到要给库狄家备礼,到底挑了两色曹氏和珊瑚无论如何也用不上的才罢。想起曹氏一见面就往后打量的目光,看到包裹时的眼神,她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 阿霓又道,“婢子把您的话也转到了,那娘子听说是您送的,拉着婢子问了半天,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又反复说了,您得闲了一定要去看她。” 琉璃想都想得出舅母说话时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她本是打算自己上门送礼,只是从库狄延忠的话头里,听得出柳夫人依然没打算放过她,此时此刻,她还是不要登门的好——这原本就是她一定要离开安家的缘故,待到尘埃落定时,再来拜见也不迟。 阿霓这半日来察言观色,心里也有了几分明白,看见车上还剩下的那个包裹,便转了话题问道,“大娘,咱们还要去哪里?” 琉璃微微出神,半响才道,“长兴坊。” 长兴坊的一条小街上,紧挨着苏将军府的东墙,是一处半旧的院子,门匾上只有“裴宅”两个字,门是半开,里面似乎是堵影壁,看得见一棵高大的枣树从屋顶上露出了枝桠,此刻叶子已经掉了大半,倒还有几颗零星的红枣孤零零的挂在树梢高处。 琉璃挑起帘子,默默的打量了半响,回头对阿霓轻声道,“你去把东西送了,就说……”想了半日叹了口气,“不必说什么,送到就回吧。若是问起,就说打开自然知晓。”总不能让阿霓传话说,袍子是我亲手做的,裘衣是武昭仪赏赐的吧? 阿霓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抱着包裹就走了下去,走到门前叩了门,果然出来了一个满脸精明的老苍头,客客气气把她引了进去。 琉璃心里忍不住琢磨,不知他此时在不在家,会不会也是去扫墓了。按说他的父母族人应当已经迁葬回河东祖籍,只是他原先妻子的坟地只怕还在长安附近,按礼是要他日后入祖坟时再合葬的……心里蓦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不由痴了。 突然间,只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温润声音,“烦你上车通报大娘一声,蒙她厚谊,裴某愿当面道谢。” 琉璃一震,回过神来,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又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就在期待此刻,眼见车帘已经被打起,阿霓有些神色古怪,半响才道,“大娘,这家主人……”这家主人居然打量了自己几眼就微笑道,“你可是武府之人?大娘可在门外?”当时她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琉璃定了定神,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伸手整了整衣裙,低头走出马车,扶着阿霓的手跳了下来。 裴行俭就站在离马车三步之外的地方,身上穿着月白色的常服,看上去比上次见到的时候似乎更消瘦了一些,只是眼神明亮,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琉璃怔怔的看着他,几乎控制不住的想再走近两步,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站在车边向他微笑。 裴行俭似乎一时也不想说话,看着琉璃,半响才笑道,“多谢,那袍子着实雅致,万金难换,裴某感激不尽。” 琉璃心里微微一动,他居然提都不提那件裘衣——也是,自己怎么可能买得起那么昂贵的紫貂裘?至于袍子,自然是雅致的,也不知道费了自己多少心血,他喜欢就好。虽然心底里有隐隐的不安在翻腾,她此刻却实在不愿意去想那些事情,只是看着他愉悦的脸展颜一笑。 裴行俭的手里变戏法般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匣子,“一点心意,大娘莫嫌粗劣。”往前走了一步,眼睛越发明亮起来。 这到底算是私相授受,还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琉璃笑着转头向阿霓点了点头,阿霓这才上前接在了手里。 琉璃看着眼前这张脸,虽然几乎舍不得移开眼,却也清楚此时此地不是说话的场合,自己又实在不能这样公然单身去他家中,只能轻轻的点头,“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裴行俭一怔,默然片刻,随即还是轻声道,“过几日,苏将军的夫人于夫人或许会去武府登门拜访。她性子直爽,你凡事担待着些。” 苏定方的夫人要去见自己?琉璃怅然的情绪顿时变成了突然收到面试通知的惊愕。 p.s.多谢亲爱的棉花糖姝、lanwindy和小小爱jie打赏的粉红。 正文 第73章 撞车风波 武家悍妇 午时已过,天门街上从城外扫祭归来的车马渐渐多了,混合着去东西两市的人流,整条大道都变得有些拥挤起来,通往东市的横街上更是人头攒动,琉璃所坐的马车也不得不降下了速度,好容易才挨挨挤挤的走完了这段路。 琉璃还是第一次赶上长安堵车,倒是有些新奇。车夫却似乎是憋的狠了,一进宣阳坊便立刻甩了个响鞭,马车飞驰起来,刚刚转过坊中的路口,马却是一声长嘶,突然顿了下来,然后便是剧烈的摇晃了几下。琉璃的额头砰的撞上了车厢的木壁,阿霓则是一跤摔了出去,脸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琉璃一时撞得头昏眼花,刚反应过来大概是马车转弯时出了刮蹭事故,阿霓已经捂着颧骨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就听车帘的外那车夫的声音已经结巴了起来,“夫人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成心冲撞夫人……” 琉璃揉了揉额头,颇有些纳闷,夫人?是哪家的夫人,能把武府的车夫吓成这般模样却见阿霓手足并用的爬起来便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冷冷的响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连夫人的车驾也敢冲撞,武府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没生眼睛的奴才还不滚下来领罪” 车子一动,那车夫似乎真的滚下去领罪了。琉璃越发好奇,对方知道武府,为何还如此出言不逊?忙轻声问,“阿霓,外面的是哪家的夫人?” 阿霓苦着脸叹了口气,“是我们府里的善夫人。” 武家的夫人?琉璃心里一动,“莫不是府里哪位阿郎的夫人?” 阿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善夫人的夫君大郎已然去世了。” 琉璃越发有些奇怪,她进宫之前也曾在武夫人院子里住过几日,印象里武夫人的两个兄长似乎是四郎和六郎,难道上面还有个什么大郎?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厉声道,“够了你那脏血莫污了我武家门口的地那车上的人呢,怎么也不出个声?可是顺娘在上面?”听语气应当就是车上坐的那善夫人,可声音却着实不善。 琉璃一怔,阿霓向她摇了摇手,“大娘,待会儿不管说什么,你莫恼,也莫露面。”说完挑帘走了下去,随即响起了她带着笑的声音,“阿霓见过善夫人,车上不是夫人,是老夫人的一位女客。” 善夫人声音并不曾变低多少,“老夫人的女客?怎么不曾听说?是哪一位?” 阿霓恭敬的道,“启禀夫人,车上是库狄娘子,昨日才到了府里,因此还没来得及拜会夫人。” “库狄娘子?”善夫人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什么娘子,不就是陪顺娘进宫去的那胡姬吗?听说生得十分齐整,怎么,居然没被看上,又被送回来了?” 琉璃几乎有些愕然,这位善夫人说话似乎比曹氏还要粗俗尖刻些,这才明白阿霓让她不要恼是什么意思。只听阿霓干笑了一声,“夫人说笑了。” 善夫人声音里的讥讽越发浓郁,“我何曾说笑了?不过是个胡姬,架子倒是大的,怎么进了趟宫,就觉得自己是个贵人了么?还是觉得我不配与她说话?” 琉璃摸了摸微肿的额角,忍不住苦笑,这才叫无妄之灾、祸不单行呢 车下的阿霓也有些变了脸色,善夫人有多难缠她自然是知道的,库狄大娘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下来也是白白被她羞辱,老夫人还不得罚自己?可如今听她这话头,却又不好不下来……正为难间,就听车上传来“唉”的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阿霓忙回身赶到车边打起车帘,“大娘你怎么样?没事吧?” 琉璃向她眨了眨眼睛,声音却十分虚弱,“没什么,就是撞到了头,适才是怎么了?这是到府里了么?” 阿霓眼睛一亮,点头道,“就到了,就到了。”回头便过来跟善夫人陪笑道,“适才车子一晃,婢子跟库狄娘子撞在一起了,库狄娘子撞得有些糊涂了,只怕要赶紧找医师来看一看才是,夫人您看?”说着,特意把头抬起来一点,好让善夫人看清楚自己疼得发木的右脸。 善夫人一怔,心里不大相信,但看着阿霓已经青肿了半边的脸,又不免有些狐疑,此时早有路人在旁边看热闹,似乎有人还在对着阿霓的脸指指点点,这般情景下倒也不好公然说,不让人去看医师,只得冷笑一声,对那个车夫道,“都怪你这个没长眼的贱奴还不快回去赶车?” 车夫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爬上了前面的座位,阿霓也忙忙的告了退,爬回车内,车子一溜烟的去了。 车厢内,阿霓拍着胸脯松了口气,笑道,“幸亏大娘见机得快,不然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 琉璃满心疑惑,忙问她,“这善夫人可是夫人的长嫂?平日就是这般性子?” 阿霓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声音却压低了些,“善夫人的夫君是夫人的堂兄,只是他们三兄弟自小都跟着公爷住的,大郎年轻轻的就去世了,善夫人虽是没有子女,也留在了武家。她性子最刁,对下人又苛刻,今日跟大娘说的还不算什么,平日便对老夫人也是这般,上次竟对着小郎君也很是胡说了一番,小郎君几日都没吃好……” 琉璃不由惊得有些接不上话:此时的年轻寡妇,多数都会回娘家过活、改嫁,若是无子就更是如此,所谓夫亡归宗,善夫人一个几乎算是借住在武家的寡妇堂嫂,居然敢对这家的正经老夫人如此不敬?这武家的家风还真是,够特别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后面的角门上,琉璃下车时见车夫额头都破了,心下有些过意不去,便让阿霓给了他几十个大钱,两人一路回到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却还没有午睡,看见琉璃回来,露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随意问了几句,连阿霓脸上的伤似乎都没有留意到,便让她们下去梳洗休息。 琉璃见杨老夫人脸色有异,心里有些困惑,却又不好问。她的额头也肿了一块,上次在宫里伤了脚踝时倒还剩了一瓶活血消肿的伤药,忙拉了阿霓各自揉了一番。晚饭前武夫人却是带着贺兰敏之和月娘高高兴兴的回来了,见了老夫人便笑道,“今日贺兰家的人,对女儿倒是客气多了。” 杨老夫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贺兰家那些人倒还有几分眼色。” 武夫人本来笑得开怀,见过杨老夫人的神情,怔了一下忙道,“阿娘,难不成他们今日……” 杨老夫人神色淡漠的道,“不过是和往年一般。”转头便问琉璃,“听说你回来时马车和阿善的车撞到一起?” 武夫人立时忘记追问自己的母亲,拉着琉璃上下看,惊得睁大了眼睛,“可撞得厉害?后来如何?她可曾难为了你?” 琉璃只得道,“还好,琉璃当时撞得晕晕沉沉的,也没听见什么。” 武夫人点头叹道,“那倒是还好,省的听了生气。”又一眼看见她用刘海遮住的额头,伸手拨开头发看了几眼,“还好不曾破了皮,过两日就下去了。” 琉璃看着她们的脸色,心里也隐隐明白了几分,这武家的家风还真不是善夫人一个人的问题,只怕她不过是武氏兄弟们手里的枪,不然借她一个胆,她也不敢得罪这按理说既是长辈又是主母的杨老夫人。 一时在上房里吃过了饭,杨老夫人便道,“我查了历,十月初九是个好日子,不如就把宴席设在那天,顺娘也是好些日子没和人来往了,可要去做身衣服?” 武夫人忙点了点头,“正是,如今都不知道长安时兴什么样子,这宫里又和外面不大一样。”想了想又追问,“是哪些夫人?” 杨老夫人叹道,“知道你不惯与那些人应酬,这次请的自然是旧日常来往的,不过是许学士府的钟夫人,王舍人家的阿华,还有你的十六妹妹,还有崔大夫府的卢夫人,听说也是极好打交道的人……”说着突然哎呀了一声, “差点混忘了,午后左武侯中郎将苏将军的夫人递了帖子,说是后日想登门拜访。” 琉璃心里一跳,这位不愧是苏定方的夫人,来得好快杨老夫人便向琉璃笑道,“此前倒是没听说过这位于氏夫人,既然是客,倒是不能失了礼数。我上个月倒是做了几副头面,待会儿你帮我选选。” 琉璃忙应了声是,待武夫人几个走了,杨老夫人便把琉璃叫进了内室,拿出了两个紫檀的匣子,打开一看,果然是全套的头面,一套是赤金点翠的,一套是纯银镶珍珠的,那珍珠都有指头大小,圆润莹泽。杨老夫人便笑道,“你这孩子原是有眼光的,帮我看看,哪套见客比较好些?” 琉璃笑道,“若是初九的宴席,自然是赤金的这套好,明日这套珍珠的只怕更合适些。” 杨老夫人笑着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又道,“这苏将军也就罢了,于氏夫人在长安却是有些名气,头两年她女婿不成器,竟被她带着儿子打上了门去,到底给收拾服帖了,可惜听说她女儿却是没福的,年轻轻的就去了。我一直是有些敬佩的,明日倒是能见见。” 琉璃忍不住心里有些打鼓,看样子,该师母走的是彪悍路线——她要是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杨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想来她定然是怜惜女儿的人,你怕什么?” 琉璃干笑了一声,点头不语,忙又把话题扯回到了头面上,“这头面甚是精巧,比宫里的也不差什么,不知是哪家的?” 杨老夫人笑道,“哪里能跟宫里的比……”一语未了,有婢女在门口道,“老夫人,善夫人过来了,说是来送药酒的。” p.s.多谢亲爱的shanyueshan和剧毒波棒糖同学打赏的粉红,还有aahhmm同学的平安符。 正文 第74章 唇枪舌剑 开门见山 把刘海往耳边抿了两抿,琉璃跟在脸色微沉的杨老夫人身后走进了正屋。只见一个身形微丰、穿戴华丽的妇人大喇喇的坐在西边的席褥上,见老夫人进来,身子纹丝不动,眼睛骨碌碌的只往琉璃脸上看,一眼看见她露在外面的额头上明显的青肿,那张涂着厚厚的脂粉因而看不大出年纪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杨老夫人默然坐上北席,琉璃便在东席跪坐下来,正对着这位善夫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看她的脖子,只怕将近五十,看她的裙子,倒像三十出头,又对上她满是挑剔、上下打量的目光,便静静的垂下了眸子。 善夫人冷笑了一声,“你这胡女果然架子不小,我好心来给你送药酒,你倒是坐得安稳” 琉璃惊讶的抬起眼睛,“琉璃虽是胡女,却也知晓礼数。夫人还不曾见过老夫人,琉璃焉敢逾越?” 善夫人顿时一噎,她见杨氏是如此惯了的,绝不会把尊位留给她,更莫说是见礼,但被这么当面说出来,一张脸如何拉得下来?只能冷笑道,“我们自家人,自不必讲那些虚礼” 琉璃微笑道直起身子,“夫人原是不拘虚礼的,琉璃受教了,多谢夫人赐药。”按正经礼数,她是该离席万福以表谢意的,不过既然这位自己说了不爱讲虚礼,她自然也就这样随随便便的长跪而谢一下算了。 善夫人心头气恼,转头对杨老夫人道,“叔母,今日我在街上看见这胡女坐着我武府的车子,又说是叔母的客人,何时胡女也能成了我武府的客人?” 杨老夫人本来脸色冷淡,看见琉璃让善夫人吃了瘪,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了一些,见善夫人发问,淡淡的道,“琉璃的高祖封过公侯,父祖三代都是官身,母亲虽是胡人,也是我朝散骑侍郎的侄女儿,我武府连商家之女都可以娶做媳妇,为何不能让官家之女来做客人?” 纵然涂着厚粉,善夫人的那张脸也看得出立时变了颜色。她便是商家女,本家原比武家还有钱些,才做了武家的长媳,谁知武家二叔父先是因贩木而大富,后来更有了那般造化,因此大郎死了后她也舍不得再回本家。她也知道自己在这府里不是正经主子,平日里最多也就跟那些没靠山的奴婢撒气。好容易叔父死了,这杨氏母女回了府,她在府里总算是找到了比自己还低一等的人——这杨氏出身前朝皇族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要看那兄弟几个的脸色讨生活,比自己还不如此时此刻,突然被杨氏这样反唇相讥,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了上来,忍不住冷笑道,“官家之女?这府里厚着脸求嫁的,舔着脸进宫,不都是官家女廉耻都不要了也配说嘴?” 杨老夫人一怔,脸色顿时有些气得有些发白。厚颜求嫁,说的是她,她的婚事虽然是先皇做的主,却的确是她先看中了武士彟,这也罢了;进宫这句说的自然是顺娘,这泼妇怎么知道了顺娘宫里的事情? 琉璃也惊住了,这善夫人竟能说出这样不管不顾的话来,她是疯的么?念头急转之下直起了身子,“启禀老夫人,琉璃不敢听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辞,这就告退。” 善夫人立起眉头喝道,“贱婢,你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大逆不道?” 琉璃冷冷的看着她,站了起来,“夫人,琉璃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明晓君父之道,老夫人也罢,夫人也罢,不过是身为臣民,谨遵圣谕行事,若这叫不顾廉耻,不知夫人置先皇与圣上于何地?夫人是武氏之妇,却说出这样祸及全家的话来,琉璃自然不敢与闻,想来还是请府中阿郎过来处置才是。” 善夫人脸色变了几变,忙道,“站住,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说过是叔母和顺娘了?” 琉璃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夫人说的是府里的哪位衣冠之女,请夫人指教,若真是琉璃会错了意,但凭夫人处置。” 善夫人一时语塞,她不是说杨氏武氏,难道说的还是几位阿郎的夫人不成?杨老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正是,琉璃你先下去,来人,请几位阿郎过来,。 善夫人平日里虽然泼辣放肆,却也不是全然不知道理的,听杨老夫人也这样说,顿时大急:如今那媚娘听说在宫里得宠得紧,二郎几个对她们母女也只是不理会而已,到底不敢像从前那般,若是此次被她咬死自己是辱及皇帝,只怕二郎他们几个也不好保自己,她又没个儿子傍身的……想到若是被赶出武家的下场,她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再也顾不得面子,忙道,“叔母,叔母且慢,阿善不过随口胡说,并没有半分不敬圣上、不敬叔母的意思,何必惊动二郎他们?时辰不早,叔母想来也乏了,阿善这就告退” 杨老夫人皱眉道,“慢着,此事还是分说清楚才好。” 善夫人眼珠转了转,脸上堆上了笑容,“阿善没读过书,从来都是胡言乱语的,如今才知道话是乱说不得,以后再也不敢了。好歹都是武家人,叔母就恕了阿善这一回,阿善赔礼了。”说着站起来,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见杨老夫人没有发话,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杨老夫人淡淡的看着她走远,她身后的一个侍女忍不住叹道,“大夫人这般无礼,老夫人为何饶了她?” 杨老夫人叹了口气,没有做声,转头对琉璃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琉璃心里明白,杨老夫人并非真想饶了这善夫人,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这年头,高门大姓的家族观念只怕比君臣观念还来得根深蒂固一些,便是把那几兄弟叫过来,无非也就是训斥善氏一顿,绝不会真的因此把她赶出去,还不如现在这般处置,教这善夫人留着个怕字。想了想笑道,“请老夫人恕罪,琉璃也是被唬着了。” 杨老夫人摇头一笑,“平日里只觉得你是个闷嘴葫芦,却也是会说话的,原是要这样才好。”看着琉璃的眼神,便更多了一分深意。 琉璃宁可跟善夫人扯破脸的对峙,也不愿被杨老夫人的这种目光盯着,忙笑着告辞退下,到堂下穿了鞋子,回到自己的厢房中,睡前又照了照镜子,看着那个鼓包,忍不住有些发愁,难不成后天脑袋上要顶着这么个乒乓球去见人? 好在到了第三天早晨,肿消得差不多了,青色虽是更深了些,用粉盖一盖,再用刘海遮着些,倒也不是十分显眼。她打开自己放衣服的柜子,想了半日,还是穿了一件浅杏黄色素面雪青色纹锦滚边的襦袄,配着雪青色暗金丝孔雀纹的六幅裙和深青色的披帛,都是宫中的手笔,质地精良,看着却并不华丽。头上也只挽了个双环望仙髻,戴了根扇形刻花鎏金银钗。 阿霓便道,“大娘可是今日要见客,只怕素净了些。” 琉璃笑了笑没做声,她出身本就如此,穿得再华丽也不可能被这于夫人高看一眼,倒不如打扮简单点。 谁知到了上房,杨老夫人看了她几眼却道,“这身衣服还好,怎么脸上也不用些脂粉,只怕不妥。” 琉璃无法,只好回去在脸上薄薄的扫了一层迎蝶粉,又用青石黛给双眉描了一抹翠色,唇上抹了些甲煎口脂。再去上房,杨老夫人这才点点头,“你这般年纪,正该好好打扮,成日间素着面,倒易教人错认了身份。” 琉璃低头受教,心道,也是,虢国夫人素面朝天都能被写进诗,可见这年头正经场合不化妆是不好出来混的。以前自己当着画师这种专业人士也就罢了,既然要随着杨老夫人与官家女眷们来往,只怕还是要多听她的才是。 眼见日头渐高,堂下有婢女来报,“于夫人已经进了二门,就快到了。”杨老夫人便对琉璃一笑,“你且去迎一迎。” 琉璃按捺着心头忐忑,走到院门口,没多久就见一行人渐行渐近,前面是武府的两个婢女引路,后面还有体面的管事娘子陪着,当中是一个披着朱色披风的夫人,身量看上去居然颇为瘦小,待走近了才看清,她大约四十多岁,生着一张长圆面孔,眉目清秀,素面披风,青色长裙,丝毫不显奢华,更莫说有什么彪悍之气。 琉璃心里有些纳罕,礼数上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待于夫人走到跟前三四步,就恭恭敬敬的压手蹲身,福了一福,“于夫人万福。” 待她站起,于夫人已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才点了点头,“小娘子多礼了,你就是库狄大娘?” 琉璃迎着着她微皱的眉头、锐利的目光,心里打了突,面上依然只微笑道,“正是,于夫人里面请。”便引着于夫人上到正房,杨老夫人站在门口相迎,依礼相见了一番,分宾主落座。杨老夫人便笑道,“于夫人乃是于仆射同族,于仆射最好宾客,老身性子疏懒,失礼莫笑。” 于夫人笑容浅淡,“杨老夫人客气了,于仆射与家父并不同支,例无交往,我性子最急,老夫人不嫌我不知礼数就好。” 杨老夫人呵呵的一笑,“早就听闻于夫人是性情中人,果真是不拘虚礼的,老身也不耐烦这些,这倒是便宜了,听夫人的口音,可是在高陵住过?” 于夫人笑了起来,“老夫人好耳力,我及笄前在高陵住了十年。” 杨老夫人叹道,“高陵却是极好的地方,我年轻时也住过……”几句话说下来,两人居然越说越近。琉璃看在眼里,好不佩服。 又说了半刻钟闲话,杨老夫人便笑道:“于夫人既然来了,好歹要留下用顿饭,我家这园子甚是粗陋,也就是湖边两处亭子还能看,老身就躲个懒,让大娘陪你去转一转。” 琉璃忙站了起来,在前面为于夫人带路,也未让奴婢跟随。刚刚走出院子,就听身后的于夫人淡淡的道,“你是叫琉璃吧?我倒真是没想到,你会是这般模样。” p.s.多谢亲爱的白籽籽和林阿水同学打赏的粉红票,明天会加更的,至少六千字。 正文 第75章 裴氏秘史 富贵奇祸 于夫人没想到自己是“这般模样”? 琉璃脚下顿了顿,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于夫人并不卖关子,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守约说起你时,总说你性子坚韧,又说你是他见过的最不同流俗的女子,我还想着你该是怎样一身清质傲骨,不曾想你却是这般弱不禁风、循规蹈矩” 琉璃一时心头百味交集,他竟是这样看自己的么?性子坚韧、不同流俗……只是这于夫人却显然是对自己不大满意了,敢情她是准备见到一个红拂女来着?想了想只得微笑道,“琉璃教夫人失望了,实在抱歉。” 于夫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意外,“你倒是个荣辱不惊的。” 琉璃忍不住一笑,“其实也是惊的,只是习惯了而已。”在库狄家隐忍三年,又在市井和宫廷间起伏两年,生死荣辱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她若还会为别人的几句评价就喜怒形于颜色,那才真叫奇事一桩。 于夫人沉默片刻,突然走上了一步,与琉璃并肩而行,侧头仔细看了她两眼,点头道,“你也莫怪我多事,守约的情况原是与旁人不同。出身地望,我倒不像世人那般看得重,你便是正经胡人也不打紧,但你若是性子软弱,没几分心智胆气,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了守约的,免得到头来你不过是又一个陆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如今我也不妨开门见山问问你,听说你是连河东公那个世子和裴都尉家二郎都是看不上的,甚至不肯连入宫为贵人,为何却会看上守约这个天煞孤星?” 琉璃怔了片刻,又一个陆家娘子是什么意思?她为何会看上裴行俭?这算什么问题?想了半日只能道,“他不是天煞孤星,在琉璃眼里,他是这世上最值得托付的男子。” 于夫人惊讶的挑起了眉毛,随即笑了起来,“难不成这就是缘分?真该让守约来听听这话。” 琉璃心里倒是一动,难道真是缘分?记得第一次看到裴行俭,就觉得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后来真正打了交道,明明觉出他的温和背后有种疏离的气质,可自己看着偏偏觉得……有些亲切。其实从那时候起,在自己心里,他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吧?所以后来她才会有事情就会想到找他,甚至在不知道他是裴行俭的时候,就会在那样的生死大事上相信他。难道说,其实自己早就喜欢上他了?手指尖上仿佛又有异样的感觉传来,琉璃忙握紧拳头,收拢心思,再也不敢想下去。 于夫人看见琉璃突然有些发红的脸颊,目光倒是温和了几分,“你对守约有这份情意,按说原是好的,他这些年,的确也太艰难了些,只是以他的境况,你把他看得越重,日后却多半越会为难。我问你,你对守约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琉璃定神想了片刻,才开口道,“琉璃知道他身世孤苦,也听人说起过,他原在河东公府和武陵令府上过了几年,似乎都不是很如意,婚后也颇受了一番烦扰,就连这些年仕途不顺,也有这方面的关系。” 于夫人点了点头,“看来你也是有心的,你可知这是为何?” 琉璃犹豫了半响,摇了摇头,杨老夫人倒是说过,只怕与家产或宗长之位有关,但里面究竟有什么隐私,裴氏族人自然不会告知外人。 于夫人叹了口气,良久不语。两人一路走来,已经到了武府的小湖边上,岸边的杨柳早已秃了一半,远远的白荷也成了一片残荷,初冬的阳光照在湖面上,那波光似乎都有些凉意。 在湖边默然走了几步,于夫人才重新开口,“裴氏家族并非一支,守约所在的是中眷裴,先祖几代都是镇守一方的公侯将帅,在裴氏家族中也是最富贵不过的。至于我朝最显达的却是西眷裴一支,相爷裴寂、裴矩都出自这支。” 听她开口竟扯了这么远,琉璃微微有些意外,但立即凝神听了下去。 “你也知晓,守约的父兄原是因谋划降我大唐而被王世充诛了三族,只有他**逃了出来,辗转到了长安。守约的宗亲里,近亲都被屠杀殆尽,远房又不在都城,当时西眷裴宗主裴寂相爷威望最高,待人又慷慨,守约的母亲便托在他的门下,年底便生下了守约这个遗腹子。没想到转年先皇就平定了王世充,高祖皇帝与守约的父亲原本有旧,立时追封了他,听说又在裴相的建议下,发还了裴家的部分财产。因守约还在襁褓之中,这笔家产便交托给了裴相爷。” 琉璃顿时恍然大悟,她原本还有些纳闷,当年裴行俭孤儿寡母,就算能带些房田契书在身上,何至于会跟同那般势大的河东公府有家产的纠葛?原来竟有这样一段渊源裴行俭这一支世代公侯,且都是在乱世里镇守一方,积攒下来的财产想来是个天文数字,难怪…… 于夫人看了琉璃一眼,见她只是点头不语,接着道,“裴相自己便是孤儿出身,对族人又一直极为照顾,当年正是圣眷最浓之时,长子尚了临海公主,女儿是赵王王妃,河东公府附近,裴氏家族聚族而居,四院相对,击鼓而食,是长安城的一大胜景。守约孤儿寡母住在那里,自然没人觉得有何不好。只是世事难料,守约出生的第二年,裴相竟就因为犯事被放归原籍,过了两三年,先皇更是将他流放到外地,虽然后来还是被召回了长安,到底很快就过世了。河东公府也就此走了下坡路。 “虽然没了裴相支撑,食邑也被削了大半,但河东公府的主母毕竟是临海长公主,这钟鸣鼎食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想来是出多入少,渐渐的掏空了家底,免不了就有了别的想法。到了守约十来岁上,族中少年成日间招着他去打球游冶,居然还斗上了鸡,他的母亲看着不像,狠了狠心找由头和同居的族人大吵了一架,就此搬出了崇仁坊。当时中眷裴也有两房到了长安为官,他们母子便托在了同宗的门下,后来守约按律补了弘文生,这才走了正道。 “只是中眷裴的族人终究惦记着那些财产,跟河东公府几次交涉,河东公府却咬定守约才是宗子,洛阳裴氏的家产也是他家的,必要等他成年后交到他手中才算完成了高祖皇帝的托付。族人回头免不了就怪他们母子当年投错了人,让中眷裴的族产落入了别支之手,时时逼着他们去找河东公府,关系也越来越僵。守约的母亲身子本来就不好,积郁成疾,没几年便一病不起。 “守约年轻气盛,跟中眷裴的族人也翻了脸,自己一心发愤读书,不到十八岁便举明经出仕,得了个左卫的九品官职,也就是在那时,我家将军见他天资过人,收他做了弟子,给他在我家边上置了一处院子,又帮他说了兵部侍郎陆家的女儿。那陆氏女儿是个十分温柔娴淑的人,我们和守约都是极满意的。” 琉璃一路听下来,心里不由越来越沉,她原是知道裴行俭身世坎坷,却没料到会到这样的程度,听到后面这几句,心头又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于夫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天没再开口,两人走到一处亭子中坐了下来,石凳生凉,却也没有人在意。 半响于夫人才长叹了一声,“说来还是我们大意了,眼见他们就要成亲,也不知两边族人怎么交涉的,河东公府倒是找到了守约,拿出了一份财产单子,说是当年发还的钱帛本不多,守约母子在河东公府住了这些年,衣食住行、延医吃药、斗鸡赌钱都花掉了,洛阳那边的几处宅子虽然大,可维持不易,河东公府不晓得赔了多少进去,守约又用不上,因此折给了守约一处长安的宅子和上百名婢女奴仆,说是不能让裴氏一宗之长成亲时还住着外人的院子,太失了体面。至于洛阳那边的几十处庄园和店铺,把契纸也还给守约了,又说都是安排了极妥当的人在照看,让守约赏他们一碗饭吃就成。说到后来不知怎么地,长公主还认了陆家小娘子做干女儿。 “当时我家将军就觉得此事有些不妥,但陆家已经同意了,守约也跟我们说,他根本没想过去要回这些钱财,既然还了,又何必计较还的是什么?我们也不好说话。守约成亲前便搬进了河东公府预备的宅子,我们去看过,当真是华灯锦帘遍地,娇童美婢如云的,我家将军担心守约会经不住这般富贵,一天到晚拘着他学兵法剑术,守约倒也争气,比先前还学得刻苦些,那时他在差事上也极用心,常常忙得回不了家,好在陆家娘子倒是很快就有了身孕,我们每次去看她,她都笑盈盈的,我们自然也觉得一切都好,哪怕是守约的第一个孩子身子太弱没多久就夭折了,我们也没想太多,直到第二年上陆娘子又有了身子,人却越来越苍白憔悴,这才觉得事情不对” 琉璃倏然一惊,忍不住抬起头来,只见于夫人眼光不知道看着何处,眼圈却已经微微发红。 “我是个直肠子,陆娘子不肯跟我说什么,我便找到了陆侍郎的夫人,逼着她去问,慢慢的才知道那些洛阳的庄子铺子两年来都说是亏钱,陆娘子想换人去管,长公主便过来说她身为裴氏妇,怎么能为了点钱财落下苛刻下人的名声?家中开销又大,陆娘子没法子维持,卖掉了几处店铺,不知怎么的中眷裴这边的族人听说了,便又说她不会持家,败了产业。陆娘子不敢跟人说,便偷偷拿自己嫁妆往里填,渐渐的填不足了,要削减些开支,便被下人抱怨吝啬,哪里像望族出来的女子?这样煎熬着,待我们发现不对的时候,她的身子也撑不住了,终于没过了那一关……” 于夫人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琉璃心里忍不住也是一阵难过,先前的一点异样,通通的化作了悲凉。 “守约当时不过刚到二十,又是那样的身世,一心想着建功立业,重振家声,封妻荫子,于后宅的事情便没有留心,陆娘子又是心思极重的,这些事情对她阿娘都不肯透一句,守约那里自然更是瞒得死死的。出了这事后,守约自责万分,每日借酒浇愁,整个人渐渐不成样子,后来还是我家将军狠训了他一顿,才慢慢振作起来。自那之后,他便像变了个人,看什么都是淡淡的,做事倒是老道了。先把那府里百来个奴仆全部发卖,得的身价钱便在中眷裴河东的宗祠边上置了庄园和族学,又关了宅子,住回了这处老院。长公主听说了原是不依的,说是奴仆是长者所赐,怎么能发卖?宅子是自家产业,裴氏的宗子难道还要托庇外人?还是我实在听不下去,狠狠数落了一番那些刁奴和掌柜的所作所为,才让她住了嘴。 “此后洛阳那边的产业再抱怨赔钱的,守约提脚就卖了,得的钱便给了中眷裴这边的族学。这样也不过两三次,庄子店铺倒是不赔钱了,那些庄头掌柜还时不时过来送些节礼,守约都是立刻便散出去,中眷裴这边的人得了实惠,也没什么话说,守约跟两边族人的关系都缓和了一些。但不知怎么的,天煞孤星的名头却渐渐传得人人皆知,而且不管他在左卫做得再好,吏部的铨选都始终上不去……直到一年多以前。” “守约跟我们说,都是因为遇到了你。” 琉璃一怔,抬起了头来,于夫人看着她,目光里依然带着几分探究,却似乎不再那么锐利。琉璃不由摇了摇头,“怎会是因为我?锥立囊中,自然迟早会锋芒毕露,河东公府难道还能打压他一辈子不成?” 于夫人若有所感,叹了口气,“这也难说,这世上胸藏万卷之人,一世终无大成的,难道又少了?” 琉璃微微一愣,立时明白于夫人说是正是她的丈夫苏定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夫人何必灰心,廉颇八十尚能出征,苏将军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只是时运未到而已,说不定际遇就在眼前。” 于夫人惊异的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我才看出来,你倒是真有些像守约,看着淡淡的,也不爱说话,一说出来,倒是直中人心。” 琉璃只觉得耳朵根发烧,她不过是记得苏定方是六十多岁之后才成就了一番惊世的功业,想来不会还要等很久,顺嘴也就说出来了,怎么能跟裴行俭去比? 于夫人却似乎终于又发现了琉璃身上的闪光点,目光越发温和起来,点头道,“这裴家的事情,如今我也都说了,你若想做守约的妻室,以你的身份,只怕遇到的烦扰会比当年的陆家娘子还要多上几分,你可有胆子去应付这些事情?” 琉璃静默片刻,淡淡的一笑,“胆子,自然是有的。” 于夫人坐直了身子,目光明锐的盯着她,追问道,“那依你的主意,你要如何应付日后之事?” p.s.多谢亲爱的有风、kevin1和随便飘一下同学的粉红。多谢看风景DM的打赏,晚上7点前会有一更。 正文 第76章 以牙还牙 无欲则刚 琉璃静静的看着不远处那泛着粼粼寒光的湖面,语气淡得不能再淡,“自然是以直报怨,讨回一个公道。” 于夫人惊异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要帮守约追回那些财产?” 琉璃摇了摇头,“那些财产,守约根本就不想要,我自然也不会要。河东公府欠他的,原本就不是财产。” 于夫人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你竟然是这般烈性的可你莫忘了,裴相于守约母子毕竟有过大恩,如今的临海长公主不但是皇亲国戚,更是西眷裴的宗妇,是守约的长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河东公府虽然势微了,西眷裴可不止是出了一个相爷的,你若跟他们翻脸,于情于理于势,都讨不得半点便宜。再者,他们做的事虽然不光明,可你是做晚辈的,绝不能言说长者之非,更不能违逆长者之命,这家法宗法国法,哪一桩能容你去讨回公道?” 说到此处,于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听了这些事情心中难免恼恨,莫说你,我家将军何尝不是气炸了肚皮,守约又何尝不是忍断了肝肠?终究也不过如此而已。说来那裴家的财产,若不是裴相爷,大概也不会发还下来,守约在河东公府又是住到了十多岁的,任谁看,都是河东公府对他恩重如山;至于中眷裴的族人,若不是守约的父兄谋事不够严密,又何至于凋零至此?因此,无论他们如何,守约终不能不顾收养之恩,血脉之情,不然的话,别人不知道守约的本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何至于如此委曲求全?” 琉璃沉默半响,突然抬起头来,“于夫人,你说错了,守约,他也想错了” “无论是河东公府,还是中眷裴的族人,守约根本就不欠他们” 于夫人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此话怎讲?” 琉璃认真的看着于夫人,“守约总是在想,若是没有相爷,他会如何,可是他想过没有,若是没有他,河东公府会如何?没有他们母子,难道高祖皇帝能把洛阳裴氏的财产转手送给裴相爷?河东公府既然受皇命托管这些财产,后来却那样大肆侵吞,不但是不义,更是不忠。这也罢了。当年收留守约母子,帮他们讨还家产,于裴相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举手之劳所得的实惠,却让河东公府多享受了这二十年的富贵,难道还抵消不过?再退一万步来说,裴氏母子就算没有河东公府收留,当年身边总还略有积蓄,守约父亲又很快有了追封,想来绝不至于流落街头,试想他们母子现在情况又会如何?再不济,也不会比现在差那么河东公府对他们母子的所谓收养之恩,到底算是什么?” “再说中眷裴,当年他们之所以被牵连惨重,自然是因为在洛阳裴府边上聚族而居,靠着守约的父兄安享荣华富贵,世事原是祸福相依,岂有同享福时受之安然,共患难时就指责抱怨的道理?再者说,若是没有守约,难道高祖皇帝会巴巴的找到他们,把洛阳裴氏的财产发放给他们不成?说到底,他们想的,也不过是不劳而获,因此才会是把守约的家产看成自己的私产,为了这些财产逼迫妇孺也在所不惜这样的血脉之情,又算什么?” 不知为什么,突然间琉璃的耳边似乎又响起裴行俭那句淡漠无比却是又惨痛刻骨的话,“因为,我也姓裴”胸口顿时更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难道姓裴就是他的原罪?如果让那些满口家族名声、仁义道德,实际上贪得无厌的贵妇高士,在干完这么多阴险刻毒的事情后,还能继续堂而皇之的享用那些沾满他家人鲜血的钱财,这世上哪还有天理可言? 于氏怔怔的看着琉璃,半响才长出了一口气,“你说的,自然也有一番道理,只是这道理,却不是人人都能明晓的。这世上,原没有什么比长幼尊卑,宗族名声更大的道理。你年纪到底还小,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险恶?若是存了这个念头,只怕不但不能为守约讨回公道,还会给他惹来灭顶之祸”说到后来,声音慢慢的有些严厉起来。 琉璃轻轻的摇了摇头,“于夫人误会了。琉璃性子里并没有什么长处,唯一可取者,大概也就是个谨慎。依琉璃之见,为了过去的事情,陪上以后的日子,或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都算不得以牙还牙。他们既然能冠冕堂皇的把守约逼迫至此,自然也只有以同样正大光明的手段,让他们好好的品尝一番大义名分的锥心滋味,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讨回公道。” 于夫人顿时来了兴趣,忙道,“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做到此步?” 琉璃笑了一笑,“夫人,此事说出来并不稀奇,不过是事前要筹划得严密些,人选要找得合适些。琉璃心里已经有了些打算,容琉璃思量清楚了再禀告夫人,总之于守约和裴氏的名声只有益处绝无害处就是了。其实以苏将军与守约的心智,琉璃能想到的主意,他们自然都能想到,只不过他们太过宽厚,琉璃却正是小女子一个,君子做不得的事情,便让琉璃来做不然圣人都说了,以德报怨,以何报德?总不能让那些做尽坏事的人,心安理得的继续吸血自肥” 于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吸血自肥?这个词用得好你和他们师徒两个多半能说到一处去,都是做事前不爱露口风的,也罢,我也不问你,你只要记得莫意气用事就好。” 停了半刻,她又叹了口气,“只是还有一桩,就算不说这些,你嫁入裴家,却也是有些难处的,中眷裴的那些族人,多半要嫌弃你并非名门淑女,当初的陆家乃是吴中陆家的旁支,门第绝不算低,他们都挑剔过一番,何况于你?河东公府那边,只怕也会用些手段来煞煞你的性子,好教你听他们摆布,这些事情说来或许都不算大,但一桩桩的都极是闹心。你,还是要多有些准备才好。” 琉璃垂眸微笑,“夫人不必担心,琉璃倒是不大在意这些的。想那陆家娘子,是正经的名门淑女,自然生怕坠了家族名声,累及父母姊妹,处处对自己求全责备,因此也正如了某些人的意。琉璃却是一无所有,也无甚可惧,守约说我性子坚韧,其实不过是无欲则刚。我不想夺回财产,也不想博得美名,凡事做到合乎规矩也就是了,谁爱挑剔便挑剔,与我何干?” “你这小娘子说话倒是有些意思。”于夫人眼中兴味更浓,“不过这话倒是合我的脾气,这人不守世间的规矩原是不成的,但若是顾忌太多,太求名声,也不过是便宜了那些恶人” 琉璃深深的点头,这世上的恶人,如曹氏,如善氏,如临海公主,其实仗的不过是脸皮比旁人厚,心肠比旁人黑,对待她们,原本就只有更厚更黑这一条路,若跟她们还讲究名声手段,不是自己找死么? 于夫人此时看着琉璃真是越看越是顺眼,忍不住问,“听说你明年便十七了,不知是哪月的生辰?” 琉璃一怔,半响才摇了摇头。于夫人不由奇道,“你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晓?” 琉璃只得苦笑道,“不瞒夫人,琉璃四年前痛失慈母,不知怎的大病了一场,后来虽是慢慢好了,以前的事情却差不多都忘了,这四年里,也不曾有人给琉璃过过生辰,因此琉璃实在不知自己生辰是何日。” 于夫人不由大奇,“听说你父亲是健在的,虽说你人小,平日不过也罢,但两年前正是十五岁及笄的大日子,竟也没有办过?” 琉璃摇了摇头,安家原本是胡人,根本就不讲什么及笄之礼,库狄家更不可能给她办这个,这时候的户籍纸上只记年龄,也没个身份证啥的,说来她的生辰还真是笔糊涂账,或许要到拿生辰八字问卜的时候才能知道了——不过那是外人绝对看不到的。 于夫人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怜惜,看来琉璃不但没有母亲,这父亲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倒是和守约一般的苦命孩子,难怪这性子也有些相似。自己的女儿在她这般年纪时还全然不知忧愁……想到早逝的女儿,心里更是难过起来,半响才道,“既然如此,若是有人问起,你不妨便说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琉璃有些讶然,但看到于夫人颇有深意的眼神,倒是猜到了一些,忙微笑道,“是,琉璃记住了,儿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于夫人原本也想卖个关子的,听她这样回答,顿时有些沮丧,低声嘟囔了一句,“与你们这样的人说话真真是太无趣。”转念一想,若要应付好姓裴的那些人,原本就是要精乖些才不会吃亏,不由又打起了精神来,继续问道,“你可会做葫芦头?” 葫芦头?琉璃有些茫然,她听都不曾听说过……只是看着于夫人的神色,她心里突然一亮,微笑了起来,“琉璃今日还不会,不过若是过几日夫人想吃,琉璃定然不会令夫人失望。” 于夫人看着琉璃,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p.s.多谢亲爱的一二不八九、斌贝儿和阳光酸梅的粉红票,以及chengcen同学的平安符和催更…… 正文 第77章 时尚标兵 所谓缘分 “琉璃,你看我这妆如何?”武夫人从铜镜前转过身来,兴致勃勃的问。 琉璃看着她,心里长吸了一口气,笑容满面的点了点头。 大约是因为一年多不曾参加社交活动,武夫人今日的妆容画得分外繁复仔细,脸上至少扑了三层洁白轻薄的应蝶粉,额头涂着细细的鹅黄色松花粉,眉心又贴了一个桃形的镂金翠钿,两颊上各点了一簇六点红色,眼角到两鬓间则是两抹月牙状的斜红。不过饶是如此,整张脸上最显眼的还是那两道又粗又长的深翠色眉毛,看上去实在是有点……诡异。 琉璃前几日第一次看到她把眉毛画成这样时,简直恨不得立时拿抹布来给她擦掉,武夫人却自得万分的告诉她:这才是眼下长安城最时兴的眉妆琉璃顿时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些唐代扫帚眉仕女图,心头涌上了深深的无力感。 她还未开口,武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今日还是这般素着脸?” 琉璃诧异的张了张嘴,她哪里素着脸了?明明扑了粉、描了眉,唇上也点了口脂,只是没敢把自己的脸搞成调色盘而已。还没等她把话说出来,武夫人已经不由分说把她按在月牙凳上,拿起石翠,就要加工琉璃那两条不时兴了的细长眉毛,琉璃吓得一蹦三尺高,苦笑道,“夫人饶了琉璃吧,琉璃还要去厨下看看,万一流些汗下来,这脸如何看得” 武夫人皱眉道,“你这两日倒去了几回灶房,有什么菜式吩咐厨娘做也就是了,你何必还亲自去?” 琉璃忙道,“今日是宴客,琉璃准备的正是立冬前后的应节之物,还是自己去看看才放心。” 武夫人叹了口气,“也罢,你做完了再来找我。”说着,到底打开了妆奁,从花盒里挑了一片用鱼鳞剪成的雨滴状花钿贴在了琉璃额头,“这却是不怕流汗的。” 琉璃冷汗直冒的走了出去,快步到了杨老夫人院子边上的厨房,里面早已是热火朝天。特意从尚食局请过来的女厨正在做浑羊忽殁,这道菜琉璃曾在宫中吃过。此时厨师已经将两只腹内填满五味肉碎和糯米的净鹅填入一头羊的腹中,羊上烤架前,却又从羊脊边挑出两条嫩肉,细细的切了,加入调味酱腌着,放到了一边,接着便在脊外片下两条略长些的嫩肉,剁碎后也放到了一边。 琉璃看得新奇,忍不住问,“这却是要做什么?” 女厨擦了擦汗,笑道,“好教这位娘子知晓,若是别的羊自然是烤了鹅便扔,今日却是极好的冯翊羊,因此奴用了最嫩的脊肉来做道生羊脍,外脊便炸酱入汤,正是地道的细供没忽羊羹,羊尾还可以炒来做道白沙龙。” 琉璃点头不语,一边武府女厨便道,“大娘,你吩咐的葫芦头已经备好了。” 琉璃忙走了过去,只见女厨手边两个盘里,一盘是洗净的羊肠,一边是用花椒肉桂茴香腌制好的肉末,点头笑道,“劳烦了。” 她自然是不用动手的,只是指挥着厨子将净肉末拌上生蛋黄芡粉填入羊肠,扎牢后先入油炸了两段,乘热一尝,外脆内鲜,倒比前两日做的又强了些。让厨师也尝了一口,厨师也点头道,“今日用的原是这冯翊羊的羊肠,又是鸡子拌的肉糜,果然更鲜。”又笑道,“大娘放心,待会开席了,这葫芦头便跟羊羹一道上,定然是热的。” 琉璃笑着谢过,眼见厨房的挡火墙前另外几个单眼灶台也都生起火来,灶房里渐渐有油烟弥漫,不敢多停留,转身便回了院子。这才进屋换上了今日见客的衣服,玉色的翻领素面襦袄配石榴红裙,又戴上了一支碧玉步摇。 阿霓绕着琉璃看了一圈,叹道,“裙子倒是好,衣裳却太素了。” 琉璃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好眼力。” 这石榴裙看着寻常,用的却是贡品蜀绣,细看时能见到满地的宝相花纹。其实襦袄虽然是素面,但滚边用的也是最富丽华美的朱底晕繝锦。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穿得太华丽不成,太朴素也不成,只能走这种低调精品路线。 一时打扮好了,琉璃到了上房,却见武夫人也到了,身上穿的正是一条杏红晕繝锦八幅长裙,上面是一件米色短襦,走动间颇有些流光溢彩。杨老夫人正皱着眉头道,“如今时兴的这眉妆着实古怪了些。” 武夫人一脸的不以为然,眼见时辰已近,便带着婢女们到二门上去迎客。琉璃依旧在上房陪着杨老夫人,没过太久中书舍人王德俭的夫人第一个到了,只见这华夫人三十许岁,肌肤丰白,眼神灵动,见了杨老夫人,便亲热的上来行礼寒暄。 第二个到的却是琉璃有过一面之缘的许敬宗夫人钟氏,看见琉璃眉毛都没多动一下,倒是笑着问了名姓年纪,就如从未见过琉璃一般。杨老夫人一概只道,琉璃是华阳库狄氏的嫡女,“原是故人之后,因顺娘也忙得紧,有时便让她来陪陪我这把老骨头”,钟夫人便送上了一顿夸赞,琉璃也只好应景的红着脸低了头。 随后来的是换了一身朱色宴服的于夫人,看见琉璃只点头微笑,崔义玄家的夫人卢氏是按着时辰到的,那嫁了长孙无忌庶子的杨十六娘却是最后才到,一见面便抱歉了半日,杨老夫人自是笑着只道无事,引着众人往后走。 宴席设在了院子后面的亭阁里,早已装点得十分精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细绒地衣低设,紫锦帷帐高张。待大家互相谦让一番一一入席之后,自有婢女们双手举捧着食案碎步上前,俯身送在各人面前。 琉璃陪着武夫人坐在东席的末座,不过是随众举著奉杯而已。眼见面前的案几上从生鱼脍到白沙龙,一道道佳肴流水般上来,她心思在别处,也辨不大出是什么滋味,几位客人倒是赞不绝口,听说有几道是尚食局的厨师做出来的,更是好生恭维了杨老夫人一番。 眼见羊羹之后,一个个盖着鎏金银盖的牙盘被送了上来,银盖打开,露出两个金黄色的小葫芦,杨老夫人便笑道,“这道菜诨名葫芦头,却是大娘的主意,说是按孙真人留下的方子做的,这时节吃了最是益气补身,大家不妨尝尝。” 众人自然有了兴致,各自尝了一个,只觉入口脆香肥鲜兼有,又略有辛辣的回味,都点头不绝。钟夫人便笑道,“大娘果然秀外慧中。这葫芦头味道的确鲜美。” 琉璃笑道,“承蒙夫人抬爱,这也叫杂糕,不过是市坊间的小吃,难登大雅之堂的,也就是取个迎冬补身的意思。” 于夫人吃了一口,却是怔怔的看着琉璃,半响问道,“你这肉末里可是混了鸡子?” 琉璃吃了一惊,这道吃食虽是于夫人前几日让她学做的,但依厨娘所说,肉末里调入芡粉即可,是她想起前世里包饺子馅里打个生鸡蛋的做法,试着做了一做,果然味道更好,才改了做法的,于夫人舌头好灵忙点头道,“夫人说得不错。” 于夫人看着琉璃,眼圈慢慢有些发热——因她爱吃这葫芦头的鲜辣,当年女儿特意去学了做法,而且做得比外头食铺做的还要鲜美,秘诀说是加了鸡子搅拌。自打女儿过世后,苏家的亲友们都知道,她已经不再吃这道小吃,这次特意让琉璃做了,原本不过是借个由头说事,没想到她做出的葫芦头的味道竟然和女儿做的那般相似说来女儿当年的婚事,若不是自己固执,说不定…… 在座的几位夫人虽然与于氏不大熟,却也看出有些不对,杨老夫人便笑道,“琉璃,你这葫芦头样样都好,就是有些辣口了,快去给于夫人敬上一杯压一压。” 琉璃忙应了,离座斟了一杯烫得热热的竹叶青,蘸甲轻弹,又举杯过眉,于夫人长跪着喝了一口,笑道,“大娘且过来坐,我有事问你。”琉璃笑着坐到了于夫人身边,于夫人便细细的问她家里还有何人,平日爱做些什么。 于夫人坐在北席,正与王德俭的华夫人同席,华夫人一面与西席上的钟夫人说笑,一面便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她早就有些纳罕,这库狄大娘来得着实奇怪,杨夫人怎会找个这样的美貌胡女入府作陪?今日又为何要把她介绍给了在座的夫人们?看她举止、礼数都半点不差,难得气度也颇为清雅,倒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听到琉璃低声说到祖上做过公侯,父亲如今在兵部当着文吏,母亲已经去世……华夫人越发纳闷起来:她的出身虽然不算太低,听着家境到底是没落了。难不成杨老夫人真是发了善心,要给故人之后谋门亲事?以这个库狄氏的容貌家世,入高门为媵妾倒是极合适的,若不想为妾,大概只能配个中等门庭的庶子,或是寒门新晋的才士……她心头忍不住便开始琢磨是否认识这样的人,猛然间却听于夫人惊道,“你也是下月初二的生辰?” 一座人眼光不由都投了过来,于夫人却恍若不觉,只拉着琉璃问长问短,众人忙又装作没注意,华夫人便对武夫人和杨十六娘笑道,“你们今日这眉妆倒是时新得紧,回头顺娘也教教我” 武夫人和十六娘都是描着一模一样的粗长翠眉,不由相视而笑。 一时酒菜上齐,杨老夫人便笑道,“今日难得一聚,咱们不如投壶做耍可好?” 在座之人,除了琉璃,都是玩惯了这宴席之戏的,自然欣然应好,杨老夫人便让婢女捧了一个双耳大口壶过来,放在正中,在座每人分了两根雕花竹矢。杨氏先依礼让了一回,照例是从她开始投,居然两投皆中,接下来的钟夫人却只投中了一支,便笑着饮了一杯。一圈下来,也有都中的,也有漏了一支罚一杯的,唯有琉璃很少玩这游戏,两支竹矢都错过了壶口。她喝完一杯酒,第二杯还未举起,就听于夫人道,“你喝得这般急却是容易伤身的,这杯我便替你喝了罢” 众人瞪大眼睛看着于夫人,一时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p.s.大家对唐代女人怎么化妆感兴趣不?感兴趣的话给我留个言,我有时间在前头的指南里写个化妆篇。整体而言,俺觉得唐代美女的妆容风格,还是有点惊悚的…… 正文 呃,忘记说了,晚上还会有一更…… 如题。 谢谢大家的各种票票支持…… 正文 第78章 居心叵测 各自打算 眼见崇化坊就在眼前,库狄氏放下车帘,重重的出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沉思不语,坐在对面的严嬷嬷小心的看着她的脸色,心里颇有些不解:自打前几日河东公府的一位管家娘子来拜访过夫人后,夫人就有些心神不宁,今日居然一早便急着要回本家——虽说冬至过后第三日,原是女子归宁本家吃宜盘的日子,但这些年了,她何尝这般早过?难不成是因为兄长有了差事在身的缘故? 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严嬷嬷下车时才发现,门口还停着另一辆马车,看去似乎比自家的更华丽宽敞,不由暗吃了一惊,转头看见库狄氏却是松了口气的表情,心头不由更是困惑起来。 库狄家看门的普伯穿着一身青色的新袄,看见库狄氏忙回头叫了句,“五娘子回来啦”又上来殷勤的行礼,却见库狄氏眼角都没瞟他一眼便带着嬷嬷和婢女快步走进门去,转眼间已消失在影壁后面。普伯的脸不由垮了下来,暗暗“呸”了一声,右手忍不住又伸入怀里,捏了捏那个包着几十个大钱的荷包,眉眼这才舒展开来:这才是正经贵人的做派呢,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家里就她是个有造化的 库狄氏走进院子,阿叶笑嘻嘻的迎了上来,“娘子来得好早,阿郎早惦记着您了。” 库狄氏不耐烦的点点头,平日早该迎出来的曹氏琉璃都没出现,待她走到台阶下面时,门帘才挑了起来,她一眼便看见了曹氏身后的那个人:一年多未见,她看上去长高了些,本来就雪白无瑕的肌肤更多了层丝缎般的光泽,眉青唇红,容光几可逼人,库狄氏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以往她也知道这侄女儿生得好,却不想她变得有这般气度,仿佛在她跟前自己都不算什么了。两天来她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顿时翻得更是厉害,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笑容,“大娘回来啦?” 琉璃微笑着行了一礼,“姑母万福。” 库狄氏笑着走上几步,挽住琉璃便往里走,对珊瑚和青林的行礼竟是根本没加理会。曹氏本来就不大好的脸色顿时更坏了一些——往年她至少还会看一眼青林。 库狄延忠已站了起来,看见妹妹和女儿手挽手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更加欢悦,“五娘今日回得却早” 库狄氏也笑着行了一礼,坐在了北边的坐席上,正好与琉璃同席,曹氏和珊瑚也冷着脸各自坐了下来。 库狄氏说了几句闲话,便问琉璃这一年多来做了什么,琉璃笑了笑,“承蒙应国公府杨老夫人与武夫人厚爱,琉璃一直陪着她们,期间进过一次宫,为武昭仪画过一些绣样,此外还给圣山画过一幅插屏,圣上赏了琉璃一百匹绢帛。” 库狄氏脸上微微变了颜色:琉璃住在武府她是知道的,却并不知道她曾进过宫,还为如今最得宠的武昭仪效过力,甚至得了当今圣上这样的大笔赏赐 此事屋里其他人也是第一次听说,各自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库狄延忠满心都是狂喜,脱口道,“你这孩子,这般好事,如何今日才说?” 琉璃淡淡的一笑,“阿爷不曾问,琉璃自然不好说,不然倒显得轻狂了。”这位爷只问过裴行俭和苏将军是什么关系,裴行俭眼下有什么打算,裴行俭…… 库狄延忠半点也没觉出琉璃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兴致勃勃的问了下去,太极宫是什么模样,圣上是什么性子,琉璃拣着能答的简单的说了,既不露出自己在宫里住了一年多的事情,也不隐瞒自己和武昭仪颇为熟悉。 旁人也就罢了,珊瑚坐在那里,几乎呆若木鸡,今早就看见琉璃起就死死掐在掌心里的指甲不知不觉的松开了,只觉得身上再无一丝力气。 库狄氏心里却是越来越不是滋味,低头想了半日,还是勉强笑道,“阿兄,妹子今日回来,却还有事情要问问阿兄……”说着便看了曹氏和珊瑚一眼。 曹氏此刻心里就如油煎一般,看见库狄氏的目光,沉着脸站了起来,“珊瑚、青林,跟阿娘出来”说着甩帘子便走了出去,珊瑚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青林觉得气氛不对,也一脸小心翼翼的跟了出去。琉璃也直起了身子,“阿爷、姑母,琉璃出去一趟。” 库狄氏忙道,“你莫忙,此事正要告你知晓。”转头便对库狄延忠道,“阿兄,我听人说,有人向咱们家提亲求娶大娘?” 库狄延忠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五娘好快的消息正巧求亲的也是裴家子弟,正是如今官居起居舍人的裴九郎,他的恩师乃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将军。说来真真是有缘,苏将军家原有个女儿的,不幸一年多前没了,他夫人一见到琉璃,就觉得琉璃与她女儿十分相似,上个月当众认了琉璃为义女,还特意在家里摆了宴席。得知琉璃还没定亲,这个月初三,苏将军便亲自上门来提了亲,我已问过卜,卜语也是大吉。再过几日,便是纳采的好日子。”说到这里,他不由捻须微笑,这裴舍人果然是个做事严密的,竟说通了苏将军夫妻来圆这桩婚事,如今也是正经的长辈之命,天作之合了。 库狄氏脸色微寒,沉声道,“阿兄,你可知这裴舍人的身世?知道他曾娶妻生子?” 库狄延忠心里一沉,皱着眉道,“自然知道裴九郎是正经的名门之后,前头的娘子也没有留下一个嫡子嫡女,如今孤身一人,又有什么打紧?” 库狄氏立刻道,“正是孤身一人才不好,阿兄如今在兵部办着差,难不成竟没听说过这裴九郎天煞孤星的名头?” 库狄延忠听她说出这四个字来不由大急,狠狠的瞪了库狄氏一眼,又忙去看琉璃,见她面无表情的低头不语,心里更是打了个突,声音便冷厉起来,“五娘,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这样胡说?什么天煞孤星,我在兵部也当了两三个月的差了,谁说到裴舍人不是一个好字?那说法不过是那些黑了心肠嫉恨他前程的人编出来的鬼话。卜者都说了,这门婚事是极为吉利的,难道那些人还比卜者更明白不成?” 库狄氏看着阿兄从未有过的严厉脸色,不由颇有些意外,难不成这裴九许了极重的彩礼?又或者……对了,阿兄如今是在兵部当差,裴九的那恩师正是一位中郎将念头急转之下,缓了脸色道,“阿兄找的哪位卜人?我倒是认识几个极有名的巫者,要不我再找人去卜上一次?阿兄,并非我多事,实在是此事重大,说不定关系着我库狄氏的运数,不是闹着玩的。” 库狄延忠的目光变得冰冷,“不必此事我自有注意,你不用操心” 库狄氏呆了半响,长叹了一声,“阿兄,这裴九郎的事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虽然说是裴氏中眷那一支的宗子,但因他平日为人苛刻,与族人关系并不大好,那河东公府收养了他十年,成亲时送了他一幢大宅、上百个奴婢,他居然转手就卖了还对河东公府如今的主母临海长公主出言不逊。他在裴氏族里着实名声不好,便是我家阿郎,也是不喜他的,只是裴氏族人宅心仁厚,不愿跟外人说去。与这样的人结了亲,于咱家又有什么好处?反而得罪了多少贵人” 库狄延忠低头想了一遍,突然冷笑道,“一篇鬼话别的我不知晓,若裴舍人真这般不堪,又别无倚靠,他族人能容他当宗子到今日?别打谅我不知道裴氏家族里那点丑事,说破了怕你们脸上不好看而已”有些事情,苏将军提亲的事情就隐晦的提过几句,这也罢了,他这亲妹子嫁给贵人也十多年了,何尝提携过这家里一把?如今自己好容易有了前程,倒跑过来说三道四了。什么得罪贵人,不过是怕在她的裴都尉跟前失了欢心而已他若为这个得罪了一手安排自己前程的裴舍人,得罪了在兵部里那般德高望重的苏将军,才真是愚不可及 库狄氏不由也变了脸色,怒道,“阿兄,你难道以为我是来害你们的不成?”转头又对琉璃道,“琉璃,姑母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你好,此事与你性命攸关,你可不能打错了主意” 琉璃一直低头不语,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却已经忍不住握成了拳头:裴氏族人竟然是这样颠倒黑白的么?难道两宗的事情还不够,库狄氏嫁的这洗马裴也要来凑一脚热闹?还是有人向库狄氏说了什么,授意她来搅黄此事的?听到库狄氏问她,她才抬起头来。库狄延忠已忙忙的插嘴道,“琉璃,你莫听你姑母胡言,阿爷绝不会害你,这裴舍人的门第前程人品,在大唐也挑不出几个,你若错过了这份姻缘,以后哪里还能有此等好事?” 琉璃看着这面目如此相似的兄妹两人,用一样的表情说出一样的话来,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要是光看这一幕,不知道的一定都以为他们多疼爱自己呢好容易压下嘴角的笑意,她轻声道,“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琉璃听阿爷的。” 库狄延忠顿时松了口气,看着琉璃简直恨不得给她行个大礼才好,库狄氏却不由大急,“你这是什么糊涂话,莫说那天煞孤星绝不是浪得虚名,你就算能平平安安嫁给那裴九,日子总是要你自己过下去的,中眷裴的族人岂肯让你这样出身的女子去做他们的宗妇?裴九又得罪过河东公府,若是长公主有心为难你,你做晚辈的难道敢违逆不成?莫要图个虚名,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库狄延忠大怒,喝道,“五娘,你若再说这些不知轻重的话,这个家门,以后莫回来也罢” 库狄氏呆了一呆,脸顿时涨得通红,冷笑道,“好,我今日一片好心,你倒这样待我,真以为我稀罕回来么?”又转头对琉璃道,“琉璃,你若听姑母的话,现在就跟姑母走,姑母定然立时你寻门好亲” 琉璃心里早已转了好几个念头,心里慢慢的有了几分了然。听到这话,她抬头静静的看着库狄氏,突然微笑了起来,“姑母,琉璃实在不解,你为何这般惧怕我嫁给那裴舍人?” 库狄氏一呆,脸色变得铁青,霍然站起,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怒冲冲的走到门口正要上车,却听后面有人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她心里微松,却又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回头一看,却是大失所望——追出来的竟是曹氏。她刚想将那一腔怒气撒到曹氏头上,却听曹氏低声道,“五娘,你莫听大郎胡说,琉璃的这桩婚事,里面有见不得人的内情” 正文 第79章 人心向背 战神风采 一个十二寸的漆盘,上面摆满各种冬令干果瓜菜糕点,另一个九寸的白瓷盘,盛着有些凉了的油煎糖饼。 琉璃垂眸看着眼前桌上的这两个盘子,心里忍不住有些腻味。这冬至日必吃的宜盘和煎饧,家家户户都差不太远,不过眼前这两盘显然分外的让人没胃口。看了看曹氏和琉璃那两张毫不掩饰的阴沉的脸,她一样只略动了一点便放下了。库狄延忠忙笑道,“特意回来一趟,怎么不多吃些?” 琉璃只得笑道,“女儿早上出门前吃的是油塌,或许多吃了一口,实在有些克化不动。” 珊瑚冷笑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库狄延忠已经一眼瞪了过去,珊瑚胸口一闷,推案而起,“女儿告退。”站起来便冲了出去。 库狄延忠怒道,“珊瑚怎么越发没有礼数了” 琉璃却只当什么都没看见,餐盘撤下,只坐了片刻便起身道,“阿爷,女儿还要去苏将军府上一趟,去得晚了怕是失礼。” 库狄延忠忙道,“应当如此,应当如此,只是有闲暇时,你也记得多回来两趟才是,裴家那边只怕下个月就要通婚书了。” 琉璃点头应了,又笑道,“女儿今日回来,除了给阿爷的节礼,家里下人们辛苦了一年,女儿也一人准备了一匹素绢,就烦阿爷叫他们到院子中领了吧。” 库狄延忠不由吃了一惊,如今一匹素绢按质地能当两百到三百大钱使用,家里五个奴仆,就要发下一贯多钱去,他听着都有些肉疼,只是琉璃今日给他送的那一套笔墨砚台,只怕几千钱都未必能买到,这句“太过花费”实在不好出口,只能满面笑容的说了声好。 曹氏猛的抬起了了头:琉璃这次回来,送的节礼竟是青林都沾不上一丝一毫的,如今却要赏绢给那些下人 院子里,阿霓把一匹匹经纬密实、光泽柔润的素绢发到了库狄家几个下人手里,看着他们眼中骤然冒出来的亮光,淡淡的道,“这是第一等的宋州绢,如今足足抵得三百钱,你们莫让人哄了去。” 几个人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眼见琉璃已经穿上披风从上房走了出来,忙不迭的都上前行礼谢赏,连阿叶的声音里都有了十二分的感激。 琉璃笑道,“这些绢也就罢了,原是当今圣上赏赐给我的,乘着今日过节给了你们,也是个彩头。你们尽心服侍阿郎,日后自然少不得这些好处。” 圣上赏大娘的?库狄家几个奴仆一时都呆在了那里做声不得,半响才又是乱哄哄的一通谢恩。琉璃摆摆手,回头跟库狄延忠和曹氏礼数周到的告了别,这才带着阿霓往门外走去,普伯忙把绢往身边的清泉手里一放,赶上来帮着开门。琉璃对他笑着点点头,“普伯今日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 普伯心里一热,回头看见库狄家没有人跟出来,抢上一步低声道,“大娘要当心一些,适才五娘走的时候,曹娘子追出来说了一篇话,说裴家郎君是早就看上了大娘,连阿郎的差事都是因此得的,还有几句老奴不敢转告,总之都是臆测的混话,五娘走的时候,脸色很是不善。” 琉璃一怔,念头转了几转,回过头来郑重的向普伯行了一礼,“多谢普伯相告,此恩琉璃必不敢忘。”普伯吓了一跳,忙摆着手低声道,“大娘折杀老奴了” 琉璃从阿霓手里拿过一个装钱的荷包亲手放到了普伯手里,“普伯,琉璃原先是什么境况你也知晓,如今好容易要熬到头,每次回来都不敢空手,娘子却还是不肯放过。这也罢了,阿郎如今是在兵部当差,若是得罪苏将军,以后可如何做得下去?日后还有此等事情,琉璃想烦普伯去武府告知这位阿贵一声,日后……琉璃定然不教普伯有终老之忧” 普伯听着前面的话还是呆呆的,到最后一句,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这样的奴仆,最怕的就是老了病了主人不管顾,得了这样一句话,当真比多少钱都管用,顿时再也顾不得什么,用力点了点头,“大娘放心” 车夫阿贵这些日子来跟着琉璃出入,从来是没断过打赏的,此事又与武府并无半点害处,忙也跳下车笑道,“这位老丈,阿贵姓黄,你去应国公府后面的车马院一问就知。” 普伯在心里记了好几遍,目送着琉璃上车走远了,这才慢慢走回院子,心里又是激动又有些不安,一眼却看见清泉双手空空的蹲在树下,忙道,“你把绢都收回屋子了?” 清泉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怒气,压低了声音狠狠的道,“哪有什么绢,都让曹娘子收走了,说是给了咱们也不过糟蹋好东西”说着便用鞋尖死命碾着地上的一根枯枝——那可是圣上赏赐的宋州绢,他这辈子都没摸到过那么好的东西,曹娘子怎能如此苛刻 普伯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胸口一点不安顿时都化成了火气和庆幸,想了一想,忙上前把清泉拉到了他平日住的门房里,低声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来问问你,阿郎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份差事,大娘又有了这体面的婆家,为何曹娘子却恨不得坏了这门亲,毁了阿郎的前程?” …… …… …… 武家的马车上,阿霓颇有些不解的问道,“大娘,那老苍头不过是个门房,能知道多少事情?”她自然晓得,这一个月来的于夫人的认女、苏将军的提亲不过是演了场戏,但男女相悦,长辈成全,此事说来也稀松平常得紧,大娘的姑姑知道又有什么打紧?如今大娘的父亲一力赞同,婚事自然再无意外,大娘为何会给那门房许下这般承诺? 琉璃淡淡的一笑,“他是个老实的,便是帮不上什么忙,日后给他养个老也算不得什么。” 阿霓笑了起来,“大娘真是厚道人。” 琉璃笑了笑,没有做声。她自然不会告诉阿霓,普伯和库狄延忠身边的清泉相处甚厚,而曹氏身边的阿叶又一直惦记着清泉,再加上今天的那五匹绢曹氏是断然不会让奴仆们得的,从今往后,这库狄家的事情,只怕没什么可以瞒住她了,事情竟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些——说起来,这也不过是她从武则天身上学到的一点点皮毛而已。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既然下了决心要打一仗恶仗,总不能让曹氏他们在背后捅自己刀子。 马车穿过天门街进了长兴坊,在苏将军府的门口停了下来。没多久,一位身量高大、眉目英秀的妇人便笑着迎了出来,琉璃认得正是于夫人的儿媳罗氏,忙赶上几步,“哪敢劳烦阿嫂大驾。” 罗氏上来挽住了她的手,“阿家都念叨了几回了,又怕你来得晚,又怕你来得早,如今可算踏实了,快些跟我进去。” 阿霓便回头对车夫黄贵道,“你明日辰正再来接人,后面车厢里还有一匹素绢,是大娘赏你的。”见阿贵笑嘻嘻的走了,才几步追上了琉璃。 这是阿霓第二次来这苏将军府,比起应国公府来,这府邸着实小得可怜,说是府,其实不过是一座五进的院子,屋子一色的白墙黑瓦,后花园也就是个意思而已,倒是外院那片练武场很是不小。阿霓是常随杨氏出门的,只觉得在京城的四品官员里,府上如此窄小的着实不多。上月二十那场认亲的家宴,就是随便设在靠近后花园的一处花厅里,陈设食具一概平常。不过菜式却是异常丰盛,从海鲵干脍到五生盘,上了足足二十道,有几味便是贵人家也很少能吃到的。她听着老夫人都纳罕了半天,想来是这苏将军夫妇的确重视这认亲的宴席? 穿过几处过厅,眼前就是苏府的上房,于夫人早已站在台阶上,看见琉璃,忙几步走了下来,没让琉璃行礼,便一把拉住叹道,“这么早就来了,想来是吃过午食便往这里赶的吧?你这孩子,这般性急做什么?” 阿霓顿时想到罗氏适才说的话,心里忍不住有些想笑。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于夫人的性子在长安的官家夫人里也是不多的…… 琉璃随着于夫人进了上房,只见苏定方穿着一身家常半旧袍子坐在榻上,冲自己笑着点头,“来啦”看着眼前这张淡眉细眼的和蔼笑脸,琉璃心里依然不可避免的涌上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赶紧笑了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琉璃见过义父,义父万福金安。” 于夫人不耐烦的把琉璃拉到身边坐下,“就你礼数这般周全” 琉璃心里默了一下,她当年看唐史时,最爱看的便是名将传,眼前这位可是地道的大唐战神,一战转身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认真论功绩,连薛仁贵、裴行俭也没法和他比,多行几个礼算什么,她简直恨不得要个签名才好…… 不过眼前的苏定方显然看不出半分战神的风采,正笑着对于夫人道,“你当人人都和你一般是野惯了的么?” 于夫人怒道,“都是一家人,礼数那么多做什么?” 苏定方识趣的闭了嘴,脸上仍是笑眯眯的,转头便问琉璃,“你午间可吃饱了,那煎饧一般人家做出来都极是难吃的。” 琉璃想了想,老老实实的点头,“的确难吃,琉璃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 苏定方顿时眉开眼笑,“正好,这冷天拔地的,正是吃些馄饨的好时节,我前几日好容易买了一个会做点心的厨子,做出来的馄饨,只怕比那萧家馄饨还要强些,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说着兴致勃勃的站起来就走了。 于夫人忙扬声道,“多做几种馅料出来” 苏定方的声音从屋外传了回来,“自然,厨下已准了十三种,正是一个年的数……” 琉璃还没什么,阿霓已默默的低下了头,十三种馅料,就为了做碗馄饨,应国公府也从来不曾这般奢侈过她现在知道,苏定方这堂堂四品中郎将,为何会住着这样寒酸的一处院子了。 p.s.多谢chengcen1988同学,晚上还会有一更,阿蓝求粉红票、推荐票支持。 正文 第80章 正面交锋 悍妇本色 “这一种是……”琉璃慢慢的嚼着嘴里的馄饨,猛地抬起头来,“熊肉馅” 苏定方和于氏顿时眉开眼笑,点头不迭,“你第一次吃,就分辨出了八种,着实不错了,守约吃了两年才分得清。” 琉璃笑着放下了手里的素面银碗,一碗里十三个馄饨,每个馅料都不一样,她的味觉还算敏锐,到底也只猜出来一半多,好在熊肉肥腻,倒是好辨认的。只是这腻感不由让她想起了宫里的做法,转头对苏定方笑道,“琉璃在宫中时,也常吃熊肉馅的玉面尖,只是宫里的御厨多是用熊肉与鹿肉相混,这样既肥美,又有嚼头,似乎比单做更好,将军是否想过,十三种肉馅其实也可以尝试着两种或三种混在一处,这样岂不是可以变化无穷?” 苏定方眼睛一亮,一拍案几,“不错”案几上的碗顿时蹦了老高。于氏唬了一跳,瞪了他一眼,苏定方已霍然站了起来,“这主意当真绝妙我这就让他们试试去。” 于氏忙道,“慢着,慢着。又不急着这一时,好好说会儿话不成么?” 苏定方呵呵大笑,“你陪着她就是……”一语未了,就听屋外有婢女道,“夫人,裴明堂府的郑夫人来访。” 苏定方和于氏相视一眼,脸色都骤然沉了下来,苏定方皱眉道,“崔氏怎么来得这般巧?只怕守约那边也有了恶客,我先过去看看阿罗,你带着琉璃到你屋里歇一歇。” 琉璃顿时猜到了几分,忙问于氏,“可是中眷裴的族人?” 于氏点了点头,“是武陵令裴安石的夫人,守约原先就是在他家借住过三年多,她出身荥阳郑氏的旁支,最是自高自大的,我实在不耐烦见她,你也不必听她的混话。” 琉璃摇了摇头,“她既然这样突然上门,多半是知道了我在这里,此次躲开了容易,以后还能次次都躲不成?她是守约的族中长辈,终归有见面的时候,若是头次便输了这气势,以后更不必说了。” 苏定方惊诧的看了琉璃一眼,点头道,“此言颇得兵法三味也罢,今**干娘也在,便陪你见见这客人,我也去守约那边看看,虽说这几年守约也能应付他们了,毕竟他的辈分在那里,有些话还是我去说更适宜。”说着转身便出去了。 这边依旧是罗氏出去迎客,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琉璃便陪着于氏走到院门口,果然远远的就见罗氏引着一个穿着镶银鼠毛缎面披风的妇人走了过来,近前才看见这夫人大约四十多岁,脸上的妆容看上去和武夫人宴客那日的极为相似,只是武夫人丰腮笑眼,她却是脸孔微瘪,一脸盛气,看起来更加别扭了三分。 于氏迎上了一步,“郑夫人倒是稀客。”琉璃也中规中矩的行了一个万福礼。 郑氏的目光老远便凝在了琉璃身上,此时正看着她的披风。琉璃的米色织锦披风看着素净,用的却是上好的蜀锦,加上头上戴的也正是武则天最早赏她的那支镂金片玉的蝴蝶步摇,一看便不是凡品。郑氏的目光顿时有些复杂起来:这些东西都绝不是于氏拿得出来的,难道那应国公府对这胡女竟也是极为重视?想到此处,她脸色略微缓了缓,也淡淡的向琉璃点了点头。 一行人进了上房,分宾主落座,罗氏转身到夹缬屏风后面,生起小风炉煮上了茶汤。于夫人也不客套,开口便问,“郑夫人匆匆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郑夫人倒也预料到了这一问,神色淡漠的道,“不过是拙夫听闻了一桩奇事,来找守约问一问,顺便也让我来问一声夫人。” 于夫人眼睛微眯,“敢问其详。” 郑夫人看都未看琉璃一眼,眼睛直视着于氏,“这几日,外面纷纷传言,苏将军给守约定下了一门亲事,那女方不但出身极低,还是个胡女,听来甚是骇人。拙夫是不肯信的,裴氏一族门庭高贵,从不轻许婚姻,守约更是中眷裴的宗子,将军一直视守约如己出,定然不会让守约做出此等辱没家风的不孝之事” 琉璃看着郑夫人那张满是正义感的脸,突然只觉得自己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这种礼数周全的当着盲人骂瞎子的本事,一眼看见郑氏眼睛终于往自己脸上一溜,便向她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郑氏顿时便愣住了。 于夫人点头道,“郑夫人果然是一心为守约着想,我只有一事请教,说到荒唐,便是乞儿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守约又是家中唯一血脉,决计不能无后。怎么会有人几年以来任凭自家晚辈孤身一人,不闻不问,听说他好容易要成亲了,却急吼吼的要来兴师问罪,说他是不孝。难道你们裴氏一族的祖训,就是要断子绝孙才是孝道?却不知这是什么道理?” 此言一出,莫说郑夫人,连琉璃都吓了一跳,郑夫人指桑骂槐,那是仗着辈分和身份都比琉璃高出一截,于夫人却显然是毫不顾忌,郑夫人一张脸顿时就有些变了颜色,忙道,“于夫人此言差矣,我们如何不闻不问了,只是……守约有那么个名头在,说起亲来到底困难些,但也总不至于如此将就” 于夫人笑了起来,“原来夫人也知道守约有那个名头,也知道他说亲不易,我这义女,好歹也是家中嫡长女,家里也是祖上封侯,五代为官的,才貌就更不必说了,你若觉得不好,不妨也找一个处处都比她强的来说给守约,什么偏房远支,父祖没有官身,什么记在正室名下的庶女,就不必提了,你看如何?” 郑夫人一时语塞,裴行俭的名声如此,谁家不忌讳的?还要官家嫡女,正经是名门大姓的人家,就算有这个心,也不敢有这个胆——有了卖女的名声,日后还怎么做人?可这裴行俭如今官运亨通,若让他再娶了正妻有了嫡子,日后那偌大的家产、宗子的位置岂不还是他家的?他家将族人害得如此,还能荣华富贵下去,哪里还有天理?想到此处,依然冷笑道,“所谓宁缺毋滥,守约还年轻,慢慢找总是能找到合适的。总不能贪图美色,胡乱找了妻室,他日九泉之下,他以何颜去见列祖列宗” 于夫人眉头一立,冷笑了一声,“正是,我也觉得如今守约真是无颜去见裴氏列祖列宗,想他一门尽灭,只留下他这一根血脉,如今接近而立之年,却无妻无子,所谓亲族,眼里只盯着他的那点家产,逼死他**妻子还不够,还要到处造谣,一门心思让他绝了嫡脉,好夺那巨万之产、宗子之位,他若如了这些人的意,他的父兄那样一世豪杰,只怕绝不肯认这样的子弟” 琉璃见于夫人的脸色便知她要发飙,却万没料到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不留丝毫情面的话来,不由目瞪口呆。郑夫人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自然也曾听说于氏的名头,但几次打交道,觉得她不过是性子傲慢冷淡了些,因此也没放在心上,她这一世,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痛骂过,一时脑子一片空白,半响才腾的直起身子,说话声音都变了,“你说谁?谁要夺人财产了,谁要夺那宗位了?难道我们身为长辈的,见晚辈娶个胡女,辱没祖宗,说句话也不成么?” 于夫人断然点头,“当然不成若这长辈也曾为晚辈操过一丝的心,说过一门的名门淑女,也算是有这资格来说如今这门亲事,若是不曾,自然便是居心叵测,一心盼着晚辈绝后,这种恶毒心思的长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郑夫人胸口起伏,恨不能摔脸就走,但看一眼于氏,又看一眼琉璃,咬牙还是坐了下来,“夫人,你也晓得守约是西眷裴的宗子,他娶的妻子,便是宗妇,难道堂堂西眷裴,居然让一个胡女做宗妇不成?”随即眼光冷冷的落到了琉璃身上,“我是宁可被世人责骂,宁可被冤枉致死,也绝不忍受要由卑贱胡妇带领着祭拜祖宗的这种羞辱” 于夫人正想说话,却突然听见琉璃笑了一声,不由侧头看她,只见琉璃满脸都是笑容,“夫人好志气,琉璃佩服得紧,敢问夫人,您真是觉得胡女就这般卑贱,宁死也不能容忍胡妇在你之上?” 郑夫人有些愕然,但还是点了点头,“自然如此胡妇焉配做我西眷裴宗妇?” 琉璃困惑的皱起了眉头,“既然如此,夫人却为何会让夫君在朝廷为官?” 郑夫人不由一愣,“你此话何意?” 琉璃轻轻的一笑,“夫人的夫君想来是早已为官的,不知那时的皇后是谁?夫人既然宁死不能容忍由胡妇带领着祭拜祖宗的羞辱,不知在冬至正日命妇朝会上,是否也是宁死不向胡妇下跪行礼?” 郑夫人这才想起,本朝前两任皇后都是地道的胡人,愣了半响才喝道,“你好生狂妄,居然敢拿自己与先皇后相提并论” 琉璃依然微笑,“夫人说的是胡汉之别,又非尊卑之分,若说尊卑,琉璃与先皇后自然有云泥之别,若说胡汉,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夫人若心里想的是权势富贵,又何必拿门庭血统做幌子?” 于夫人忍不住也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索性不再说话,只笑吟吟的看着郑氏。郑氏脸色发青,怒道,“你、你敢这般与长辈说话,好大的胆子” 琉璃眨了眨眼睛,“夫人此言差矣,琉璃胆子极小,绝不敢身为大唐子民,一口一句胡妇卑贱,宁死也不忍受胡妇在上的羞辱。琉璃倒也有幸曾为当今圣上和武昭仪效力,得蒙两位厚赏,或许他日拜见时,可以请教一二。想来圣上宽宏,不会计较也未可知。” 郑氏的脸顿时由青转白,急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哪有对先皇后不敬的意思?你莫血口喷人”若是前朝,太宗皇帝听到这话也就罢了,如今的圣上最是孝顺的,岂能容人如此羞辱他的母亲 琉璃正色道,“夫人,你倒说说,哪句话是琉璃凭空编造的?”转头便问于氏,“阿母,琉璃难道听错了,难道那话不是郑夫人亲口说的?” 于氏满脸严肃的点了点头,“你自然没有听错,还反复问过夫人,夫人自己又亲口承认了一遍的。”又叹了口气,“阿母也知道,昭仪对你恩重如山,圣上更是厚赏过你百匹绢帛,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此事还是莫要声张的好。” 郑氏忙点头道,“正是,人不可言长辈是非,我不过一时失言,你若存心闹将出去,置裴氏名声于何地?” 琉璃惊诧的看了看郑氏,又转头对于夫人道,“阿母此言差矣,家丑不可外扬也好,不可言长辈是非也罢,原是对裴氏妇来说的,这位夫人既然宁死也不肯由胡妇在上,琉璃自然不敢害人性命,既然如此,琉璃不过是大唐子民,裴氏名声与琉璃何干?难道琉璃还要听任他人对先皇后不敬不成?” 郑夫人呆呆的看着琉璃,眼前这胡女能被接入应国公府长住,只怕真的与宫中那位武昭仪颇为熟悉,于氏也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圣上赏她绢帛只怕也是真有其事,若是坏了她的亲事,她怀恨之下到昭仪或圣上面前把此事添油加醋抖搂出来,最轻的是夫君的前程只怕就此化为泡影,最重的……身上不由一阵寒栗。但要此刻开口求饶,这面子又如何拉得下来? 屏风后面的罗氏突然笑道,“茶汤分好了,阿罗手艺粗劣,你们莫嫌弃。”说着双手端着一个托盘出来,将茶盏依次放在各人的案几上。 屋子僵硬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一些,琉璃这次学了乖,并不着急去拿茶杯,见于氏已经端起来了,才试了试温度,低头喝了一口,尝出正是裴行俭煮的那种加盐茶,倒也分不出好坏来,于氏点头道,“阿罗这花沫越发煮得好了。” 郑夫人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才抬头笑道,“阿罗果然好手艺。”随即叹了口气,“于夫人,请恕阿郑适才失言。夫人说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苏将军对守约多年栽培照顾,此事由将军做主便好。” 于夫人眉开眼笑,“夫人果然深明大义,你且放心,此事我们定然办得妥妥当当的,以后咱们更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郑氏看着于夫人的笑脸,眼角瞟见琉璃也是一脸若无其事的微笑,心里更是堵得发疼,匆匆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告辞,一路上也无心与送她出来的罗氏说话,心里忐忑不安——丈夫是让自己来表明态度,最好狠狠羞辱这胡女一顿,让她知难而退,如今变成了这样…… 走到苏府门口,只见家中的马车已停在那里,裴安石站在车边,脸色十分难看,一眼看到自己,竟几步迎了上来。郑氏心里打了一突,只能赶紧回身跟罗氏告了别,几步走了出去。 裴安石忙问,“你说得如何?” 郑氏摇了摇头,“于氏着实泼辣,那胡女也不是好相与的,我也不好说什么……”一言未了,却见裴安石长长的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竟然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p.s.吼吼,猜猜裴九是怎么整这位族叔的…… 多谢老朋友verycooldog和棉花糖姝。 正文 第81章 人心险恶 一击而中 新昌坊裴府的上房里,郑夫人一进门便把婢女们打发了出去,转头忙问裴安石,“到底出了何事?” 刚才一路来,她已经纳闷了半日,只是在外面到底不好开口去问,看裴安石的脸色也知道,此事又是不能让下人听见的。 裴安石脸色阴沉,冷冷的道,“你莫问那么多,总之,这门亲事便由他们去,以后对那胡女也一定要客气一些。” 郑夫人瞪大了眼睛,半响忍不住道,“难道你也说了什么错话,被抓了把柄?” 裴安石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此话怎讲?” 郑夫人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裴行俭又不是那胡女,那胡女若做不成亲,便与裴氏没有任何关系,怎么去告自己的状都不算冒犯。但裴行俭却是正经的裴氏子弟,自家夫君无论说错什么,他怎么能说长辈的是非?只是,既然如此,夫君却为何会这样态度大变?她疑惑的盯着裴安石,“你说的事情也太过匪夷所思,不管他们做亲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对那胡女客气?” 裴安石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你当我愿意么?我也对裴守约很是分说了一番厉害,又说胡女焉能为西眷裴宗妇,你道怎地?”说着恨恨的哼了一声,“那裴守约竟然说,恩师之命不可违,无后之罪不堪负,他无德无能,早就不想当这宗长,正好就此辞去,请求我成全他” 郑氏不由一呆,忙道,“他竟然这般铁了心要娶那胡女?也罢,就此让他交出宗长位置,论理,西眷裴这几支里若论辈分资历,可不就是咱们家了?” 裴安石冷冷瞥了她一眼,“然后呢?那族学的费用、族人的来往盘缠,日后也由我们来出?” 郑氏笑道,“那洛阳的店铺庄园自然也归咱家,咱们又不是裴守约,还能任着河东公府霸占着那收益不成?” 裴安石“哈”了一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自说自话惯了,说了十几年那些店铺庄园是族产,就真当它们是族产了?当年我们去河东公府交涉的时候,长公主说的清清楚楚,这是高祖皇帝念裴仁基、裴行俨忠心为国、不幸罹难,才特开恩典把财产发还给忠臣之后,跟西眷裴没有半分关系” 郑氏忙道,“话怎能这么说,咱们中眷裴族人陪着他们父子死的还少了?怎么遭祸便一道遭了,这财产就成了他一家的?” 裴安石长叹一声,“话自然是如此说,但皇帝之命就是如此,难道你还让我上表请当今圣上改了这旨意不成?”耳边突然又响起苏定方那笑嘻嘻的一句,“裴明府,不知你这一房,有几个在洛阳罹难的?”——他们这一房一直在外地为官,自然没有遇上这场惨祸,可是这样一来…… 郑氏呆了半响才道,“那这些年,裴行俭不一直把那些店铺庄园的收入都用在族产族学上了么?他自然是认为这些财产是我们西眷裴的,反正到时让他交就是了,与旨意什么的也没什么干系。” 裴安石心里的火气不由拱了上来,“愚不可及这些财产如今在谁手里?契纸是在裴守约那儿,但实际上却是河东公府一直掌握。你以为河东公府也和裴守约一样对这些都无所谓?你以为他们会让裴守约把这些东西给咱们?做梦有圣旨压着,有长辈的托付在那里,他们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便把那些东西都吞了,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何况如今,他们连理由都不用找” “我今日也问过裴守约,若是交出宗长之位,那些洛阳的庄园铺子如何,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些财产都是裴相替他家从皇上那里讨回的,其实他一直就想还给河东公府,只是身为宗长,必须要照顾族人,才只能拿那些收益置了族产族学,既然不当宗长了,自然是还给河东公府,以报当年的恩情。” 郑氏不由跺脚道,“糊涂这是咱们西眷裴的东西,与河东公府何干,若说照顾,难道咱们家没照顾过他,怎么不见他也还了咱们?” 裴安石冷笑道,“那又如何,裴守约只怕一心认为是咱们逼死了他**,这几年面上虽然过得去了,心里只怕未必记得这份情”——不然,怎么也不提要把那些庄园也给自己几处? 郑氏忍不住怒道,“他**自己病死的,与我们有何干系?” 裴安石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与我是没有关系,与你只怕未必。” 郑氏一窒,顿了顿才道,“谁知道她气性那么大……”早知道裴行俭肯拿那些东西来报恩,她当年自然不会那么直来直去,至少也会像临海长公主那样维持个面上的和煦,没想到这裴行俭竟是个这般糊涂的 裴安石叹了口气,“此话再讲也迟了,总之,裴行俭说得清楚,他不想当这宗长,也不想要那些店铺庄园,更不想让未来的妻子受族人轻视,他只想清净度日,延续香火,请我成全他。” 郑氏这时已经明白了过来,裴行俭的意思就是辞去宗长,然后把店铺庄园都还给河东公府,这样一来,自然再无人去打扰他,他也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他这样一做,世人都不会道他一个“不”字,可是,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河东公府么?闻喜那边的祠堂族田,本来就是自家在管着,族里事务说话也是自家说了算,若真是当了族长,其实除了名头也没有别的什么实质不同,那些开销却都要自己来担了,自家夫君要同意此事,不是正如了那裴守约的意? 自家原本打算着,这裴行俭因为他**的那桩事情听说是不肯纳妾婢的,名头坏了又找不到妻室,到时让他过继自家一个儿孙,哪怕就是不过继,百年之后,自家接了这位,临海公主也没了,他的财产自然是族里代管的,这才是最是妥当,也是裴仁基那一家为了自家荣华富贵害了全族的报应,没想到这样一来……“这样说来,难不成裴守约是故意找了个胡女,好脱身事外的?” 裴安石点了点头,“我也担心,他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郑氏冷笑道,“那他就不怕把当年的事情抖搂出来?把他**从族谱上划去?”自家能拿捏他们母子这么些年,能在和裴守约翻脸后还能拿到族中大权,不就是因为得知了那桩秘密?他裴守约的母亲压根就不是什么正经夫人不过是裴仁基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因此上才在那种大肆屠杀下逃出生天,这种身份只要自家说出来,他**要入族谱,要与他父亲合葬,不是做梦?如今虽然说入土为安,不可能再挖了棺材出来,从族谱上除名,却还是做得到的。 裴安石神色有些沉重,“我自然也暗示了一句,只是你莫忘记了,裴守约早已今非昔比,他跟我说,他**守寡养子到他这么大,无论什么出身,有这样一份功劳也足以抵得上了,大不了他去求皇帝一个恩赏,追封他**一个夫人,想来皇帝念他还算勤勉,或许会赏他这个脸。那时,我们族里再做什么,自然有皇命说话” 说着,他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以前裴守约不过是九品小官,想让母亲追封自然是做梦,但如今他却已经是皇帝的近臣,谁不知道皇帝对他青眼有加,他若真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最重孝道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成全?那时,自己西眷裴难道还能开了宗祠,把一个皇帝亲封的夫人名字划掉? 这么多年来,西眷裴和中眷裴本是面和心不合,也就是在不欲让裴守约出头这件事情上倒是默契的,没想到还是让他得了这机会,看来日后,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他了,正因如此,更不能让他就这样撒手不管…… 郑氏不由急道,“那可如何是好?难道真就让他如了意?”别人要是说不当宗子,不要钱财,她是不会信的,但裴行俭这样做,却是半点不奇怪。搞不好他就是要这样,让自家接了这烫手山芋,也好报了当年的仇若是这样一来,还不如让他好好的娶妻生子,族里还能多得点实惠,总强过让他这样撒手一扔。 裴安石冷笑道,“还能怎样,你放心,我也不是那么好瞒骗的,我今日已经保证过,西眷裴嫡支只剩他一人,血脉最大,族人绝不会对他的亲事说三道四,更不会对他妻室不敬,如今西眷裴凋零至此,他绝不能撒手不管。那苏定方却在一边冷嘲热讽,意思是自家过日子要紧,难道还要上管五百年,下管三百年?我不知说了多少话,才逼得裴守约只得答应了。” 他想了想又道,“你这两日就赶紧去拜访另外几户族人,跟他们分说清楚,只是裴守约要把财产还给河东公府的事情,还是一句都不要漏,就说河东公府绝不会让我们拿到那些东西就是了。总之,我们这支的族人绝不能去坏了事,若是谁敢违了,哼,就叫他家负担族学开支吧” 郑氏忙应了个是,回头便扬声吩咐婢女,“去把两位少夫人给请来” 如今天色已晚,还是先把自家的人管严了,明日她便去另外几家拜访,务必要把利害分说清楚,那几家虽然没有管着族田,到底也是得了裴守约不少好处,也惦记着那份族产的,想来不会不明白…… 只是想到今日那个胡女的笑脸,想到她的那些话,郑氏心里又不免觉得就像猫爪挠过一般,待两个儿媳过来,又被连着诧异的追问了几个“为何如此”,她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便大了起来。 堂下守着的两个婢女相视一眼,脸上都是惊诧:这夫人午后听得回报说那胡女进了苏府后,不是怒气冲冲的要去教训那个妄想当裴氏宗妇的狐媚子么?怎么转眼间就变了个人,居然大声呵斥两位少夫人以后不得对那胡女无礼? 其中一个便悄悄去问夫人的贴身婢女,那婢女自然支支吾吾只道,在苏府上也没说什么,只吃了顿茶——总不能说夫人说错话,被那胡女拿住把柄了吧? 别的婢女自然更是惊讶,有一个突然道,“我听说那些胡女是有一种狐媚之术的,不知不觉就能让人迷了心智,不然她们连长安话都说不好的,怎么会有那么些郎君爱去胡姬的酒坊?” 众人相视一眼,都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家夫人着了道儿 第二日,在郑氏忙忙的拜访了几家族亲又发了同样一番话后,这种传言顿时被说得更是有鼻子有眼了,没几天,便传进了河东公府。 p.s.多谢亲爱的verycooldog、chengcen1988、71815和凤凰同学,谢谢大家的月饼、香囊和票票。今天木加更了,不过待会儿作品相关里会有免费的化妆篇送上。嘿嘿,多谢大家。 正文 第82章 烛光温情 另有打算 慢慢的又吃了一口水炼犊,琉璃可怜巴巴的看向于氏,“阿母,琉璃真是一口也用不下了。” 于氏遗憾的叹了口气,“前两次宴席上,我就见你就用得少,还以为是讲究礼数,原来平日也是这般,怪道瘦得可怜以后可要多用些才是。” 琉璃老老实实的点头称是,见于氏终于放下了给自己夹菜的竹箸,心头松了口气,却听于氏吩咐道,“去把驼蹄羹上了,给大娘多盛些。” 琉璃顿时差点趴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于氏诧异的看着她,“这驼蹄羹最是美味不过,就是驼蹄难得,平日咱们家也轻易不做的。” 琉璃鼓足勇气点了点头,看着眼前满满一桌子的菜,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苏家吃饭的方式与安家类似,也是高桌宽凳,于氏解释说,还是这胡人的食案方便。琉璃点头不迭:以他家这日常吃顿晚饭也要上十来道大菜的习惯,还是大桌子来得方便啊——大唐皇宫里,可不也是大桌子吃饭的?只是即便是武则天的级别,似乎一般也就是九道菜。 罗氏同情的看了琉璃一眼,对于自家婆婆这种把看得顺眼的人往死里填的作风,她也是花了很久才习惯的,嗯,当年那位可怜的裴守约也被这么填过,可惜后来……正有些出神,一名婢女走了上来,在于氏耳边笑着轻声说了句话。于氏怔了怔,皱眉道,“也罢,琉璃,你先随她去取样东西,这驼蹄羹回头再喝,灶上会帮你热着。” 琉璃如闻纶音,忙站了起来应了声,转身便跟着那位婢女出去了。出了门才有点回过神来——去取样东西?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才想起阿霓早已被于氏打发下去用饭,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从苏家上房往后,便是内书房的所在,此刻书房里灯火通明,婢女把琉璃领到门口,笑着挑起了帘子。琉璃看着从门内洒出那片柔和的光线,定了定神,向她点头一笑,走了进去。 书案前,烛光中,微笑着走过来的,正是裴行俭。 他穿着一件家常的赭色圆领袍,蜡烛暖暖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柔和温暖起来。 琉璃看着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令她觉得如此熟悉的人,其实真的没有见过几次,每次也没有说过太多话,说话最多的一次不过是……指尖一颤,她不由自主的移开了目光。 裴行俭在离她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道,“我遣人去找你,没有太晚吧?” 太晚?琉璃有些困惑,抬头看见他带着笑意的眼睛,才突然醒悟过来,心里一热,“还好,最后一道羹还没有上。不然,只怕没一刻钟,我是怎么也走不过来了。难不成你也被这样的……款待过?” 裴行俭点了点头,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心有余悸的表情,“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恩师家用饭,就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敢往外走的。后来学了乖,每次还没吃到一半就开始说饱,这样到了八九分饱师母也就高抬贵手了。” 琉璃想到刚才于氏眉飞色舞的介绍、周到备至的添菜、殷殷期待的目光,只觉得一阵后怕,“好主意” 裴行俭笑道,“我原本想着早些过来告诉你,恩师却拉着我一起喝酒,刚刚才脱了身。他一直没口子的夸赞你,说你如何有勇有谋,要是男儿,定要收你为弟子。”他看向琉璃眼神变得更加柔和,“琉璃,你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琉璃一怔,突然想到苏定方下午回来时绘声绘色的一通学:那位裴安石先是如何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后来却又是如何拍着胸脯保证全族人都会尊重自己这个胡女,就差没对天赌誓……她以为自己搬出大唐国母这面大旗来就够狠了,没想到裴行俭居然只轻描淡写说了两句话,居然能把那位族叔逼得如此狼狈,自己的道行果然比他还差得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里用得上担心?族人的事情,你不是一劳永逸全解决了么?” 裴行俭轻轻摇头,“琉璃,若不是师母转告了我你说的那番话,有些事情,我虽然知道该如何去做,却总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关隘,竟是自作自受了这些年你说得对,这世上原本就是祸福相依,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事情……”他突然住口不言,静静的看着琉璃,长长的出了口气,“以后我再告诉你。不管怎样,都是旧事了,都与你我无干,你放心,我也不会让河东公府的那些人来烦扰你” 琉璃看着他突然像放下了什么重负似的表情,脸色虽然平静,却有一种让人不能质疑的冷静坚定,心里对“有些事情”虽然有些疑惑,但更多的还是欢喜,点头道,“我信你。” 裴行俭只是看着她笑,半响才道,“你为何会信我?我经常在想,我裴守约何德何能,身无长物……” 琉璃愣了愣,顿时想起这是自己曾经问过他的问题,不由大窘,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裴行俭轻轻的一笑,“怎么会是胡说?这问题我那时常要思量几遍,却不曾想过你会来反过来问我。琉璃,我从见过比你更聪慧明净的女子,也从不曾听说有人会和我一样,不要财富名声,只愿能活得自在,我从不曾遇到过有人像你这般信我,虽然说……偶然也会小看我一两次,说到底还是为了我好。” 琉璃还是第一次听他当面这样说自己,先是脸上发烧,听到后面一句,却又点哭笑不得——谁说他心胸宽大来着,明明很记仇好不好?却听他接着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琉璃不由抬头看着他,最要紧的是什么?裴行俭的眼里闪过戏谑的亮光,“你若答应上元节和我一道去看花灯,我便告诉你最要紧的是什么。” 琉璃心里一甜,这是约会么?斜睨了他一眼,“你当我很稀罕知道么?” 裴行俭满脸认真的点了点头,“裴某窃以为,你还是稀罕的。再说,你便是不答应,只要你出来观灯,我定能找到你。” 琉璃万料不到他这般皮厚,想瞪他一眼,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有你这般疲赖的么?” 裴行俭叹息道,“其实,认识你之前,我是再谦谨不过的一个人,可是,认识了你,我说什么你都信,做什么你都说好,日渐的便有些自高自大起来,你以后只怕还是要改改才好,不然我这样下去,倒会教人认作登徒浪子了。” 琉璃脱口道,“你以为你不是?”说完才觉得这话不妥,指尖一热,随即耳朵根都烧了起来,扭头不去看他。半响却听不见他说话,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裴行俭依然在低头凝视着自己,右手却背到了身后——似乎,以前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突然背住了手……突然间,琉璃明白了他的克制,心口被某种甜蜜到几乎疼痛的情绪涨得满满的,只能仰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浓密睫毛下幽深的眸子,渐渐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裴行俭突然开口道,“琉璃,明年我们找一个最近的日子就成亲好不好?” 琉璃不假思索的点头,“好。” 裴行俭慢慢的笑了起来,“明日好不好?” 琉璃已回过神来,瞪他一眼没说话,明日?他当是私奔呢? 裴行俭遗憾的叹了口气,“原来,也不是我说什么你都说好的……” 琉璃看着他那若有所失的模样,撑不住笑了起来,屋里原来微妙而略带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裴行俭看着眼前的这张笑脸,也说不上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空落,琉璃平日虽然也总是微笑,但那笑容里总一点让人有些触摸不到的疏远,但此刻的笑容却明丽得惊人,一缕头发从她的鬓角滑落下来,落在雪白的脸颊上,随着她的笑容而跳动,他突然只觉得自己很想很想变成这缕头发…… …… …… …… 莲花底座青瓷蟠龙烛台里的雪蜡已经燃了一半,本来微黄的烛光被碧透的越瓷一映,也变得有些冷了。烛台边,杨老夫人低着头,目光落在手头拿着的一本《文选》上,却半晌都没有翻一页。 细碎的脚步声从室外传来,随即传来阿霓低低的声音,“老夫人。” 杨老夫人精神微振,扬声道,“进来吧。” 阿霓恭恭敬敬的走到了杨老夫人的坐着的席前,柔声回禀,“大娘已经歇下了。” 杨老夫人点点头,“这两日,她去本家和苏家诸事可还顺利?” 阿霓并不迟疑,把两日来发生的大小事情逐一回禀了一遍,说到琉璃给下人分发素绢,又给了那老苍头许诺,杨老夫人感兴趣的挑起了眉毛,待听到琉璃三言两语打发了那郑氏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妮子愈发长进了”又叹道,“那于家娘子倒是个面冷心热的,竟这般向着她。说来这大娘也是个有造化的。” 她看着青瓷烛台默默出神,不由又想起了今早出宫前听说的那个消息——圣上和媚娘昨日趁着冬至节去了长孙太尉府上,又是赏了他十车的金银,又是封了他三个没出身的庶子五品勋官,赔尽了小心。可一提要废了那无子无德的王氏,立媚娘为后的事情,长孙无忌便不接话,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一顿饭吃完也一点都没有露出来媚娘若是有琉璃这般运气,能得长辈助力,何必还要这般辛苦?说来这些年,她过得实在太不易了…… 一阵风透进窗棂,烛火猛的一摇,杨氏回过神来,阿霓忙走上一步,拿起剪子将蜡心剪去一截,便听见杨老夫人问道,“后来可还有别的事情?” 阿霓用剪子小心的将烧黑的蜡心移了出来,昨夜于氏说她平日辛苦,立逼着苏府的婢女带她下去用饭,结果吃过丰盛的晚饭,又被拉着聊了半天,待她回去时,大娘居然还在上房喝驼蹄羹。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这两天晚上,大娘不知为何多了用手指绕着一缕头发对着蜡烛发呆的毛病,心里动了一动,到底只是摇了摇头,“苏家倒是讲究饮食的,昨夜喝的是驼蹄羹。” 杨老夫人脸上露出些许惊讶,随即沉吟半晌,“阿霓,若是大娘日后嫁入裴家,你可愿意随她过去?” 阿霓吃了一惊,忙道,“老夫人,阿霓若是做错了什么,您教训阿霓就是,阿霓再不敢了。” 杨老夫人笑道,“正是你做得好,才让你过去,她手边如今一个得用的人也没有,你过去自然是她的臂膀,那裴守约如今虽然才六品,我倒听昭仪说转年就要升了的,大娘日后自然有一番富贵,不比跟着老身要强?” 阿霓忙道,“老夫人替阿霓着想,阿霓感激不尽,只是阿霓打小便是跟着老夫人的,爷娘也都在府里,着实舍不得出去,老夫人还是让阿霓留下来吧,阿霓定然全心全意伺候老夫人。” 杨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来,“你跟着大娘,好好伺候她,便也是伺候我。”说着又和颜悦色的道,“你放心,你的文书也会一并过到裴府去,不会教大娘当你是外人,只是日后大娘若有为难的事情,你记得打发人告诉我一身就是,也不枉大娘在这府里住了一场。” 阿霓心里雪亮,这才是老夫人的应有之意,按理说,库狄大娘性子温和,出手大方,却又不似武夫人那么软弱迷糊,那裴舍人听说也是家里人口少的,正是个好去处。但做这种事情,若是大娘似今日般一直靠着武家还好,万一有了不好的那一天,她两头不落好,却是难为……看着老夫人看着带笑却不容拒绝的眼神,她也只能俯身道,“老夫人对阿霓恩重如山,阿霓永世都不会忘。” 杨老夫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忠心明白事理的,大娘也不是糊涂人,听她这两日说话处事便知,日后绝不会在人下,你好好跟着她办事,千万莫丢了这府里的体面。” 阿霓自然只能点头应了,心里也说不上是忧是喜,却听老夫人又道,“你先回去,明日记得让大娘早些儿过来。” 看着阿霓的背影,杨氏轻轻的叹了口气,明日她要递帖子给太尉府,上个月杨十六娘来做过客,如今她也该回一次了,顺便拜访一下太尉夫人,长孙无忌想来会明白自己的来意——原本她是该带顺娘去的,如今看来,倒不如带上这库狄琉璃。 也许有些事情,她更能帮得上忙。 p.s.多谢亲爱的乐悠扬、chengcen1988、浅橙淡香和暗夜的黎明同学,谢谢大家送我的桃花扇、月票和粉红票。俺响应号召多更了一千字…… 正文 第83章 熏天富贵 玲珑心肠 紧挨着太极宫皇城东墙的崇仁坊,是长安里一等一的权贵云集之处,因离皇城最近,公主出嫁成礼的礼会院、洛阳太原等地的进奏院都在此坊,坊南又紧挨着ji院林立的平康坊,可谓是富贵风流便利齐占,不但进京参加科举的学子多爱住在此处,便是高祖与先皇的几位公主也都在此坊有住宅或是别院。 饶是如此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崇仁坊的东南角上,长孙太尉的赵国公府依然占了全坊几乎四分之一的地方,远远便可看见粉墙上露出的朱梁绮户、重檐飞阁,掩映着假山高树,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眼见马车就要到赵国公府的大门,琉璃放下车窗上的帘子,无声的长出了一口气。杨老夫人见她脸上似有感慨之色,笑道,“与这赵国公府比,咱们应国公府也就是破庙儿一般。” 琉璃微笑道,“长孙太尉,论功劳论恩宠原是本朝第一,无人能及,更何况昭仪又是一心为着圣上,没半分私心的。” 杨老夫人呵呵的一笑,如今自然不是媚娘该有私心的时候,她这当母亲的也沾不上太多光——便是能沾光,也没必要急着去沾,如今家里的用度,也不过是长安城平常官宦人家而已,与国公府的名头还真是差得远。 马车放缓了速度,一直到内院门口才停了下来,自有婢女上来打帘子、放踏凳,琉璃扶了杨老夫人下去时,只见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十六娘已罩着披风等在门内,看见琉璃,脸上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笑盈盈的对着杨老夫人行了一礼,上来扶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姑母今日气色真好。”又对琉璃点头笑了笑,“大娘倒是稀客。” 杨老夫人笑道,“你家六姊姊原是一心想来的,没曾想昭仪前两日有些身上不爽,她又进宫去陪着了。” 十六娘便笑道,“昭仪如今身子也沉了,倒是要保重些才好。”又对琉璃道,“倒是忘了恭喜大娘,如今日子可定下来没有?” 琉璃只简单的道,“还不曾。” 十六娘这才转头对杨老夫人道,“听说苏将军府上那日的认亲宴竟是上了二十道菜,于夫人果真是个有心的。” 杨老夫人心里微沉,前几天皇帝封的三个长孙家庶子中,就有十六娘的丈夫,如今见面她竟是绝口不提此事?杨氏自是不好再接着说武昭仪的事情,只能一面往里走,一面顺着十六娘的话说了几句。 门内已准备了三架肩舆,三人各自坐了上去,沿着青石路面往里走,虽然已是严冬,赵国公府里湖面冰封,高树叶零,但那连绵的楼阁院落,错落的山石林泉,映在冬日阴沉沉的天空下,依然令人目不暇接,来往奴婢也多是穿绫罗戴金银,随眼便能看见容貌如花的妙龄美人,琉璃好歹在宫里住了一年多,这才没被晃花了眼。 肩舆走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进门走过前院穿过中堂,眼前是一处五间九架、重栱藻井的堂屋,门口早有几个打扮华丽的妇人拥着一位看去不到五十的贵妇等在门外,见了杨老夫人便笑着迎了上来。 两下见了礼,这才到了正房里,分宾主坐下。那个相貌雍容的贵妇果然是长孙无忌的夫人高氏,旁边几个都是长孙家的儿媳。琉璃自前日得知有这一趟要走,早已暗自把长孙家的情况记在脑中,此刻看见出来迎客的五个儿媳中并无另两个刚封了散朝大夫的庶子的妻室,心头更是明白了几分。此事对她来说本是意料之中,转头却见杨老夫人也是谈笑自若的样子,并没有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 高夫人早已看到了琉璃,立时便想起了长安城官宦人家早已无人不知的那桩奇事:中郎将苏定方夫妻突然认了寄住武家的一个美貌胡女为义女,转头便把她说给了那位姓裴的天煞孤星,这胡女的父亲不过是个兵部的流外官。听说了这消息的人谁不啧啧称奇?有人觉得这胡女可怜,苏氏夫妻明明是别有用心,才找了这么个没有根基的女子,好歹也是良家嫡女、妙龄绮貌的,却眼见就要断送性命;也有人觉得这胡女有造化,居然嫁了裴氏子弟,万一是个命大的,说不得以后就是正经的夫人了…… 此刻看见琉璃安安静静跪坐在那里,身上穿的只是缃色襦袄,雪青色隐花罗裙,深翠色披帛,虽不华丽,却样样都是极好的料子,举止之间也没有半分局促之色,肌肤雪莹,容色清艳,当真是少有的美人儿,只是那轮廓分明的五官、栗色的头发与眼睛,一看便不是中原人,高氏心里暗自冷哼了一声。 高氏是北齐高氏皇族之后,对胡汉之分并不看重,只是出身高贵,嫁得风光,长孙家族出了一个皇后不说,光公主就前后娶了三位,高氏自己的长媳更是最尊贵的嫡公主,就算庶子们娶的也都是大家族的女儿,对琉璃这种不入流的小家之女自然看不进眼里。更何况因为长媳长乐公主的缘故,她与下嫁西眷裴的临海公主关系还算不错,对裴行俭“忘恩负义”的行径自然早有耳闻。此时好奇之心略一满足,便再也懒得看琉璃一眼。 杨老夫人看着高氏的脸色,心里越来越沉,听高氏顺口问到武夫人,索性笑道,“前几日她就去宫中陪伴昭仪了,今日我是特意带了库狄大娘过来,想着十六娘原也见过她,她们小一辈的正该多亲近亲近。大娘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向十六娘请教请教。” 高夫人淡淡的一笑,“哪里敢当请教二字,十六娘原先家里也是娇养着的,这几年在我跟前也不过成日混着玩笑,什么都不懂,哪里比得大娘聪慧能干,日后去了夫家是要支撑门户的。” 杨老夫人恍若并未听出高夫人的言外之意,依然笑容可掬,“大娘自然比不得十六娘有造化,有夫人时刻指点着,她母亲早逝,父亲又是个不管事的,因此颇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才算是苦尽甘来。如今人人都道她有造化,其实要我来看,那裴舍人何尝不是有造化的?毕竟娶妻图的就是知心知意、传宗接代,何必在意那些虚名?” 高夫人对杨氏的来意早有预料,听她说出这番话来,脸上的笑容不由更是客套了几分,“这种事情,原是见仁见智,怎么说都是一番道理。” 杨氏看着她,微笑道,“不知夫人又是怎样一番见解?” 高夫人想起丈夫吩咐的那番话,长长的叹了口气, “别人家如何我不知晓,但若只论长孙家,我原是个俗人,总觉得娶妻还是要名门淑女、名正言顺,才是持家的长久之道。” 杨老夫人听到“名正言顺”四个字,心里狠狠的一沉,若说名门也就罢了,媚娘虽然比不得五姓女,但好歹也是功勋之后,论起来至少不比这高氏差得了太多,但若说“名正言顺”……她垂下眼睛沉默半响,也叹了一口气,“夫人说的原是在理,但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总是盼着子女晚辈能过得顺心,若是为了个虚名便断送了晚辈的一生一世,又如何能忍心?” 高夫人点头道,“自然是如此,就比如我家冲儿,长乐早逝,虽然也留下了嫡子嫡女,到底不能身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因此我做主给他纳了两个房里人,这便是体贴子女的意思,但若说非求着圣上开恩,让他再娶一房正妻回来,这又置皇家颜面于何地?夫人说得正是我所想,既然不是为了虚名,又何必一定要圣上给冲儿房里人这个位子?” 杨老夫人不由有些语塞,先皇宫人固然是“虚名”,但皇后之位的确也可以说是个“虚名”,这话她又该如何接下去?却听身边的琉璃突然轻声的问道,“原来皇家还有这般的规矩,只是琉璃有些不解,这么些公主里,若是万一驸马有个意外的,那公主可是要担着虚名再不嫁人么?” 杨氏心里顿时一亮,对琉璃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的话好糊涂,高夫人说的是公主下降,公主一旦亡故,驸马诚然是不好再娶的,这皇家原是天家,臣子们却是不好拿这个去强求着公主,因此我朝公主改嫁的已是好几位,就如新城公主,在嫁入长孙家之前,先许的是魏家,驸马死后,又嫁入了韦家,谁又能说先皇半个不是?这些原都是太尉家族中的事情,你问我还不如问高夫人。” 说完她又抬头对高夫人一笑,“说来皇家原是最不讲究这些虚礼的,不然先皇也不会有韦贵妃、阴德妃和杨妃了,太尉和先皇相厚,便是先皇欲立杨妃为后之时也没有反对一句,想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琉璃的声音虽然小,却极是清楚,高夫人听到耳里就是一呆,杨老夫人的问话更是犀利无比:先皇太宗的韦贵妇原本是个寡妇,阴德妃的父亲更是挖了李家的祖坟、毁了李氏的家庙,而她提到的杨妃,自然是巢王李元吉的妻子,元吉被杀后成了先皇的妃子,先皇在文德皇后去世后一度提起过要立她为后,还是魏征横插了一杠子才作罢……可长孙无忌却不是魏征,先皇的性子本就如此,这些事情他怎么敢去进谏言、捋虎须?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杨老夫人说的这些,说来这都是天家事务,太尉大约自有打算,我这内宅妇人,原也不大知晓。”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老夫人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点了点头,“不瞒夫人说,老身此次拜访,的确有事想向太尉请教。” p.s.多谢亲爱的山居岁月、xiemiao和anymm,谢谢你们的粉红和月饼。谢谢所有喜欢和订阅这个故事的朋友,祝大家中秋快乐 正文 第84章 意外来客 初得盟友 从赵国公府出来时,天色越发的阴沉了。杨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只怕晚上要下雪。” 晚上要不要下雪琉璃是不知道的,但杨老夫人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一片冰天雪地吧?琉璃扶着她上了车,笑了笑,“此刻不下就好,就算晚上下了,明日说不定又会放晴呢。” 杨老夫人点头不语,虽然高氏只推说长孙太尉不在家里,却总算不曾当面拒绝了她想见太尉一面的话,过上几日她打听明白了再递帖子,想那长孙无忌总不好还不见她,杨家与长孙家原有几分交情,有些事媚娘和圣上不好说的,她可以去说——也许,长孙无忌会改变主意。 马车车厢微微一震,车轮开始了滚动,杨老夫人沉默了半响还是问道,“琉璃,依你所见,他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琉璃心道,还能有什么主意?三个字:不同意。想了片刻还是道,“从今日来看,太尉当日不言只怕并非默许,且要说服太尉,或许并不容易。” 杨老夫人长叹了一声,“这又是为何?” 这是为何?琉璃心里也在犯嘀咕,若说如今长孙无忌是看出了武则天必然祸害大唐所以不同意,绝对是瞎扯,现在的武则天贤良大方、节俭低调,只怕也就是裴行俭对她的表里不一起了疑心,长孙无忌总不能眼光比裴行俭还毒。他不同意,还是觉得这事儿不成体统吧?毕竟太宗再宠爱杨妃,到最后也没给她什么名分,而现在的高宗不过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外甥……又或者,如今皇后一脉的外戚本就是长孙无忌阵营中人,听说让皇后收养李忠、劝皇帝立李忠为太子也是他们一力促成,局面维持下去,他们自然还有一两代的权柄富贵可安享,若是让高宗立了武则天为后,这一切或许就无法再维持原状,他凭什么要同意这种事情?听说权力这种东西原是毒药,一旦沾上就不可能放得下,今日的长孙无忌,日后的武则天,都是如此…… 杨老夫人见琉璃若有所思的半晌不语,不由也哑然失笑,这位库狄大娘固然算是天生聪慧,但此等朝廷大事,自己都不明白,哪里是她能看得明白的?以她看来,人生在世,所求莫过于富贵安稳,长孙太尉已位极人臣,何必要为了一个王氏和一个柳家,和圣上过不去呢? 从崇仁坊南门出来,过了平康坊便到了武府所在的宣阳坊。和武夫人贪图近便爱走后面角门不同,杨老夫人每次都是宁可走远也要从正门进去的,好容易到了院内,却见一个婢女急急忙忙的迎了出来,“老夫人可算回来了,四夫人那边来了一位女客,说是也要来拜访老夫人,四夫人那边已打发人来问过两回了。” 四夫人?老夫人和琉璃都有些吃惊,四夫人是应国公长子武元庆的夫人刘氏,因与堂兄三郎武怀运的夫人一样都姓刘,因此府里都是称三夫人、四夫人。她的性格颇为内向,与杨氏虽然是名义上的婆媳,又同住一府,平日里却是几乎没有来往的,她的客人怎么会来拜访杨老夫人? 那婢女又道,“说是四郎同僚郑校尉府上的陆娘子。” 杨老夫人低头想了片刻,才蓦然抬头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请那陆娘子过来。”转头便对琉璃笑道,“你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这是来看你的——那郑校尉是荥阳郑家的子弟,年纪不大已经官至右领军校尉了,他夫人正是陆侍郎家的二娘子。陆侍郎家听说就她们姊妹两个。” 琉璃顿时醒悟过来:来的这位是裴行俭前妻的亲妹妹,她,她来见自己做什么?难不成她也要考察下自己?下意识的扫了一眼身上的穿着,还好,因是去太尉府做客,她今日穿的甚是雅洁,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有什么好紧张的?索性笑道,“这才出去多久,路上又近,有什么可换的?” 杨老夫人笑吟吟的看了她一眼,“衣服也罢了,只是这一路上吹着风,你还是回去重新梳下头,莫要失了礼数。” 琉璃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枉过正,笑着应了,回去重新简单梳洗一番,略施了点脂粉,又换了条橙色的披帛,显得温暖亲切一些,这才到了杨老夫人的上房里,杨老夫人却比她还打扮的时间还长,换了整套的衣服出来,坐下不久,外面就回报陆娘子已经到院门口了。 琉璃起身迎了出去,就见武家婢女在前面引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罩着大红披风,整个人看上去甚是飒爽明艳,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在上下打量着自己,目光和神色都十分坦然,与陪在她身边的善夫人截然不同。 琉璃心里先松了口气,走下台阶笑着行了个半礼,“善夫人,陆娘子,里面请。” 陆娘子尚未说话,善夫人已冷笑道,“哪敢劳烦库狄娘子大驾。” 琉璃只当没听见,笑吟吟的引着她们进了房门,杨老夫人也客气了一番,这才各自坐下。善夫人倒是收敛了一些,举止言谈本来还算中规中矩,只是没有寒暄几句,还是忍不住对琉璃道,“说来我还未恭喜过大娘,听说大娘好事将近,真是好大的造化只愿你福泽深厚,后福绵绵。” 琉璃倒是微吃了一惊,士别三日,善夫人居然也会说这种恶毒无比却冠冕堂皇的话了么?只是她这话又将陆娘子的姊姊置于何地?当下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夫人客气了,琉璃的造化无法与夫人相比,福泽亦不好与夫人相比。”嗯,她如今假假的也是官家女了,想来也绝不会克了丈夫。 善夫人一怔,脸色顿时涨红,却不知如何作答,正在与杨老夫人寒暄的陆娘子也转头看了琉璃一眼,回头又跟杨老夫人说笑了几句便道,“这位库狄大娘,阿陆也是久仰了的,若是方便,阿陆想去大娘房里坐一坐。” 杨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来,“你们年轻女子本来就该多亲近亲近,这有何不方便的,大娘,你就领陆娘子去你房里坐坐,回头我让人送两盏热热的枣酪过去。” 琉璃忙站了起来,带着陆娘子到了自己的房间外间坐下,又打发了阿霓去取枣酪。陆娘子早已脱了披风,她里面穿着白绫面的茧袄配着大红石榴裙,头上是明晃晃的累丝赤金红宝双股钗,面庞五官都甚是秀丽,只是双眉微扬,一对眸子便如点漆一般,兼之神情爽朗,更显得生气勃勃。看着这张面孔,琉璃只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出防备之心,还没想出要说什么,就听她道,“其实我两个月前就听说过你。” 两个月前?琉璃惊讶的抬起了头。陆娘子笑道,“我家夫君郑芝华是右领卫校尉,圣上在万年宫时他原是负责守仁寿门的。” 琉璃恍然大悟,顿时想起了暴雨夜、宫门外,裴行俭身边的确是有一位戴着银盔的年轻将军,难怪他能当着这位的面爬墙,原来是做过连襟的只听陆娘子接着道,“你那夜放的火不但救了圣上他们,也救了右领卫这帮将士的前程,若是圣上有个万一,他们前程也就到头了。我夫君回来还说,想不到他们会欠了一个胡人画师的人情,不但没法还,又是涉及宫闱之事,对外人提都不能提。前些日子听说了裴守约与你定亲的事情,他便感叹说听姓氏来历想来就是你,虽没见过,但以当日情形来看,你定然是有勇有谋、处变不惊的,若不门第低些,倒是守约再合适不过的的良配。” 琉璃笑了一笑,也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吧? 陆娘子停了半响,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正因如此,我便更想来看看你,一则是代夫君当面向你致谢,二则也是想问问,你对裴家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琉璃此时已经相信,这位陆娘子此来多半并无恶意,此等事情也不欲瞒她,“义母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当年的事情。” 陆娘子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坦然说出来,脸上露出了些许吃惊的神色,随即便是一丝愤然,“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你也听说了?” 琉璃点了点头。 陆娘子沉吟不语,半响才慢慢开口,“我和姊姊从小性子就不同,她温柔娴淑,处处都为别人着想,最是谨守规矩。我因没有弟弟,却是充当男孩子教养的。如今我爷娘都十分后悔,说我们要换过来只怕就好了,省的我现在还淘气惹祸,也省的姊姊……”眼圈却是慢慢的红了,咬牙道,“起初我也恨不得能换将过来,定要叫那些贱奴泼妇尝尝厉害可爷娘却说,我这是异想天开,世上的事情若能如此简单,就不会有那么些冤枉委屈。裴氏族人可以肆意造谣,姊夫他却一句实情都不能说出来,说了便是对长辈不恭,败坏家族名声,爷娘也怕我惹祸,严令我不许到外面说,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她抬头诚恳的盯着琉璃:“大娘,其实裴舍人是极好的人,当年我姊姊嫁过去时,原也带了几个陪房的婢女,那边也送了好些美人过来,他一概都没看在眼里,平日里待我爷娘也极孝顺有礼,就是平日忙些,但也都是忙着正经的事情。姊姊那时候回家说起姊夫时,都是满面笑容的。因此后来虽然有了那样的事情,我家爷娘都没有怪过他,只怨自己教错了女儿,让她不知人心险恶,又养成了这般对自己求全责备的性子。我家都绝不信他是什么天煞孤星,只是没处说去” 琉璃看着她因为说话太急而有些涨红的脸,微笑点头,“你放心,我也不信的。” 陆娘子呼的出了口气,“我猜你就不会信,原本见到你时还有些担心,觉得你似乎也是不爱说话的柔软性子。只是刚才看你呛那善夫人,才明白你和我姊姊的性子到底不同,她若是遇见了这样的事情,定然当面客客气气的,回头又气苦上半日,若是我在你这个年纪,多半就会跟她翻了脸,当面出了气,事后却会吃亏。原是要你这样才好,自己不受气,也不会让人挑了错去。”说着用力点了点头,“芝华说得不错,你是姊夫的良配”满脸都是认真肯定,却浑然不觉这话里有大语病。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只得道,“承蒙郑将军和陆娘子夸奖了。” 陆娘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就莫叫我陆娘子了,我闺名夙瑾,及笄时还取了个字叫偕臧,只是大家都嫌拗口,熟人便叫我瑾娘,你也叫我瑾娘就好。” 琉璃此时也摸着了她几分性子,笑道,“好,以后我就叫你瑾娘,我叫琉璃。” 陆瑾娘笑道,“琉璃,这个名字倒好记。”说着便往外看了几眼,低声道,“我听说河东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这几日走动极多,听说还买了几个婢女,只怕没安好心。日后若是还遇到那些糟心事,你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可再也不能去吃我姊姊当日吃过的大亏” 琉璃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既然知道了这些事情,我也有了些打算,总要教那些人自作自受,得些报应” 陆瑾娘顿时眼睛一亮,“太好了如今可有甚么事情是我帮得上忙的?” 看着眼前这张突然迸发出火焰般热情的脸,琉璃心里一动,思量了片刻还是笑着点了点头,“说来,琉璃还真有事情要烦扰你帮个忙。” p.s.多谢亲爱的乐悠扬和清韵令同学。 正文 第85章 媒有双至 谣言纷纭 腊月初三,天色还没有放亮,库狄家的院落里已点起了火把,几个下人早已起床,把昨日里已清扫过几遍的院子重新洒上清水,细细的又扫了两遍,阿叶则拿了干净的抹布擦拭着放在院中的那张矮床以及上面的案几、香炉等物,几乎没把那朱漆案面擦得照出人影来。 库狄延忠搓着手,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什么东西,心头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焦躁,说话的语气不由比平日急了两分。 今日正是裴家下函的日子,通婚书一到,这门婚事便算板上钉钉。自打前些日子裴家遣媒上门纳彩问名后,他原想着裴家是大族,妹子又说过,这裴舍人与族人关系并不算好,还担心他们那边的问名占卜只怕要花些日子,说不定还会有些波折,没想到竟是没几天就办得妥妥当当,送了纳吉礼,又择定了今日下函,倒教自家手忙脚乱了一番。 曹氏看了库狄延忠一眼,笑道,“大郎莫急,这晨鼓都还没敲,且不用着慌。再说这院子才多大?过一会儿管教哪里都收拾妥帖了。” 库狄延忠怔了一下,心知自己的确有些不够沉稳,索性笑道,“也罢,不如先安排了厨娘做些早点。” 曹氏应了一声便去厨房吩咐了,库狄看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因琉璃的这门亲事,曹氏这些日子原本一直有些别扭,上回去了她兄长家一趟回来却像是变了个人,竟也热心帮着张罗起诸般事务来,连珊瑚那张阴沉的脸都开朗了许多,倒是让他省了不少心思。只是那小气的性子依旧没改,给今日准备的回礼的不过是些家常的绢帛,倒是大娘打发人送了两箱蜀锦回来,安四郎家也送来了两箱上好的夹缬,这样一来,回礼倒也很是看得过去了。 眼见日头慢慢升了起来,库狄家的小院里到处都是一尘不染,门窗洁净,门帘也全换成了簇新的,库狄家诸人都回房换了新衣,出来时脸上都带了几分笑容。 普伯守在门口,想到这些日子来自己不过报了一回信便又得了几百钱,心里美滋滋的,回头就见阿叶不用人吩咐,也一溜烟去了街口——自然是大娘托他带过来的那支银簪子起了作用。像他们这样奴婢,原本就是主人一个铜子不用给,说打就打说卖就卖的,若想过得滋润些全靠赏赐,他在库狄家守了这些年的大门,得的赏还不如大娘这一个月给得多…… 普伯正想得出神,阿叶已拔腿跑了回来,“来啦来啦” 普伯精神一振,忙推开两边大门,就见街口远远走来一支队伍,前头是官媒打扮的娘子领着两个骑马的函使,待走得近了才看清都是穿着青色官袍、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跟在这两匹押函的高头骏马后面,才是两人一抬的腰舆,第一抬里装着一个鎏金银盘,盘上正是一尺二寸长、一寸二分宽、用五色彩线扎着的楠木礼函。 函舆之后便是正经的聘礼,先是四抬绢帛,四抬铜钱,接着是猪羊、须面、野味、果子、油盐酱醋等等,最后一抬则是椒姜葱蒜,都装得沉甸甸的,走了老长的一队。崇仁坊里平日与库狄家并无交往的街坊四邻此时也多出门来看,指指点点,赞叹不休。 小院里,函使已在香案前用银刀启封开函,清朗的诵读声在小院里回荡,“闻喜裴安石谨启:第九侄年已成立,承贤贵府长女婉顺贤明,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郝氏,敢以礼请,脱若不遣,听任君命。裴安石白。”念诵已毕,按规矩为已去世的安氏低泣三声,这才双手奉上通婚书。 库狄延忠微笑着接过书函,回身供在香案之上,又把装着《答婚书》的礼函举起,函使双手接过,众人一起笑道,“大喜”二十多抬聘礼这才依次放入了早已腾出来的两间厢房之中,清泉又忙拿着准备好的喜钱给抬礼的众人打赏,整个院子顿时欢腾起来。 曹氏笑吟吟的帮着上下打点,眼角瞟着那两个穿着官袍的函使,耳边不由响起了兄长的话,“你是傻的么?你家那大娘嫁得好了,于你有何坏处?这还未嫁,就让你家夫君有了官身,日后自然更有富贵前程,珊瑚要说起人家,身份也好听得多。你也不想想,她嫁都嫁了,一年在家里的能有几日?你让她几分也就是了,你也晓得珊瑚的婚事不易,就是因为咱们认识的良家子弟太少,你若能让大娘帮个忙,不说找个裴舍人那般的,随便说上一个裴家子弟,不比咱们能认识的那些白身强上百倍?就算她还记恨,你攀她不上,也该好好伺候着你家大郎,让他发话,当女儿还能忤逆了父亲不成?” 阿兄说得对,她原先还真是想错了就说大郎得了这差事,左邻右舍的谁见了她不比从前客气几分?听说家里的女婿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名门嫡子,更是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待她再给珊瑚寻个官家子弟,那嫁到裴都尉府的五娘算个什么?眼前这两位裴氏子弟看去都不过二十出头,人物俊秀,风神爽朗,果然是平日见不到的出色人物。若是裴氏子弟这样的再多些,珊瑚还愁什么?至于琉璃日后的富贵,哼,她也要有这个命去享阿兄不也说了么,那裴舍人天煞孤星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想到此处,曹氏的笑容不由也越来越是欢悦。 此时诸般礼数已毕,库狄家的下人忙把床、案等物挪进房中,库狄延忠便把两位函使请到上房,院子里、厢房里也各自开桌,库狄家特意从外面请来的厨子在火墙前烧锅起灶,没过太久,炖煮羊肉的诱人香味就飘满了院子。 这一顿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罢,这边厢,库狄延忠脚步踉跄的将裴家的两名函使送出门去,后面跟着八抬回礼。那边厢,库狄家下人们腆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收拾桌椅,清点碗筷,忙了个人仰马翻。一切刚刚收拾妥帖,却听门口传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库狄大郎可在家中?” 阿叶原本最是机灵,忙迎了出去,刚转出影壁就呆住了:门口那个高大胖硕的青色身影,不是一年多前在自家大闹了一场的官媒何娘子是谁? …… …… …… 库狄家那边,一切应该都还顺利吧?坐在武府的车子里,琉璃有些走神的想,按照大唐律法,此刻,她应该已经算是裴行俭的妻子。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头几乎漏跳了一拍,脸颊上有微热的感觉拂过,就像那一夜,他突然伸手将一缕头发挽回了她的耳后,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过,他那一刻的眼神……坐在对面的杨老夫人突然低咳了一声,琉璃顿时惊醒过来,心虚的看了一眼,却见杨氏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脸色十分沉凝。 大概无论谁留了话,又递了帖子,等了好几日才被人约了午后这样一个不可能久谈的时刻去见面,都不会心情太好。但无论如何,对于杨老夫人这种碰了南墙也不回的勇气和韧性,琉璃还是不得不佩服的。 马车依旧是在二门停下,门口有管家娘子引着两人上了檐子,这次却是没走多久,便在一道石门前停了下来,管事娘子笑道,“这是太尉的内书房,夫人请往里走。” 琉璃扶着杨老夫人走了进去,却见里面是一个两进的小院落,风格略显古拙,白墙黑瓦,不事雕琢,难得是院中一棵老松树枝干虬伸,几乎遮了半个院子,树干边安着两块奇石,颇有风雅天成之感。 管事娘子引着杨老夫人进了堂屋,早有书童打扮的人站在堂中,管事娘子忙上去说了两句,小书童向杨氏行完礼转身进了上房通报,出来时笑吟吟的道,“太尉请老夫人进去说话。” 管事娘子看了琉璃一眼,琉璃自然识趣的和带着的两个婢女一样静立不动,目送着老夫人神色自若的走了进去,她才重新坐了下来。那管事娘子笑吟吟的站在一边,琉璃随意问了几句,才知道这院子原就是因为院中这棵足有几百年的老松树而建,因此风格与别处都有些不同。那管事娘子甚有眼色,说话不多不少,既不让人觉得聒噪,也不会教人觉得受了冷落,又夸奖琉璃眼光独到,松下那两块石头原也是来历不凡的…… 琉璃心里正在感叹,难怪相爷的门房也是七品官,原本这活儿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却见上房那边微有响动,杨老夫人竟已一个人走了出来,门内隐隐传来一声“老夫人慢走”,却到底人影也没有露出一丝。 看见杨老夫人在外人前一贯不露声色的脸上已满是阴云,琉璃心里明白,忙站了起来,也不说话扶着老夫人便往外就走,耳中只听得她极力压抑的急促呼吸声,显然气得不轻。琉璃算了算时间,她进去大概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以杨老夫人越挫越勇的个性,想来必是被毫不留情面的直言拒绝了。 从内书房出来,杨老夫人没上檐子,抬腿就往外走,琉璃也不好开言相劝,只得跟在一边,正走着,却见前面一顶腰舆快步迎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看见杨老夫人竟也不闪避,杨老夫人重重的哼了一声,却听身边的管事娘子叫道,“哎呀,怎么是大娘子……”随即赶上几步行了一礼,“大娘子,走慢些,前面有贵客。” 腰舆顿时一停,从抬檐子的粗壮仆妇身后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停下”随即有婢女赶上来,扶下了一个小姑娘,看去也就十岁出头年纪,身上穿着一件绯色的绣袍,下面是一领雪白的狐裘,秀美的脸庞略显瘦弱,眼睛却亮闪闪的上下打量着琉璃,正是长孙无忌的嫡孙女、长乐公主的女儿长孙湘。 杨老夫人此时已猜到了这位小娘子的身份,脸上的怒色不由也略敛了些回去。 长孙湘却显然没有注意杨老夫人的脸色,走上几步,倒是依足规矩向杨老夫人行了一礼,“老夫人万福。”直起身子时眼睛又转到了琉璃的脸上。片刻后见琉璃依然静静的站着,忍不住道,“你这胡女,为何不向我行礼?” 琉璃怔了怔,她自然也猜到了这小姑娘的身份,见她礼数还算周到,却万没有料到对她却是这样一句“问候”,她倒不介意行个礼,只是手上杨老夫人变得微僵的胳膊,耳边她越发粗重的呼吸,显然在提醒着她不能丢了这位老夫人的体面,只得笑道,“这位小娘子,论身份,你是主,我是客,论年纪,你是幼,我是长,为何我要向你行礼?” 长孙湘脸上露出一丝傲色,“如此说来,难道还要我向你行礼不成?” 琉璃淡淡的道,“不敢当,小娘子身份高贵,琉璃当不起小娘子一礼,琉璃年纪略长,也不敢让小娘子受琉璃之礼。” 长孙湘愣了愣,有些不知如何接话,杨老夫人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多半是冲着琉璃而来,此刻却也没有兴趣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淡淡的向她点了点头,带着琉璃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长孙湘顿时呆住了,她虽然襁褓之中就失去了母亲,但毕竟身份娇贵,是长孙府众人的掌上明珠,看着长乐公主和长孙太尉的份上,皇室中人上至舅父高宗下至各位表兄表姐,对她也格外娇宠,十二年来何曾被人这样冷待过?忍不住顿足道,“兀那胡女,你莫走。” 管事娘子忙陪着笑道,“大娘子,这位毕竟是来府上的客人……” 长孙湘看见琉璃停也不停的背影,大声道,“什么客人,不过是个会妖法的胡女” 此言一出,杨老夫人足下不由一顿,琉璃更是愕然停住了脚步,管事娘子吓得脸色都变了,忙急声道,“大娘子莫乱说话”且莫说杨老夫人会不会恼怒,太尉府请了个会妖法的胡女来做客,这话传出去是好玩的么? 长孙湘却是个没什么惧怕的,反而越发大声,“怎么不能说,我前两日才在姑祖母那里听说,这个胡女两年前在慈恩寺遇见过几个裴家子弟,结果回来一个一个的都鬼迷心窍了般的要纳她娶她,便是裴家一位夫人,才见了她一面便到处跟人去说她的好话,我看这胡女生得也不过比寻常人更妖媚些,并无出奇,若不是会邪术妖法,还能是什么缘故?” 琉璃几乎骇然失笑,此事要这么说的确有些骇人听闻,只是那三个人里,其实河东公的世子不过是要挽回面子,裴炎估计是反正要随便挑一个不如挑个眼熟点的,至于裴行俭,也不是因为那一次……可这事情,她跟谁解释去?只得叹了口气,转身道,“小娘子请慎言,琉璃也不是第一次出入贵府,若真会妖法,难道您的祖母、婶婶们对我能不另眼相看?便是小娘子你,又怎么会对我如此不喜?再者,小娘子一口一个胡女,难不成忘记了自己的姓氏?” 长孙湘呆呆的站了那里,满心分明都是不忿,却是一个字都无法反驳。眼见着琉璃转过身扶着杨老夫人缓步离去,一张小脸不由涨得通红,半天才顿足怒道,“我明日便进宫去,我就不信,我拿她无法,皇后舅母也会拿她无法” p.s.多谢亲爱的乐悠扬与chengcen同学。 正文 第86章 出手豪阔 字字攻心 看着眼前这个装裱精美的卷轴,琉璃呆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了阿霓一眼——自己只是接到了那个帖子有点感慨:这河东公府一招接一招的还是真是够上心,顺口便说了句要看看黄历,她郑重其事的捧过来一幅画做什么? 阿霓笑道,“大娘你放心,婢子刚才也怕拿错了,特意看了一眼的,老夫人上回去宫里,才把太史局刚撰好的新历谱拿回来,却还没有放到堂屋里。” 历谱?琉璃心里狐疑,打开一看,果然并不是画,而是一个长长的横轴,右首抬头写着“永徽五年历谱”几个字,然后便是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写的年月日,每一日后面又批注着几个字。她直接看到左首最后一个月,找到一行“十二日己丑火建 裁衣吉”——实在看不出适宜不适宜会客,但想来应该是个不忌讳出门的日子,所以那位河东公世子夫人才会选这一天来做客? 只见别的日子后面也只是简单的注了几个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这卷轴用的乃是上好的熟绢,细纸托底,紫绫镶边,十分精致。阿霓见她翻来覆去的打量,又笑道,“这是最好的历谱,也就是前两年起咱们府里才有了这种,原先也不过是纸轴的而已。” 琉璃点头不语,眼下还没到印刷品问世的年代,所有的书都是手抄,黄历自然也不例外,这太史局原本管的就是天文历法,大概每年按不同规格做出历书来发给文武百官,也算是大唐公务员的福利之一,他是六品的官员,不知道给他发的历谱会是什么规格……却听阿霓笑道,“今日老夫人气色却是好多了,适才还问大娘在忙什么。” 琉璃忙收起了历谱,“我也看好了,咱们一道过去。” 走到上房时,只见杨老夫人果然是满面红光,一见琉璃就笑道,“还是你说得对,离了那渔网,咱们还不吃鱼了不成?” 琉璃心里一动,顿时明白了几分。自打初三那日在太尉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杨老夫人两日心气都不大好,直到许敬宗的那位钟夫人来拜访过一次,才略好了些,结果三天前钟夫人过来不知道说了什么,杨氏那天晚饭便没有用,连腊日和腊日第二天的小岁都没有好好过。琉璃猜测着应当还是为了劝长孙无忌支持武昭仪封后的事情,多半是许敬宗到长孙无忌那里碰了更大的钉子,只得过去劝了一番:有些事情,能有捷径可走,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难道便不能换一条路试一试?当时打了这个比方,看样子事情果然是有别的转机了 只听杨老夫人笑道,“过两日,圣上就要去亲谒昭陵,没让皇后和四夫人随行。” 琉璃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皇帝去拜谒先皇的陵墓,却没有让皇后和四位妃子随行,那么就只能由武昭仪来带领诸位公主、命妇和低位嫔妃从谒,实际上也就是在这种重大典礼上让武昭仪代行了后宫之主的权力——只是考虑到这次拜祭的先皇正好也是武则天的……这件事,高宗还真够豁得出去的她忙笑道,“恭喜老夫人” 杨老夫人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这琉璃在旁的事情上还算聪慧,偏偏在这种大事上反应却总慢半拍,到底还是小家出身的缘故。不过她此时心情大好,只笑道,“适才你让阿霓来拿历谱,却又是为何?” 琉璃叹了口气,“老夫人适才让阿霓告诉琉璃,过两日那位河东公世子夫人要来拜访,我便想看看那日有何忌讳。” 杨老夫人呵呵一笑,对阿霓吩咐道,“我也来看一眼。”展开卷轴一看,点头道,“十二日原是建日,诸事均宜,只是宜早不宜暮,那位崔夫人定然是一早便过来。” 琉璃心里好不纳闷,她记得历谱上并没有写得这般详细的,老夫人却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过到了第三天,她还是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换了衣裳,果然到了辰正三刻,外面就回报说,崔夫人已经到了府门。老夫人看了看琉璃身上穿的是八成新的鹅黄色绫面茧袄、深碧色双胜纹六幅裙,头上戴了一支还算精致的珠钗,看上去倒是一副温婉秀丽的小家碧玉模样,先是一皱眉头,随即点头笑道,“这一身见她倒还罢了。” 琉璃也只笑了笑,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披上貂皮里子的缎面披风到外面迎了一迎。只见远远过来的那位女子不过双十年华,丰腮细目,翠眉黄额,满头珠翠,正是体态标准、打扮入时的富贵美人,看见自己,脸上立刻绽开了热情的笑容。 琉璃自然也是满脸微笑的下了台阶,两人互相见了礼,这崔夫人便笑道,“久仰大娘的芳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仙子般的人物。” 琉璃心下盘算,要从这位世子夫人找媒人出面想让她给裴如琢当妾开始,这日子倒当真是不短了,也笑着回道,“不敢当夫人夸赞,夫人才是通身的大家气象,不是琉璃可以比拟的。” 崔夫人笑道,“什么夫人,咱们原是平辈,你叫我芹娘就好。” 琉璃她引入上房,笑道,“琉璃不敢造次。” 杨老夫人自然也起身相让了一番,“早就听长公主说起过你,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才知道,长公主与世子果然都是好福气。” 崔氏笑道,“老夫人才真真是有福。” 这两人虽然并未见过面,但都是长于交际之人,随便数了几个双方都熟的人出来,几句话便说得热络无比,琉璃在一边含笑倾听,一边观摩学习,偶然被问到时才答上几句。两人直说了一刻钟光景,崔氏才说出听说琉璃画功了得,有几个绣样想找琉璃请教一番。 待到进了琉璃的房间,她开口便笑道,“听说大娘的好日子也快近了,长公主原想请你去小坐一会儿,只怕大娘面嫩,这才托了我过来,一则咱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正该多亲近亲近,二则也是有份小小的礼物,是长公主的一点心意。”说着便从婢女手里拿过一个小小的匣子,往琉璃手上一塞。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忙道,“这如何使得?” 崔氏却只笑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琉璃只得开了匣子一看,却是一张文书,略略一看,认得正是一张房契,正文第一行写的是“永宁坊南壁西舍内宅一座,东西十六丈,南北二十五丈……”算来应该是一座比苏定方宅还要大一些的宅子,足足是库狄家院子的十倍 河东公府的全套戏码这么快便要上演了么?琉璃心中念头微转,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崔氏,半晌才忙不迭才把匣子合上,往她手里塞:“使不得这般大礼,琉璃如何消受得起?” 崔氏看着琉璃震惊慌乱的脸色,笑得越发和煦,“大娘客气什么?守约他原本就是在长公主跟前长大的,公主看他和自家子弟也不差什么。你可知道,守约先头的陆娘子正是长公主的义女,那一回,长公主送他们的宅子比这个还要大上三五倍,更莫说里面盛加雕饰,楼阁精绝,便是在长安城里也是数得上的好宅子,陆娘子不也照样收下了?” 琉璃脸色一变,低下了头去,片刻之后才仰脸勉强笑道,“夫人也说了,上次的陆娘子原是长公主的义女,琉璃却是没这个福分的,怎么好受长公主这样的大礼?” 崔氏叹道,“其实长公主听说了这桩婚事就叹息说,这回让于夫人抢了先,总不能再认一回,不然倒成了和于夫人抢女儿,于夫人愈发该恼咱们了。再说也是问过守约的,守约只说你年纪小,没经过事,家里又是极简单的……因此长公主便准备了这处宅子,小是小了些,难得房舍都是簇新,院子里花木又不多,住进去是极方便打理的。长公主让我跟你说,院子不值什么,就当是你的嫁妆,她到底养了守约一场,总不能让他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成家立业,你就看在她疼爱守约的这份心上收下就是。大娘实在要推辞,也要随我去府里,跟长公主当面说去” 她停了一停,又瞅着琉璃笑道,“我看你倒真该去拜见长公主一回,你这品格和陆家娘子有五六分相似,都是娴静贞淑,最招人疼爱的,唉,想当年,陆家娘子在裴家那三年里,上上下下谁不夸赞?长公主如今提起来还是要落泪的,只道我们这些人竟没有一个及得上她一半儿若是见了你,还不定如何欢喜,怪道于夫人如此上心” 琉璃垂下眼帘,一副极力压抑着情绪的模样,心里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声,这番话说的长公主原来是最大方、最疼爱裴行俭的,这次送的房子小了,是于夫人抢先认了女儿,裴行俭又觉得自己是小家子出身的缘故,而他们之所以看中自己,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那个陆家娘子……若她真是一个小家子出身、被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大馅饼砸中的人,此刻早该六神无主了吧? 酝酿了半日情绪,琉璃只能微紧着嗓子长跪而起,低声道,“尊者赐,不敢辞,琉璃谢长公主恩典。” 听到琉璃微微发颤的声音,有满意的神色从崔氏的眼中一闪而过,拍手笑道,“大娘不愧名门嫡女,果然爽快”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两个绣样,“如今长公主交代的事情已毕,倒是真要烦扰大娘帮我看看这两个绣样如何?” 琉璃一副心不在焉、强打精神的模样,接过那两个绣样看了一眼,都是极精致小巧的图案,一副是婴戏,一副是出水莲花,琉璃为武则天的小公主做过衣裳,一眼就认出是女婴肚兜的图案,点头道,“给府上的小娘子做肚兜是极好的。” 崔氏若有所思的看了琉璃一眼,笑道,“大娘果然好眼力。”又叹道,“我也是有了她之后才晓得,这做母亲对女儿是怎样的一番心思,原先还很是纳罕过几年,于夫人那样疼爱守约的,为何却不肯让女儿嫁给他,到末了,都是一番遗恨。” p.s.多谢亲爱的林阿水、乐悠扬和花花猴子同学。呃,那啥,评价票其实大家表急着投,订阅够十块有免费的评价票。嘿嘿,投的时候千万表手滑了…… 正文 第87章 来者不拒 别有用心 苏家女儿和裴行俭?琉璃这回倒是真的吃了一惊,索性便把惊容露得更明显些。 崔氏一挑眉头,“你竟没听他们提起过?”又转了笑脸,“不过是陈年往事,当初也就是那样一说,到底没成,或许是旁人误传的也未可知……”回头便拿起那绣样道,“你看这配色如何,我总觉得不够鲜亮。” 琉璃只得也看了几眼绣样,“此处原是用金线更是艳丽,只是给婴童做肚兜,却是不好用金银丝线的,一则富贵太过,二则婴童肌肤最是娇嫩,受不得这个。” 崔氏点头称是,两人又就着绣样说了好一会儿,琉璃几次挑起话头想问苏家的事情,都被崔氏吞吞吐吐的避了过去,琉璃估量着火候也差不多了,索性看着崔氏道,“夫人可认识苏娘子?琉璃曾听说她嫁的女婿有些不成器,还是于夫人打上了门去教好了的,可惜苏家女儿却命薄,没多久就去了。于夫人的性子自不必说,琉璃见过苏家的罗氏嫂嫂,也是极爽利能干的,难道苏家娘子竟不是这样?” 崔氏想了想还是摇头,“苏娘子原是苏将军四十岁之后才得的,家中又只这一个女儿,苏家平日极是娇养,听说身子有些弱,给她讲的那门亲事也选的是家里殷实、姑舅夫婿性子都好的,没想到夫婿后来却迷上了掷卢,输得不像样,苏娘子大概是气得狠了,去的时候离成亲竟不过一年多。却也有人说,她原就不愿意这门亲事,是积郁成疾……” 说着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也不曾见过那苏娘子,只是听和苏家相熟的人说过,那苏娘子生得如花似玉,是长安城里少见的美人儿,性子温柔,又极是聪慧伶俐的,难怪于夫人便是逆了苏将军的意,也要处处为女儿打算,只是红颜薄命,却也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琉璃怔怔的听着,崔氏看了她一眼,忙又笑道,“这些不过是传言,到底做不得真,别的不说,守约便是极守礼的人,听说原本天天在苏将军府上出入,只是到苏娘子年纪略长了些,这几年竟是再也没有去过了。还是前两日子的小岁,才上门去吃了一顿酒。” 于夫人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不肯嫁裴行俭,认个干女儿却忙不迭的说给了他,裴行俭也是因为以前事情恼了苏家,最近才好……琉璃垂下了头去,心里对眼前这女人越发佩服起来。 不知为什么,于夫人刚见到自己时说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你若是性子软弱,没几分心智胆气,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了守约的,免得到头来你不过是又一个陆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苏家女儿和裴行俭如何虽然还不知道,但只要苏家女儿真是身子弱、性子柔的,于夫人自然绝不会同意让她嫁给裴行俭——不说别的,便是这崔氏跑来跟她说上这样一篇话,只怕病一场都是轻的。 崔氏见琉璃头垂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说,嘴角不由扬了起来,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叹道,“看我忙得糊涂了,过些日子,说不定咱们还要亲上加亲” 琉璃心里雪亮,这是要说到珊瑚的事情了——初三裴家下函的那日下午,就有官媒上门给珊瑚说亲,对象是西眷裴的一个子弟,她接到消息后忙悄悄的请于夫人打听了一回,前几天传回话来,说是那人不过是靠着给河东公府收租子过活的远支,三十多岁了,前头娘子不知怎么的不肯跟他过下去和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为这个事情,她腊日还特地回库狄家吃了顿午饭,库狄延忠果然便问起了这个人,自己只轻描淡写的道了句,没听说过,只怕绝不是嫡支,也不会是有官身的。曹氏当时脸色就变了——她大概总是不肯让珊瑚嫁得差太多,被自己看了笑话。虽说琉璃根本没心思去管珊瑚嫁给谁,但总不能看着她嫁到河东公府手里去。 此事崔夫人提起,她也就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前几日回家时听阿爷说过一句。” 崔氏轻笑了一声,“你说的莫不是那个裴老七?那原是他不知怎么的听说令妹出众,起了妄想,他那个年纪,又是自己都撑不起门户的,还想娶官家的女儿么?大长公主昨日才听说了这事情,便让人训了他几句。大长公主说,大娘既然这般人品,令妹自然也差不了,正好世子身边还差一个可心的人,正要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女子助我一臂之力,这不就是现成的好人选?若是成了,大娘和咱们可不是亲上加亲?这时辰,只怕提亲的官媒娘子已经到大娘府上了” 琉璃不由愣住了,崔氏忙补充道,“大娘放心,令妹一过门便是正经的媵妾,我有什么,她便有什么,绝不会委屈她的。” 琉璃一时简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微笑道,“承蒙大长公主如此厚爱,琉璃受宠若惊。” 这位金枝玉叶对自己竟是这般重视么?就这么怕自己能从娘家得到一丁点的助力?一打听那个远房子弟不成了,又来了这一出既然对方肯下这样的血本,她大概是怎样也挡不住了…… 崔氏笑道,“要不怎么叫缘分?待日后你成了我们裴家人,大长公主还要请你到我们府上好好盘桓几日才是。” 琉璃停了半拍才笑道,“哪敢这样打扰大长公主?” 崔氏便说起了大长公主如何好客,河东公府又有哪些庄子最是好玩,琉璃听是听着,只是目光飘忽,似乎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崔氏只笑盈盈一径说下去,最后才笑道,“你他日一去便知道了,若是收到我的请柬,可不许推辞。” 琉璃点了点头,似乎答应,又似乎根本没听到她到底在说什么,崔氏却是半点也不介意,“也打扰大娘半日了,我还要回去给公主复命,这就得告辞,下次再来扰你。” 琉璃还是点了点头,见崔氏站了起来,才突然醒过神,“夫人怎么就要走?” 崔氏满脸都是笑容,“公主还在等着我呢。”琉璃忙站起来,将她送到上房,崔氏又向杨老夫人抱歉了几句,含笑告辞而去。 她一走远,杨老夫人便笑道,“这位世子夫人所来究竟有何贵干?” 琉璃垂眸一笑,“送来宅子一座,闲话若干。” 杨老夫人感兴趣的喔了一声,追问道,“你如何应付的?” 琉璃笑得温柔娴静,“自然是来者不拒,通通笑纳。”想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老夫人,只是今日,琉璃或许还要向老夫人借个得力的人用上一用。” 杨老夫人笑了起来,“这算甚么,有事你吩咐他们去做就是。” 到了第二日,库狄家便打发了婢女来,只道有事请琉璃回去商议,偏琉璃竟是得了风寒,一时动不得身,过了四日才终于出了武府,到了库狄家时,库狄延忠盼得脖子都长了一分,一见琉璃便忙忙的把人打发了出去,问道,“你可知道,河东公世子前几日竟是遣了媒人上门提亲,要让珊瑚做媵妾?” 琉璃点了点头,“阿叶提了一句,只是琉璃那天实在身上不大好,让阿爷忧心了。” 库狄延忠叹了口气,“这门亲事原也罢了,虽然比不得你,但珊瑚毕竟是庶出的,做河东公世子的媵妾也算不得委屈,只是那日清泉却提醒了我一句,河东公府家为何这般着急要定下珊瑚?一个远支的子弟的继室不成,第二日便换了世子,我才想起,你姑母似乎说过一句,河东公府与裴舍人似乎不睦,因此才想问你一问,此事到底是如何?” 这话原就是琉璃托人私下带给清泉的,琉璃自然心中有数,此时还是低头想了半日,才慢慢的道,“说来阿爷或许不信,女儿也不大清楚究竟是如何。义母的确跟我说过,裴舍人早些年与两边的族人关系都不大好,又说让我当心些,前几日河东公世子夫人却来应国公府做过一次客,跟女儿说了好一番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十分难解,女儿如今心里比原先更糊涂了。” “只是这一年多,女儿在宫中呆着,多少也懂了一个道理,那些贵人心里的弯弯道儿,咱们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的,唯有一条,谨守本分,莫贪莫痴,才能保得平安。按理说,河东公府的世子夫人,连女儿都不曾见过,怎么就认定了珊瑚?那个远房子弟不成,立刻就换了世子,这事实在不通女儿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但怎么看都有些项庄舞剑,别有所图的意味,要依女儿的意思,阿爷此事还是要三思而行才好。” 库狄延忠先是听得呆呆的,后来越听心情不由越是沉重,长叹了一声,“依你的意思,此事还是回绝了才好?” 话音未落,帘子“哗”的掀了起来,曹氏一脸急怒的冲了进来,“大郎,你糊涂了么?”说着咬牙切齿指着琉璃怒道,“我便知道你是不安好心,看不得你妹子有个好前程的,什么莫贪莫痴,怎么不见你把裴舍人那门亲事给退了去?偏偏拿你妹子的亲事来说嘴她这亲事再古怪,怪得过你的?怎么人家就别有用心了?你倒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 琉璃只淡淡的看着她,“女儿不过是就事论事。庶母若实在觉得这亲事好,应了就是,只是他日真有什么事情,莫要怪到琉璃头上。” 她这样一副神色,曹氏倒有些惊疑不定起来,看了她半晌还是冷笑了起来,“河东公府何等富贵体面,世子的媵也是正经有品级的贵人你不过是嫁了个六品的官员,河东公府还能拿这个算计你不成?你也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库狄延忠忙喝道,“女儿不过是好心提醒一句,便是多虑了些,你说话也有个分寸” 曹氏忙回头道,“大郎,那裴舍人虽说是有前程的,难不成还能与河东公府相比?大长公主何等的身份,还要来算计咱们家这样没根基的?那媒人说的极清楚,公主原是早就想找这么个人了,珊瑚不过凑巧入了她的耳而已。这事情原是错过了便再不能得的。再说了,若从上次给琉璃说媒起,咱们家已经拒了那府里两回,事不过三,大郎真是铁了心要得罪他们么?大郎如今也是有差事在身的人,河东公府何等势大……” 琉璃听到此处,心里叹了口气,库狄延忠脸色果然有些变了,微一沉吟转头便对琉璃道,“你庶母说的也不无道理,珊瑚的事情,咱们自会好好思量一番,你也莫要过于担忧。” 看着库狄延忠背后曹氏那张得意非凡的脸,琉璃只觉得又好笑又可气,忍不住摇头笑了笑,“珊瑚的事情,原本就该阿爷和庶母做主,女儿该说的话也说了,还要回去吃药,这就告退。” 库狄延忠还想留她,曹氏赶紧便道,“大娘身子刚好,还是要按时用药才好。”库狄延忠看着琉璃比平日白了三分了脸色,只得点头作罢。 琉璃一上车,阿霓便冷笑了一声,“大娘,你何苦去管他们?那位世子夫人看着待人热切,话里话藏的却不是什么好意思,送大娘的宅子只怕也不是好心,他们这般急着要纳大娘的庶妹,便是婢子看着也觉得不对,大娘的庶母却只以为你是安了歹心既然如此,你便由她去,省的生气。” 琉璃用手背轻轻擦了擦脸,只觉得几乎能落下一层粉来,看着阿霓怒冲冲的脸色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什么可气的,我说我该说的,他们做他们想做的,这大概便是命数。”阿霓一个婢女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自家父亲却会看不明白,这莫非就叫鬼迷心窍?最让人意外的是,曹氏居然能想到拿前程来威胁库狄延忠,倒真是长进了——想得到这一点,多半猜也猜得到河东公府是要借着珊瑚来对付自己吧?曹氏或许觉得,珊瑚靠着河东公府来欺负欺负自己是手到擒来?既然如此,日后也就怨不得她了。 琉璃叹了口气,向车窗外看了两眼。或许是因为昨日京中皇帝与后妃官员便已出发去昭陵,今日的路上显得格外空旷,马车飞奔,不过两盏多茶功夫便回了应国公府,琉璃在角门下了车,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却见一个婢女冲了出来,“大娘可算回来了” 琉璃见她神色不对,忙问,“出了何事?” 那婢女脸色沉重,“大娘适才出去没太久,就有侍卫登门报信,说是昭仪昨夜在行宫里不知怎么的动了胎气,竟是早产了” p.s.多谢亲爱的转转猪、chengcen1988和寂静夜色同学。 正文 第88章 不足为患 自相残杀 一尺多高的鎏金忍冬纹结五足香炉里,香粉已点燃,龙诞香奇异的幽芳从龙首盖钮下的镂空莲瓣里静静的透散出来,不大工夫便飘满了整间屋子。临海大长公主垂下眼帘,深深的吸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这次的香也就罢了。” 毕恭毕敬站在檀香屏风床前的管事娘子暗地里松了口气,偷眼看了看半挽的紫绡帐里那张白嫩宛如**的脸,满面都是笑容,“大长公主明鉴,这一次,是奴婢们特意找到一家波斯商人,进了他家最好的龙诞,颜色当真就如雪玉一般,只是价钱也比羊脂玉还要贵,一小块便要五万多钱……” 临海大长公主不耐烦的皱起眉头,“好用便是了,以后莫拿差的来充数,再用上次那样的,这差事你也别做了” 管事娘子心中暗暗叫苦,这种上好的白色龙诞香几乎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以公主这日日离不得的性子,却要说上哪里去买这许多?再说那价钱……有心想再说两句,有婢女快步走了上来,“启禀大长公主,世子夫人过来了。” 大长公主坐了起来,“让她进来。” 管事娘子无声的叹了口气,行礼退下,正与匆匆走进来的世子夫人崔氏打了个照面。 崔氏并没有留意向她行礼的管事娘子,倒是进门就闻到了这绝品龙诞香的香味,心里忍不住冷哂了一声,自己的这位公主大家但凡用什么,只选最贵的,就像这龙诞香,一用便是几十年,岂不知真正的高门女子哪会有这种做派?说暴殄天物都是轻的……却见大长公主已从屏风床上起身,忙几步赶过去行了一礼。 大长公主开口便问,“如何,库狄家可答应了?” 崔氏脸上全是温柔恭顺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正是,答应得还算痛快,只是说,须等到他家大娘出嫁后再办。” 临海大长公主脸色一松,“长幼有序,倒也是情理之中。那媒人可打听过她家大娘是如何看待此事?” 崔氏笑道,“自然问了,媳妇找的这媒人是极会办事的,当日提了亲之后就找机会提点了那库狄大娘的庶母几句,昨日借着去看那位庶女,私下又问了她。听那位庶母那意思,库狄大娘是不愿意她庶妹给咱们府里做妾的,说是有人说过裴守约跟咱们府里关系不好,又说咱们家这样急着提亲多半有别的想法。这庶母认定库狄大娘是要坏妹妹的好事,又觉得无论如何她女儿嫁过来总不会吃了亏去,到底还是劝得家主答应了。那庶母还说,她女儿最是知礼,凡事一定会听从公主吩咐。” 临海大长公主笑了起来,“如此甚好到底还是试出来了,那位库狄大娘竟是连家里这点子事情都处置不了,当真是不足为患” 崔氏点头,“大家说的是,那库狄大娘媳妇仔细看过,身体瘦弱不说,相貌虽好,却是一副小家子模样,说话举止也有些怯弱,看去只怕还不如那陆娘子,媳妇说了那番话,她当场几乎就撑不住了,第二日就说是得了风寒,起不来床。如今看她对待她庶妹的这亲事,心里并不算清楚,家里事情更是做不得主,这样一个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原先媳妇还顾忌着她那舅父一脉原是老资历的胡商,根基深厚,人脉又广,若是插手洛阳那边产业只怕会有些麻烦,她虽然因为魏国夫人的事情跟一个舅父生分了,但以她如今的身份,要回头笼络住他们也是容易,没曾想她这些日子竟是舅父家门槛都没登过,就是上回裴守约下函,得罪过她的那家舅父巴巴的送了礼来,她竟是半点反应也无,但凡心里有半点算计只怕都不会如此拿大。” 临海大长公主微微点头,“如此看来,那万年宫的事情只怕不过是凑巧,这库狄氏别的不说,运道倒是好,一步一步竟然能到了今日 崔氏忙道,“她若真是运道好,有了万年宫那番功劳,只怕早已入宫做了贵人,可见这运道也有限她靠的那武家如今有什么?那武昭仪再得宠,以她先皇才人的身份,难道还真能翻了天去?” 临海大长公主冷哼了一声,“可不还真想翻了天去?你难道不知,圣上这次去谒陵,皇后和四位夫人都没带?打的不就是让武昭仪翻天的主意?结果苍天都不帮她,出发第一日就动了胎气如今死活还不知呢,就算留下命来,难道还能带着血光就去谒陵?可见这人的命数是天定的那种卑贱的狐媚子,就算得了那福分,也没那个命去受” 崔氏自然知道,将当今皇后王氏荐给皇室的同安大长公主,与临海大长公主关系不错,因此提起那武氏来,自然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她自己何尝不然?她和王氏都是五姓女中最尊贵的嫡女,以前也有过闺中来往,虽然她对王氏的木讷性子暗自也有些看不上,但到底是自己人,又都是做正室的,如今却有一个出身卑贱、不知廉耻的狐媚子要爬到她们头上来,这事情如何忍的? 崔氏不由便点头,笑道,“可不是,那些卑贱的狐媚子,自然有老天管着” 临海大长公主却又笑了起来,“说起来,别人也就罢了,裴守约看上这样一个狐媚子倒也不错,如今这狐媚子既然已经不足为患,咱们也不用再花什么心思,日后若是还算乖顺,就由他们去,若是敢玩什么花枪,咱们手里不还有她的妹子?正好自相残杀” 崔氏忙笑道,“还是大家有远见,媳妇原还想着怎么把那胡女吓回去,若不是您提点我,却是没想到这个了。” 临海大长公主淡然笑道,“你经历的事情到底还是少,认识的人也少了些,有些消息没有听说,也难怪会考虑不周。你可知,今年早些日子,圣上是提过要给裴守约赐门婚事的,他竟是回绝了圣上;圣上却转年便要擢他进五品。你想想,他圣眷如此,就是这门婚事不成,圣上还能看着他独身无后?到时他又已是官居五品,自然不会委屈他,便是指个宗室女子也不稀奇,那时候,难道咱们也要自相残杀一番不成?” 崔氏还是第一次听说此话,倒也是吃了一惊,“这样说来,倒是亏得有这个库狄氏了。”宫里竟然有这样的消息传来,难怪前些日子,大长公主对这门亲事的态度突然转了弯,却又在听说婚事已经定下后,让自己走这一遭。想来倒不是为了坏这门亲事,只是要让那库狄氏心里对于氏,对裴行俭都生出芥蒂来,日后才好有进一步的打算…… 临海大长公主点头一笑,“此话也不算错,这库狄氏自然是不足为患的,只是裴守约却不然,他才多大?眼见就是五品的官位了,再过些年,怕不得出相入将?他隐忍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就是为了看着我们安享荣华的?” 崔氏悚然一惊,顿时醒悟过来:大长公主这次要对付的,原来根本就不是库狄氏而是要让裴守约后宅不宁,届时才有机可乘。想了想还是道,“只是这些事情,到底不过是后宅事务……” 临海大长公主瞥了崔氏一眼,叹了口气,“这朝廷命官栽在后宅事务上的还少了?你难道不曾听说那许大学士就是因为挑了蛮夷做女婿才被贬的?到如今还没有缓过来还有当今的禇相,不也是因为家里人强买他人宅地被贬了两年?再说了,如今圣上正宠着那武昭仪,他竟不顾出身,娶了个这样一个靠着武家的女子,你难道还看不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然他回绝了圣上的好意,圣上为何反而要提拔他?阿崔,你打理这内宅事务原是挑不出错的,只是日后办事,眼光总不能囿于后院这么点地方,不然我若不在了,你再不警醒着些,以如琢的性子岂能是裴守约的对手?” 崔氏越听越是心惊,这才深深叹服眼前这位生性骄奢的公主在眼光上的确比自己要毒辣得多,一步棋走出,竟是已然想得这般深远,难怪她一面默许了这门婚事,一面却还下了那么大的本钱去买宅院,选婢女,甚至要拿夫君的一个媵妾之位来钓上那位身无所长的库狄家庶女,自己却还只道她是小题大做崔氏的脸上不由流露出由衷的敬色,“媳妇迟钝,竟是到如今才明白大家的苦心您自然是长命百岁的,还要护佑着阿辉、阿妍他们长大成人,给您添上重孙重外孙呢。” 临海大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罢了,如今如琢在殿中省,承光和承禄在三卫都还算不错,过得几年,他们都出息了,咱们岂能还要靠着洛阳的那些收益?日后自有你们的好时辰” 崔氏自然也跟着凑趣,说了好一篇话,眼见临海大长公主脸上略有了些倦色,才准备告辞出来,还未开口,却听外面有人道,“启禀公主,丰管事回来了。” 大长公主一怔,忙道,“让他去东边屋里候着。”随即便对崔氏道,“丰管事是随着如琢去谒陵的,你也跟我过去,听听到底是何消息。” 崔氏扶着大长公主从后面进了东屋,只见双层罗帐低垂,外面站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听到环佩响动的声音也不敢抬头,只伏身一拜,随即声音低沉的道,“启禀公主,郎君昨日打探得了确切消息,武昭仪得的是一位皇子,虽然有些凶险,但如今母子都已平安,再过几日便要送回宫中休养,又让贵妃赶往皇陵斋戒。” 临海大长公主脸色不由一沉,半响才道,“知道了,你退下吧。”眼见管事已经退下,她却站在那里久久不言不动。 崔氏心情也有些发沉:武昭仪竟又得了一个儿子,而且竟是母子平安而皇帝宁可让贵妃前来,也不提皇后……只听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我让你找的婢女,你还要加紧去找才是” 崔氏忙恭谨的应了声是,嘴里却不由有点发苦:有的事情原是要靠运气,岂是她加紧就能找到的?只是此事既然如此重大,她也只有再多去找一找。再过十来天就是元日……唉,看来这个年节,她是莫想过好了 正文 第89章 辞旧迎新 人约黄昏 长兴坊苏将军府里一处小院里,两株颇有点年头的腊梅正凌雪怒放,映着地上红艳艳的爆竹碎片,分外有一种年节的喜庆。上房朝南的直棂窗下,随着银剪的细微转动,小小的紫色帛片中,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儿已经渐渐露出了轮廓,只是剪到最后一角衣裙时,握着银剪的那只芊芊素手不知怎么的一抖,飘飞的裙裾顿时被断成了两截。 正低头看着的罗氏不由顿足叹道,“可惜了”。 琉璃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随手便想把帛人扔掉,罗氏忙抢到手里,“不过是衣角略短了些,用来粘屏却还是不错的。” 琉璃不由笑了起来,“嫂嫂便对琉璃这般没信心?” 于夫人也抬眼一笑,“知道你是个巧的,只是这美人儿已是活灵活现,丢了到底可惜。”说着也把自己剪好的帛人拿起来端详了两遍,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原觉得自己剪的也不错,和你剪的这美人儿放在一起,却只好帮她扫地牵马了” 琉璃和罗氏看着她手里那个身材粗壮的帛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这还是琉璃第一次剪“人胜”。故老传言,女娲造人之时,初一造了鸡,初二是狗,初三是猪,初四是羊,初五是牛,初六是马,而到了第七日,才造出了人来,因此正月初七便是人胜节。明日长安城里,人人的帽子发髻上,家家的屏风上,自然都是这用五彩绢帛或金银纸箔剪成的人形花饰“人胜”。 琉璃以前虽没剪过人胜,但她手稳心细,练了半个时辰便剪得有模有样。眼见罗氏把她剪坏了衣角的的帛人和于氏剪的那个都粘在了屏风上,忙集中精神又剪了几个,放下剪刀时,才觉出胳膊手指都有些僵了。 于氏早剪得不耐烦,见琉璃放下剪刀,忙把剪刀也一扔,“有这么些尽够了,你的可以用来饰发,我和阿罗剪的粘屏上,意思到了就好,我还是去厨下看看明日的煎饼和长命面准备得如何,不然你那义父又该有说了。”说着就像生怕琉璃要拉住她一般忙忙的走出门去。 琉璃和罗氏相视一眼,不由都大笑起来。琉璃站起身子,甩了甩胳膊,又活动了一下手指,酸疼的感觉愈发明显,只是看着苏家给自己准备的这间远远谈不上奢华的房间,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年节,自己居然可以过得如此快活。 十二月十八那日,杨老夫人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赶往了行宫,她自然不可能追去,在武家住着又尴尬,好在第二日于夫人便打发人来接她。琉璃原想着也就是小住几天,没料想武则天的身子似乎不好,杨老夫人索性守在了那边,说是小皇子满月之后才会出宫。 琉璃一面一日两遍的打发阿霓回去探问消息,一面却忍不住欢欣鼓舞起来——在苏家住了三日之后她便发现,自己只要扛得住于夫人的劝吃神功,旁的真是万事不忧心。于夫人开朗直爽,罗氏聪明随和,两人都是爱说爱玩的性子,每日里不是捣鼓各种为年节准备的各种吃食和玩意儿,就是带着琉璃出门四处采购拜访,加上罗氏的那对宝贝儿子苏槿苏桐正是调皮的年纪,虽然苏定方与苏庆节都随帝谒陵,日子却半点也不冷清。半个月下来,琉璃倒是认识了好些武官家眷,和陆瑾娘也见了两面。 到了初三下午,苏氏父子终于伴驾回城,苏家越发的热闹起来,这三日家里已经招待了五六拨女客,又抽空出去转了两家亲朋,只是琉璃心里总有些空落:隔壁那个孤家寡人,下了衙之后是守着那空落落的房子,还是日日跟那些面和心不合的族人周旋?每每想起,心头免不了一阵发堵——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在这边,他连这府里都不方便过来了。 眼见天色欲晚,琉璃又剪了十几个各种质地颜色的“人胜”来,想了一想,还是选了七八个出来拿在手里,低声对罗氏道,“嫂嫂……” 罗氏怔了一下,立时便明白过来,笑着接到手里,又找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过来,“去把这些送给隔壁的裴九郎,让他珍惜着些。” 小丫头奇怪的眨了眨眼睛,还是清脆的应了一声便跑了,琉璃脸上发热,只好低头接着剪绢帛,罗氏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好妹妹,你再剪下去,明日手该疼了,阿家还饶得了我?咱们一起出去看看,看这时辰,只怕晚饭也该好了。” 琉璃只得丢了剪子,跟她到了上房里,果然大食案上已经摆了五六个大碗,扣着盖子,七副碗筷也都已设好,苏槿苏桐在屋里跳来跳去,满屋子都是热闹,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耳边仿佛又响了裴行俭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陪我用过饭了。” 苏定方走进来时,却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琉璃几眼,见琉璃抬头看她,向她点头一笑,琉璃只觉得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仔细看时又没了那种感觉。好容易吃过晚饭,罗氏出去了一圈,回头便拉着琉璃到了自己房中,笑着拿起两个人胜往她手里一放,“来而不往非礼也。” 琉璃看着手头那两个小小的银箔人胜,不由呆住了,纸人看得出是一男一女,轮廓虽然简单,却自有一种古拙雅致的韵味——就像他的字一样。他居然会剪人胜而且剪得这么好?琉璃愣了好半晌,忍不住扶额苦笑起来。 第二日的人日,苏家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吃红豆、喝七样羹、煮长生面、送煎饼,这一番礼尚往来直闹了一日方休。而人日过后,便迎来了长安城一年中气氛最是闷骚的几天:家家户户都要挖空心思的做花灯,年轻男女要挖空心思的准备奇装异服,主妇们自然是挖空心思的准备各种应节的吃食。 于夫人提前一日便开始做最应景的 “焦糙”,琉璃多少有些好奇,忍不住也到厨下去看了一回。却见苏家的厨子用麻油调好了一盆面,准备好一盆馅,再煮上一锅水、一锅油。真正做起“糙子”时,先随手抓了团馅料到油面里团了团,手上一捏,再拿篦子略略一刮,便成了一个中间包着馅料的圆溜溜的面团儿,把它丢到水里煮熟,又沥了水丢到油锅里炸上两遍,一个个放到盘中还滴溜溜滚动的金色小球便出现了眼前。 琉璃顿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炸汤圆么?她在库狄家原也吃过几回,卖相实在差得有点远,以至于她都没有发现,所谓“焦糙”不过是将汤圆换了种吃法 当日下午,罗氏却又拿出了好几盏花灯,说是“孩儿灯”,要送给那些家里希望添丁的亲朋好友,琉璃听得明白,忙调了朱砂出来,每盏灯上都画了一副简单喜庆的婴戏图,于夫人和罗氏自然都拍手叫好,送灯的下人回来时也各个喜笑颜开:拿着灯的这一路上便出了不少风头,到了亲友家中更是得了格外厚的一个封赏。 到了十四这日,吃过早饭,琉璃便对阿霓笑道,“这个年节倒是让你这边陪了我十几日,家里也不得团聚,这两**便回去,过了十六再回来就是。”阿霓自然道是不必,到底拧不过琉璃,领了赏倒也是暗自欢喜的回去了。琉璃松了口气,想到那日裴行俭说的,“你只要出来观灯,我自然能找到你”,脸上不由又热了起来。 待她到了上房时,却见罗氏正让几个婢女擦洗几叠面具,只见都是做得极精巧的木制面具,有做成兽面獠牙的,有做成金刚怒目的,也有做成豁牙丑角的,造型夸张,各不相同。最多的却是一种白须胡老的面具,足有五六个,琉璃试着一戴,倒也贴合轻巧,双眼口鼻处都留有空洞,视物说话均是无碍。 苏槿苏桐也一人抢了一个,奈何脸儿都太小,这些面具都没法戴,琉璃忙找了两张硬纸,用剪刀裁出两张小面具,按照两人的五官剪出眼睛嘴巴,又磨了墨,调了朱砂和雌黄,将面具画成了两个夸张的小虎头,在耳上打孔,用红绳将纸面具系在了两人双耳上。一屋子人无不拍手叫好,苏槿苏桐戴上面具更是高兴得满屋子乱蹿。 眼见天色将黑,于夫人忙把装备好的焦糙、粉果、面茧都物都端了上来,那粉果也是带着甜馅的小圆面点,面茧则是做成梭子状的面果子,每个人都取了一个,苏桐吃得最快,呸的一声吐了个小木片出来,上面画着小小的元宝,众人顿时一阵大笑。苏定方却是吃出了一个画金印的木片,罗氏便笑道,“阿翁今年莫不是要挂帅出征?”苏定方呵呵一笑而已。琉璃知道了这里面的机关,吃到中间时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果然咬到一个硬物,忙拿出来一看,木片上画的却是一顶花冠,于夫人与罗氏顿时拍手大笑起来,“这个应景” 一顿饭胡乱吃完,琉璃忙回去换了身出门的衣衫,摸着头上簪着的那对银色人胜,心里忍不住已有些扑腾,再回到上房一看,不由呆住了:屋里站着四个身量苗条的婢女,人人脸上戴着一样的白须胡老面具,一眼看去宛如四胞胎,罗氏见琉璃进来,不由分说也给她戴上了一个,又拿了五件一样的白色披风给她们都披在了身上,站开几步端详了几眼,拍手笑道,“这下再也分不出来了” 琉璃顿时有些茫然。却见门帘一挑,苏定方也踱了进来,上下仔细打量着几个人,点头不语,突然看见琉璃的头上的银色人胜,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正文 第90章 师徒斗法 灯下旖旎 “月下多游骑,灯前绕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上元节前后三天,历来是整个大唐最热闹的节庆时分,官府取消宵禁,民众狂欢达旦,可谓百无禁忌,万人空巷,处处都是一副花灯如海,人流如潮的景象。 正月十四,天色刚刚变黑,长安城的空气中都涌动起一股狂欢的躁动,家家户户门前都挂出了几盏到十几盏的花灯,略富贵些的人家还会做出高矮不等的灯树,枝头挂满大大小小的灯盏。更富贵的则会在路口或坊门设灯棚、造灯楼。长兴坊中,一座两丈多高的楼宇被灯火映造得华彩辉煌;亲仁坊门口,则是一棵足有三丈高的灯树,五彩绢帛做成的灯笼,把树下的牵手踏歌的数十名女子的容颜衣裳都映得五色斑斓起来;再往东走,到了东市南门外的宽阔长街上,北面一溜灯棚连着戏台,台上灯明如昼,台下人头攒动,正是上元节最受欢迎的歌舞百戏。 这一夜,盈塞道路的人流中,骑着绣鞍骏马的多是少年郎君,坐着碧油香车的自是妙龄仕女,马逐香尘,诗挑碧帷,是处处上演的风流戏码。也有人嫌坐着车马观灯累赘,人群中穿华衣、戴面具的年轻男女同样随处可见,有些看着娇小玲珑,却束发包头,踩短靴、挎长剑,有的身材高大挺拔,却是头簪鲜花,身披彩帛,当真是雌雄莫辨,让人好不眼花缭乱。 琉璃这一路走来,看着眼前这歌舞喧天、灯烛匝地的繁华胜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想苦笑。 苏家照例没有备车,只是由苏氏父子打头,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将女眷们牢牢的护在当中,这原也是大户人家出门观灯常有的阵仗,只是这支队伍中包括琉璃在内的那五个差不多高矮胖瘦,又穿着一色披风、戴着相同面具的女子,还是引来了无数人的指指点点——此夜人人都务求穿得标新立异,这边五胞胎般的齐整打扮,反而变得无比显眼。 姜果然是老的辣,何况这块老姜还姓苏名烈字定方就这阵仗,琉璃估计现在给她面大镜子,她都未必能一眼找出哪个是自己……裴行俭也真是拿大,没事跟苏定方打什么赌?就算他再神机妙算,就算能突破这十几位男仆的围护,又怎么能认出谁是她来?更别说把她带走 越往东市的方向走,人流便越是拥挤,一路上,不但北面的台上有百戏和参军剧可看,人群中也不时出现各色的艺人的身影,或是抗鼎、吞剑,或是走丸、吐火,苏家众人看得目不暇接,骑在男仆肩头的苏氏小兄弟更是欢欣鼓舞,只是看着看着,一个要往东去看绳技,一个却要去看耍大杆的,闹了个不休。 唯有打头的苏定方一直心无旁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一刻放松了警惕。眼见自家一行人已经过了最热闹繁华的所在,前面快到东市的东南角上,人流明显变得稀疏了一些,却依然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头不由好不纳闷。 苏家一行人的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戴着傩舞面具的红衣汉子,看见苏家这几个一般打扮的女子,忍不住也指点着笑了一番,苏定方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们的身形举止分明就是市井中人,也没有故意往这边拥挤,便也没再多看,依然四下打量寻找。 再往前走,一个胡人正在街中心表演幻术吞剑,这把戏不算罕见,因此四周围着看的不过是些老人妇孺。苏家人从旁边走过时,那胡人正在把一把长剑慢慢从口中拔了出来,戴着老虎面具的苏槿不由叫道,“那胡子,再吞一次”胡人嘻嘻一笑,突然手上变出一点火光,一张口,一道长长的火龙对着这边就喷将过来,围观之人连着靠近这胡人的几个男仆猛不丁的都唬了一大跳,纷纷往后直退,苏家的队列顿时散乱起来,另一边傩舞的汉子不知怎么的,突然也闷声从另一边挤了过来,将几个苏家男仆挤到一边。 待到苏定方回头看时,自家那几个穿着同样的披风女子早已陷在了散乱的人流中,一个戴面具穿红衣低头走路的高个男子突然直起身子,从傩舞队伍后闪现出来,一把拉住了头上戴着一双人胜的那个女子,转身便往人群外面就走,那个被拉着的女子却突然惊叫了一声,拼命的扭着不肯动。 苏定方忍不住呵呵一笑,他年纪虽然已经过了六十,身手却依然矫健,几个箭步从人群里挤了过去,一把牢牢的抓住了那高个男子的手腕,大笑起来,“好一招浑水摸鱼”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笑容一滞,伸手就揭开了那男子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面,是一张三十多岁短须男子的面孔,对着苏定方忙不迭的鞠着躬,满脸堆笑,“苏将军恕罪,小的不是故意冒犯贵府女眷,我家舍人有命,小的不得不从。” 苏定方忙抬头去看,却见自家男仆毕竟训练有素,早已重新围拢过来,于夫人、罗氏并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只是那穿着白色披风的,却只剩下了三个 东市路口往南去的人流里,摘掉了面具的琉璃闷声不响的往前走,忍笑几乎已经忍到内伤。她身上的显眼无比的雪白披风外面已加了一件娇艳之极的海棠红缎面软披风,而这件披风本来的主人正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戴着踏摇娘面具的脸上自然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往南走人流渐渐变得稀少,两人进了最近的靖恭坊,又在坊里拐了两个弯,不知怎么的,已经走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前面却似乎已经没路了。琉璃这才停下脚步,向后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遮住了外面的情形。她回过头来,借着附近大门上挂着的花灯光线,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脸上那张做哀戚之容的美女面具,忍了一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适才混乱之中,本来正在看胡人表演的这个“女子”突然转身一把抓住了她,她自然吓了一跳,好在随即耳边就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面具慢慢的掀起,露出裴行俭清俊的面孔,他的头发高高束起,却没有戴头巾,本来戴的那朵大红绢花也早已被丢掉,披风下穿的是一件的碧色圆领窄袖袍子,袖口下摆处被灯光一照,看得见有极雅致的竹叶暗纹,正是琉璃送他的那件冬袍。此刻,他看去已没有半分刚才的“妖娆”风姿,反而比平日更清爽几分。 看着眼前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琉璃,裴行俭苦笑着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 好半晌,琉璃才终于抬头忍笑问道,“你怎么认出哪个是我?怎么没去拉那个戴着人胜的?”话说刚才想到他做的人胜戴到了别人头上,想到裴行俭可能认错人,她心里的确有些不是滋味…… 裴行俭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着开口,“一支人胜算什么?不管你穿成什么样,我自然都能认得出来。” 琉璃脸不由一热,声音也低了下来,“胡说,你才见过我几次?”就算裴行俭对自己是一见钟情,也绝对没道理能对她的身影能够如此熟悉。 裴行俭的微笑变得更深了一些,“我见过你的次数,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琉璃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忍不住也被他脸上的那份愉悦感染,笑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裴行俭久久的凝视着她的笑脸,声音变得有些发哑,“你自然不会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些……” 琉璃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眸色在慢慢的变深,突然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近处门楣上那些绚丽的花灯,远处那些喧闹的歌舞,似乎都迅速的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在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刻,她几乎是晕眩的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听见他在自己头顶上满足的,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她几乎也想叹息一声,却终于只是伸手紧紧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种从外表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的坚实,让她心里某个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来,她不想再说一句话,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闭上眼睛,隔着茧袍静静的听着他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又快又强劲,就像节日的鼓点,就像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巷里一片寂静,似乎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在这片宁静中慢慢合成了一个节拍。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脚步和说笑的声音传来,琉璃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刚想退开一步,裴行俭的双手微一用力,又将她搂在了怀里,低声道,“别怕,是和我们一样的。” 和他们是一样的?琉璃有点迷糊,心情却奇异的安宁了下来,伏在他的怀里没有抬头。脚步声到不远处突然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了几声轻笑,听上去似乎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接着又是脚步声响,却是渐渐走远了。琉璃顿时明白了裴行俭的意思,她在库狄家时也曾听下人们说笑过,这一夜,原本就是长安城的年轻男女幽会**的日子,听说乐游原的树林中,偏僻的小巷子里,常有鸳鸯…… 甜蜜里微微涌上了一些羞恼,她忍不住低声道,“你放开手,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我还有好些事情要问你。”真的有很多事,比如那宅子该怎么处置,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都不是这种情形下能够问出口的…… 裴行俭轻轻的笑了起来,“不好,琉璃,你不知道今夜我多辛苦才把你抢到手?从初六那日跟恩师打了那个赌就开始准备,各种情形都要想到,欠了好些人情,还扮了一回踏摇娘” 裴行俭那外罩娇红披风、头戴美人面具的“惊艳”的造型顿时再次出现在眼前,琉璃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立时却又想起了初六晚饭前苏定方曾经目光锐利的从头到脚打量了自己一遍,原来是从那时候这对师徒就开始准备斗法了? 她刚想问他们到底是打了一个什么赌,却听裴行俭又深深的叹息了一声,“琉璃,琉璃,你也不知道,以前每次见你,我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让自己不伸出手去,把你搂在怀里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 琉璃心底顿时变得一片柔软,不知为什么眼眶有些发热,半晌才低声道,“我知道。” 裴行俭伸手轻轻的抚摸着琉璃的头发,笑了起来,“傻琉璃,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们俩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么?” 琉璃一愣,不由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裴行俭——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有人告诉过她?“什么时候定下的?是哪一天?” 裴行俭的眼里只有明亮的微笑,“就是适才定下来的。前几日恩师找人卜了期,说是四月十七、六月十一和九月初二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原想着六月或许从容些,不过如今已明白过来,四月十七才是最合适的日子” 四月十七,他当是过家家么?琉璃忙道,“时间太紧了,好些东西都来不及准备。还是六月好不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异常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倒觉得,时间还太久了些。”又放软了声音道,“琉璃,我等不及了。这些天,我明知与你只有一墙之隔,却无法和你说一句话,看不见你一眼,你不知道,这种滋味有多难挨” 琉璃知道他大概总有几分夸张,只是这些日子来,心头何尝不是同样惦念惆怅?半天才道,“只是……不到三个月了,我……”只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幽黑双眸,那些想好的理由顿时全部从脑子里都飞了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 裴行俭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戏谑的表情,“有人来了,你若不答应早点嫁给我,我便不放手。” 琉璃一愣,果然听见巷口似乎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不由大吃了一惊,他们就站在高高挂起的花灯下面,只要那些人走过巷子中间的那棵树就能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裴行俭的双臂却收得更紧了一些,头慢慢的低了下来……脚步声更近了,里面还夹杂着孩子的尖声说笑,琉璃顿时再也顾不得什么,“我答应,你快放手” 裴行俭微笑着松开双手,琉璃刚想退开一步,裴行俭却把她的手紧紧的包在了手心里,带着她施施然的往巷外走去,没走多远果然迎面便遇见了七八个人,大约是看灯归来的一家子人,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十分好奇的上下打量着裴行俭和琉璃,琉璃只觉得头都抬不起来了,裴行俭却依然走得从容无比,甚至微笑着向那家人点了点头,顿时换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娘子好容貌,郎君好福气” 琉璃垂着头走出小巷,却听裴行俭笑道,“你可是丢了什么东西?可要回头再找找?”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不肯抬头,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眼前的坊内大道上,人流虽然不算稠密,倒也是来往不休,裴行俭叹了口气,声音颇有些惆怅,“我倒觉得,仿佛把自己丢在这条巷子里了。大约只有娶了你,才能拾回来。” 琉璃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掩住嘴角的微笑,也掩住和他一样的怅然。好容易压下了种种情愫,却突然却想了另一件事,踌躇片刻,还是转头看着裴行俭道,“你总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你记不记得曾答应过,我若今天跟你出来,你便会告诉我……” 裴行俭笑微微的看着她,“我自然记得,那天我说的是,你若是答应上元节和我出来,我便告诉你最要紧的是什么。” 琉璃点点头,鼓足了勇气道,“今日我都跟你出来了,可是,你还什么都没说” 裴行俭的眉头一挑,“你今日的确跟我出来了,可今日,是上元节么?” 正文 第91章 踏歌声声 温情脉脉 明明还是一样的花灯,明明还是一样的人流,连那些追逐在碧油车后的少年郎念的艳诗与一个时辰前的也没什么区别,但琉璃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身边的人一直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稳定,并没有握得很紧,却无论怎样突然的拥挤,都不会松开,反而会把她迅速带到一个宽厚的怀里,在人流汹涌中轻松的护住她。每到这个时候,微笑会抑制不住的涌上她的嘴角——还好,没有人能看见。 裴行俭并没有再戴那个可笑的踏摇娘面具,却不容拒绝的把它戴在了琉璃的脸上,用哄孩子般的口气对她说,“今日再忍一忍,日后咱们一起来看花灯,你再不用戴这个闷气玩意。”琉璃知道他是担心万一遇见认识他们的人,会为她惹来闲话,她自己却觉得在这样也挺好,戴着面具她就可以想怎么看他就怎么看他,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不用担心会吓到别人。 裴行俭今夜这样束着发,看着去比平日多了份飒爽英气,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整张脸都像会发光,说话走路也比平日轻快了许多,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轻车熟路的带着琉璃走遍了东市附近的几个坊,低头告诉她,那座两层的灯楼是谁家的手笔,那个气派的灯棚里坐着谁家的亲朋。两人不知走了多久,在月过中天的时候,过了禇遂良府门前扎的一艘灯船,终于到了平康坊的十字路口。那里竖着一棵足有五六丈高的灯树,十几根树枝伸向四面八方,上面有做得栩栩如生的莲花灯、牡丹灯、龙虎灯、美人灯……四周围得人山人海,听得见树下传来的踏歌之声。 裴行俭低头道,“长安城里要论踏歌,以此处最是热闹,多的时候有几百人一起踏歌,通宵达旦,天明方回。你想进去看看么?” 琉璃听着里面悠扬欢快的歌声,有些悠然神往,只是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是摇头道,“人也太多了些。” 裴行俭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早些年,我才进弘文馆时,和同窗们约着到这里来瞧热闹,又想进去,又不愿与人挤,我那时当真是年少轻狂,不假思索便直着嗓子大叫了一声,‘琴音阁的美人出来观灯啦’好些人哗的一声都往西边的琴音阁跑,我们一下子全钻了进去……” 琉璃想着当年十几岁的裴行俭调皮捣蛋的模样,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裴行俭瞅着她笑道,“你若想进去,今夜我再叫上这么一嗓子如何?“ 琉璃笑着摆手,“别万一还有人记得当年上的恶当,我怕是还没进去看见美人,便被揍成了猪头。” 裴行俭扬眉笑了起来,“你也太小看了我一些,你当我还会嚷嚷那句话么?” 琉璃想了一想,认真的点了点头,“自然不会,我猜你会叫一句,哎呀,是谁掉了钱袋?” 裴行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主意当真不错” 两人从平康坊出来的时候,夜风越发的凉了,观灯的人潮也渐渐的变得稀疏,裴行俭抬头看了看月色,叹了口气,“只怕快四更了。”转头对琉璃道,“咱们回去吧,你好好歇息,午后我去接你出来喝酒。” 琉璃一时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愣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裴行俭笑得惬意之极,“今夜恩师打的这个赌,我已经赢了,上元这三日每日都可以带你出来。” 琉璃忍不住问,“那你若是输了呢?” 裴行俭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就这般小看我?所谓知己知彼,没有一点把握我怎么会赌?恩师他们会走哪条路,会带多少人,我早就知晓,恩师虽也猜得到这一点,却多半不会想到我会穿女装,更想不到我能认出你,因此打这个赌时,他就输定了。行军布阵,决战沙场我是无法跟恩师比的,但揣摩人心,故布疑阵,大概还是我更拿手点。” 琉璃越发好奇起来,“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认出我?”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明日午后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就全明白了。” 琉璃看着他,只觉得脑中里慢慢的又变得一片空白,裴行俭微笑着叹息了一声,牵着琉璃往回走,琉璃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你还没说,输了会如何?” 裴行俭笑道,“我若输了,咱们成亲前我便要天天去恩师家用晚饭” 琉璃心里突然一动,轻声道,“你以前难道是常去的,为何这几年却不再来这边吃饭了?” 裴行俭沉默了下来,琉璃正觉得心里开始隐隐有些发沉,却听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可能也听说过,恩师有一个**,我刚到恩师门下时,她才十岁,我一直当她是亲妹子,后来我家里出了变故,又搬回了这院子,还是依着原先的习惯天天过去,却没想过她已经长大了。我这边的情形原本就复杂,不知谁竟传出闲话来,说师母之所以帮我出头,原是别有用心。这样一来,我怎么还好过去?后来师妹虽已出嫁,我却是有些不习惯过去了,一则,不愿意再把自己的那些烦扰带到恩师家去,二则热闹过后的冷清,似乎格外难捱一些,还不如一直如此。坐实了是个天煞孤星,倒也清静。”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那些人要把他逼到什么份上才肯罢休?琉璃心口一阵发堵,忍不住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裴行俭低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我这般费尽心思,便是想让你早些嫁给我,你竟还不大乐意” 琉璃不由哭笑不得,胸口的那点憋闷顿时消散了一大半,轻轻的哼了一声,她明明已经被他算计得答应了好不好?眼见前面已经快到长兴坊门口,她才想起那个永宁坊里的烫手宅子,忙轻声把事情经过和宅院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你看该如何是好?我跟义母也说过,她说还是要问你拿主意。”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反正推不掉的,不如我们明日先去看看那宅子如何?” 琉璃茫然道,“那样的宅子只怕是带门房的,若是让人瞧见了,不大好吧?” 裴行俭轻描淡写的道,“自然不会让人瞧见,咱们翻墙进去。” 琉璃瞪大眼睛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不得不承认,对于他,她不知道的事情,大概真的还有很多。 转眼前面便是苏府门口,裴行俭站在灯影里笑道,“这么晚,我就不去自投罗网了,恩师若要问你,你说实话就好。”说着伸手将她的面具揭了下来,看了她半晌,突然低头在她的眉心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好好歇着,等我来接你。” …… …… …… 马车辘辘,居然一个拐弯便进了西市的南门,路两边依然是那些熟悉的店铺,各种香料的气味混合着酒香肉香脂粉香从车厢的纱窗里直透进来,那味道也依然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看着这条她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路,琉璃心里的震惊几乎难以言表:难不成裴行俭特意接了自己,是准备带自己去夹缬店拜访舅父?可如今…… 离夹缬店还有几十米,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琉璃怔了片刻,带上帷帽,掀开车帘跳了下来,裴行俭早已下了马,伸手接了她一把。眼前是一家不大的酒肆,并无胡姬当户,门面桌椅一概平常,正是刚开市不久的时辰,里面也没几个客人。这酒肆她那时一日要路过两回,却从来没有留意过里面的情形。 一位小伙计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九郎快往里请,好一阵子没见到您了,可还是坐老地方?” 他竟是这家店的常客?琉璃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裴行俭只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伙计殷勤的在前面带路,上了二楼,将他们带到一间临窗的雅座里,又问,“小店这两日新进了西凉葡萄酒,还有八月合的三勒浆,九郎可想尝尝?” 裴行俭道,“还是老规矩,先热一壶五云浆,烦你再去前面食铺里买一盘元日盘来。”转头又问琉璃,“你想喝点什么?” 琉璃这几年里几乎没有喝过酒,便想说还是不喝了,可看着他带着期待的眼神,脱口而出的却是,“葡萄酒。” 裴行俭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再来一爵西凉葡萄酒。”伙计笑嘻嘻大声应了一句,退出门去。 和一楼堂屋里多是高足大案,酒客随意落座不同,二楼的这雅间里依然是坐席上设着茵褥,长案配着低几,裴行俭和琉璃对面坐下,裴行俭便笑问,“昨夜你回去时恩师怎么说?” 昨天夜里,琉璃有些晕乎乎的走到门口敲响了门环,门房开门时却立刻探头往她身后看了好几眼,她刚回自己的院子,苏定方便和于夫人一道赶了过来……想起苏定方当时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琉璃忍不住也笑了,“自然是恨你溜得太快,又好生问了我一通,我说你扮成了女子,又说你认得我的身形,义父还跺脚叹了半天,说自己太大意了。”说着还是忍不住道,“义父也问我,你为何能认得我的身形,我自然也不大明白。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很多次,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裴行俭微笑不语,伸手略用力的一推,两人身边窗户的下面半扇顿时被推开了两尺多宽,寒风灌了进来,下面的街道也尽入眼底。裴行俭松手合上窗棂,才抬头看着琉璃,“这几年,我下衙后若是无事,便会来这里喝一壶酒,到闭市之时才回去,我记得有一个多月,差不多日日都能看见你。” 琉璃不由怔住了,她天天出入西市,不过是前年二三月间的事情,他那时也就见了自己两三面吧?自己根本没有帮到过他,还在夹缬屏风的价格上老实不客气的宰了他一刀,他怎么会…… 裴行俭只是沉默的深深的看着她。门上响起了两声轻敲,他微笑起来,“让我先喝杯酒,壮壮胆可好?” 正文 第92章 往事如烟缘分千年 略有些斑斓的深碧色的宽口六棱玉石杯,映着嫣红的葡萄酒,对着光线看时,似有一种奇异的波光从薄薄的杯壁中直透了出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琉璃仔细端详了片刻,才低头啜饮了一口,差点又吐了回去,这在酒炉上被热过一遍的葡萄酒,味道还真是……够别致。 裴行俭拿起手边的鸿雁纹纯银凤首壶,往他面前那个两寸多宽的白色玉碗里又倒了一碗五云浆,端起来便喝了下去。看着他悠然的却是转眼就喝完了这第二碗,琉璃简直有些担心起来,“空腹吃酒,莫吃那么急,还是先用点粉果才好。” 裴行俭笑着看了她一眼,“不打紧,我如此惯了的,你是不大喜欢这葡萄酒?” 琉璃只得摇头一笑,“的确不曾喝过这样的。” 裴行俭从琉璃手边的高足酒爵里倒了点葡萄酒出来,喝了一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这酒只怕还是夏日凉饮更好些,不如再要一种别的?他家的阿婆清也还不坏,现在饮虽然还早,却也差不太远了。” 琉璃想想还是摇了摇头,“放一放或许就会好一些。”她原本就不大会喝酒,叫什么好酒来只怕也是浪费。这家酒肆看着寻常,雅间布置简洁大气也就罢了,配备的酒具居然也十分精洁雅致,难怪他会选了这里,只是,他是如此惯了的,“你难道日日都要喝这样一壶?” 裴行俭笑了笑,“这一壶也不过八两多,喝一壶酒,随意用些吃食,回到家中也就不用再让厨下做了。” 每天半斤酒,就算这时的酒度数不会太高,可这也……琉璃看他已倒了第三碗出来,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先用些东西,不然焦糙也该凉了。” 裴行俭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微笑,“好。” 眼看着他把上元盘里的焦糙、粉果一样都吃了几个,琉璃才松了口气。裴行俭的喝酒的速度也渐渐的放慢了下来,似乎用了许久才喝完第三碗,垂眸看着面前的玉碗,突然头也不抬的开口道,“我第一次在西市见到你,就是在这家酒肆,他们那天刚刚上了这种五云浆。” 琉璃微微吃了一惊,手无意间一动,裴行俭却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手紧紧包在手掌里,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转向了窗外,“我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大慈恩寺遇见你之后的第二天,我在楼下看他们新贴出的酒单,突然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很是吃了一惊,忍不住出去看了一眼,你虽然带了帷帽,但衣服还是头天那一套。我看着你一直走进了那间夹缬店,当时我就想,你莫非真是店里的画师? “那时正月刚过,因年节上我代同僚们值守的次数多,每年二三月都不大用值守,因此会天天过来。第一次看到你时,我虽有些吃惊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可是接下来几天,每天我结账离开之时,都能看到你也正沿着这条路在往外走,看着你的背影慢慢走远,我总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点不大寻常。 “这样过了好几天,那一日我在独柳树送了恩师的同袍薛驸马最后一程,听到薛驸马的那番话,看到那么些鲜血人头,心里免不了格外烦闷,坐在这间屋子里没喝两口酒就再也坐不住了,不知怎么的下楼一抬腿居然就到了你们夹缬店,随口又说了要做屏风,之后果真就看到了你。我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琉璃却清楚的记了起来,那天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袍子,脸色特别苍白,但看见自己后,却露出了笑意,她当时以为他是在笑话自己,原来竟然还有这样一番缘故么? 裴行俭的目光依然在看着窗棂的某一个地方,又像什么都没有看,“第二天看到你的画,我其实一点都不吃惊,就好像一直都知道你一定会画得很好。结果便遇上你姑母来找你,我在画室听到了她的话,自然知道她是想让你给裴子隆做妾,不知怎么的便有些烦躁起来,只好写了几张字分散心思。没想到你回来一看,却连连赞叹,说喜欢我的字,我走时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没过几天,我便听说裴子隆家办了斗花会,忍不住打听了一遍,多少也听说了那日的情形,实在有些为你担心,恰好又听说裴如琢也想把你找出来,我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找到了你,你说你根本就不想给裴子隆当妾时,我居然松了口气,然后不假思索就给你出了那个主意,而你,竟也就那样信了我。”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慢慢变得沉凝起来,沉默良久才终于重新开口,“那时,我已经明白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那一日,我去取夹缬屏风之时,已是下了决心不再去打扰你,却没想到,你竟然会开口求我帮你画的插屏写字,我没法不犹豫,你却以为我是怕给商家题字跌了颜面,急急忙忙的解释了一通,你那样看着我,我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接下来没几天,我却又看到了那样一幅好画,听到了那样几句好诗。 “我想我是再不能在这酒家喝下去了,再这样一天一天的看着你,还指不定能做出什么傻事来。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有这样的妄念,我怕我会害了你,也怕你根本就不给我机会害你……之后我当真没有来过。可是世事难料,我竟然会因为那扇屏风上的字入了圣上的眼,转眼便当上了起居舍人。在旁人看来,我自然是一步登天,可我却突然觉得,如此一来,有些事情,我或许能够解决,有些事情,我或许有资格妄想一下。那些天,我一有时间就会来这里喝酒,却一连几次都再也没有看见你。到了七夕,我实在忍不住,还是去店里找了你。” 七夕那天?琉璃立时想起自己当时因为魏国夫人的事情很少再来西市,那一天裴行俭突然找到自己时,也的确说过一句,你怎么这些天都没有来过夹缬店。自己问过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却推说是是掌柜所说。后来等他走了,自己问清楚掌柜什么也没说之后还纳闷了半日……老天,难道她真的很迟钝? 裴行俭轻轻的叹了口气,“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会遇上那样的麻烦。我想说的话,那时若说出来倒像是趁人之危。我便想,等我帮你把这个麻烦解决了,等这些事情过去,我再告诉你我的心思,若是你能愿意,我自会想法子去解决所有问题。可没过多少天,我却收到了你那样的一封信,在信里还提了那样一个要求……我不知道那时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我那时就知道,我不能再错过你,只要上苍再给我一次机缘,我定不会再有丝毫犹豫。” 他目光转到了琉璃的脸上,眼睛里有明亮的光芒闪烁,“结果上苍真的给了我这个机会,琉璃,你不会知道,在御书房听到你的声音时,我有多欢喜,在汤泉宫遇到你时,我有多欢喜还有在万年宫,我一点一点的明白你的心思时,我认真觉得,或许之前吃的苦,都是值得的,不然我就算认识了你,看到了你,却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你。” “那时,我每日在这窗口看着你的背影,每日都在想,为什么你的背影会让给我如此奇怪的感觉?就算你换了衣服,带了帷帽,就算人流再拥挤,我都是一眼就能认出你。有一天我突然明白过来,那是因为不管走在多少人中间,你看上去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和旁人看起来总像是离得很远,让人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不可能靠近你。我看着你的背影时,就像看见了我自己。 “从小我就明白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管那府里如何钟鸣鼎食、族人如何来往热切,我却始终是个外人。我以为日后会好,没想到却是越来越糟,就算是恩师家,到头来我还是一个外人……好在就算是再糟的日子,终究也会慢慢习惯,就算我始终不能忍受在家里一个人对着一间空屋子用饭的感觉,也可以每日出来吃。只是那种发冷的感觉会一日一日的沉积下来,我以为这一世,就算日后能建功立业,就算日后能再娶妻生子,这种感受永远都不会有人明白,也不可能改变了。可我居然遇见了你。” 他深深的看进了她的眼睛里,“琉璃,我不知道你为何也会这样,可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在这世上,我们都不过是一个人。” 琉璃怔怔的看着裴行俭,无法言语,甚至无法思索,他的话就好像突然揭开了在他们之间隔着的所有的东西,他的每一句话她都明白,都感同身受,因为那就是她自己的感觉,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她就有的感觉。因此她才会莫名其妙的觉得他眼熟,觉得他亲切,因此她才会几乎是无条件的相信他,裴行俭这三个字不过是给了这信任一个借口,她其实和他一样清楚,他们是同样的人。 在这个世间,她的确只是一个人,那是一千年的时光所凝固成的鸿沟,坚硬的横亘在她与所有人的中间,让她永远也不可能向任何人打开心扉,永远也不可能和他们真正靠近,让她永远都是这个时空的一个外人。可是,她居然能遇见同样的一个他,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却成为了这世间也许是唯一的同类……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眼睛却迅速变得模糊一片。 裴行俭的胸口就像被巨石砸中。两年来,他见过她谦恭而疏远的笑,见过她狡黠而快乐的笑,见过她的怅然,她的愤怒,她的羞涩,却从来没有见过她流泪,好像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能默默的挺直脊背,可此刻……他伸手捧住了她的脸,试图擦干那些让他心疼难忍的水珠,可那无声无息的眼泪却越来越汹涌的滚落下来,顺着他的手掌掉落在案几之上。 他只呆了一秒钟,就不假思索的低头吻住了这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然后顺着泪水的痕迹慢慢的覆盖在她的双唇之上。那又苦又咸的泪水,和她芬芳甜蜜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迷醉到战栗的味道,慢慢的从他的舌尖,一直浸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正文 第93章 佳期如梦 任重道远 月亮早已升了起来,在永宁坊这条僻静的小巷里斜斜的撒下一片清辉。琉璃站在一棵足有一抱来粗的槐树下面,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不远处紧闭的大门,以及门上那几盏在风中微微晃动的花灯,忍不住叹了口气。 裴行俭这几个时辰内带给她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些,在酒肆雅间里他的那些话,还有那个甜蜜悠长到让人可以彻底忘记一切的吻……她的脸忍不住再一次热了起来,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的低叹,“琉璃,琉璃,你怎么会这样甜” 有什么东西打在了树干上发出“啪”的一声,琉璃忙扭头看了一眼,却没有任何人影,她正有些发愣,有人从身后搂住了她,“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琉璃闭上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裴大哥,我已经知道史书冤枉了你,就凭你这身攀墙爬树的身手怎么能叫儒将?起码也是个飞将不是?——也是,名将世家的出身,苏定方精心调教的弟子,怎么可能只是个书生?可你老这样玩,那就不叫惊喜叫惊吓了好不好? 裴行俭轻轻的将她扳转了半圈,“我粗粗看了一遍,里面的屋子有八成新,格局布置也还不错,这附近我午前已来过一次,听说宅子来历倒也清白,你若不嫌弃,咱们便在这里成亲好了。” 琉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她有什么可嫌弃的?问题是,这是河东公府送的宅子,他真的准备住进来? 裴行俭笑了笑,“有些事情,住哪里都是躲不开的。住下不过是坐实河东公府对我恩重如山,若是另买宅子却是不知好歹了。再说,过些日子我就会到长安县任职,到时候光阁防就得有二十多人,那边的院子无论如何都住不下。我原就想把空了几年的那处宅子卖了,再买一处房子,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如今倒也省事。房屋布置这些事情,你都不必操心,交给我就好。”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不做起居舍人了?” 裴行俭点点头,“若无意外,应是长安令。”看着琉璃迷惑的样子,只能笑着解释,“长安令是正五品上,虽是超擢,却是出了三省,也说得过去。” 琉璃这才恍然,长安县令级别竟然这么高?裴行俭如今的起居舍人是从六品上,到正五品上,自然是跨了好几级,然而唐代中央官员外放,原本多会提拔,长安令却恰好是既不用去外地,又算是出了台阁,可以顺理成章的擢升,高宗的安排还真是费了一番苦心。如今怎么看,裴行俭也不像会失心疯到跟长孙无忌他们搅合到一起,去反对皇帝立武昭仪为皇后…… 裴行俭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低声道,“我若做了长安令,平日虽会更忙一些,却不用在衙门值守,也不用随圣上去出巡避暑避寒,每日都能回来。” 琉璃心里一松,也就是说,自己天天都能看到他?若是如此,升这个官倒也不错。却听他又道,“只是按律,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坊,因此那家酒肆,今日或许便是我最后一次去了……” 他是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么?所以今日才会带自己去那里?琉璃抬头看着裴行俭,可还没等她开口,裴行俭的头已低了下来,轻轻的吻住了她的双唇,也封住了她所有的思绪,晕眩中,琉璃在他炙热的双唇间,又感觉到了那种奇异的冷香,现在她可以确定了,原来这种令人沉醉的蛊惑滋味并不是五云浆的酒香,那就是他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裴行俭恋恋不舍的放开琉璃,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为什么不是元月十七?” 琉璃怔了怔,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就这么等不及要成亲了么?可是现在这样,其实也很不错……裴行俭几乎不敢再看她的笑脸,轻轻退后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走,我们去西市那边看花灯好不好?西市歌舞更多,比东市还要热闹些。” 琉璃摇了摇头,“不好。” 裴行俭怔了一下,琉璃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花灯歌舞有什么好看的,当然是他比较好看,而且也比较好吃裴行俭轻“嘶”了一声,猛地伸手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深深的吻了回去。 这个吻不再是像以前那样温柔绵长,而是带着不可抑制的急迫与热烈,带着点陌生的霸道与渴求,辗转深入,不知餍足,琉璃渐渐的觉得有些呼吸困难,想推开他一点,却发现他的胳膊就像铁箍一样不可撼动,好在下一刻,裴行俭已断然放开了她,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声音变得沙哑急促,“琉璃,别动,别说话……” 琉璃一惊,静静的一动也不敢动,只感到他的心跳急得就像要蹦出来一般,良久良久,才听见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低声道,“琉璃,你若再不跟我出去一起看花灯,我就只好……”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抑郁,“送你回去了。” 琉璃伏在他的胸口无声的笑了起来,裴行俭轻轻抚摸着的她的头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 …… …… …… 正月十七的清晨,当阿霓从应国公府回到苏府的时候,琉璃还在沉睡,苏府的小丫头向阿霓笑着悄声道,“大娘五更前才回来的,夫人说,咱们不用叫她起来,让她多睡一会儿。” 阿霓笑了笑,倒也不觉意外,只悄悄的把自己房间略收拾了下,就守在外间,直到将近午时,内屋里才传来动静。阿霓知道琉璃不惯贴身伺候,听得差不多了,才打了热水进去,服侍着琉璃洗了脸,又用盐水漱了口,看见琉璃那张脸似乎格外有一种容光透将出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琉璃看见阿霓诧异的目光,心里发虚,只笑着问她,“这几日,你去哪里观灯了?” 阿霓忙笑道,“十四那日去了东市,十五去了西市,都是到天快亮才回家,昨日因想着还要过来,倒只是在最近的两个坊转了转。” 琉璃顿时觉得心里更加虚了三分——听起来,倒像是阿霓跟着自己玩了三日十五那日裴行俭还是带她去了西市,那边果然比东市热闹,歌舞更多,人流更密,碧油车虽然少了许多,但那夹杂在人流中的美貌胡姬,一个个打扮新奇,眼风火辣,端的令人惊艳。而西市门口灯树下的踏歌人群,更是胡汉交杂,男女兼有,气氛热烈得无以复加。 裴行俭笑着让她去踏歌,她摇头不肯,他便叹息说可惜他自己是不会的,只能看热闹,她一时恶作剧心起,硬拉着裴行俭也进去跳了一回,没想到他真的跳起来时,竟然动作洒脱,有模有样,还对她扬眉一笑,顿时让琉璃明白自己又是被算计了——他刚才那踌躇为难的模样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到了昨日,两个却没有再往人多密集之处去,只是随意闲走,随意说话,不知怎么的,竟然走到了将近五更,琉璃甚至觉得他们大概可以一辈子这么牵着手走下去,京都皇城或是天涯海角都没有关系,只要是他们在一起就好。而几个时辰前分手时他印在自己额头上的那一吻似乎还留着一点余温,够她温暖的过上很久……可此刻回想起来,又像是做了极长的一个美梦,美好得几乎不像真的发生过。 阿霓看着琉璃突然变得目光飘忽,心绪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是嘴角却带着恍惚的笑意,心里一动,倒也猜到了几分,刚觉得有些好笑,突然又有点发沉:若是大娘打发自己回去过节,就是为了这个,说明她到底没把自己当成贴心的人,可自己又凭什么让她真的放心?老夫人既然会把自己的身契过给大娘,那么日后自己就是她的人,但自己的父母兄弟却都是那边的……正想得出神,便听琉璃问道,“老夫人可是明日回府?” 阿霓忙道,“奴婢早间过来时,听说老夫人今日午间在宫中吃了满月酒便回来。” 这么快就要回应国公府了么?琉璃心里微有些失落,阿霓却有些心虚,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都默默无语,梳好头发换好衣服,这才往苏家上房去了。 这个时辰,苏氏父子自然是早已出了门,只有于夫人带着罗氏在屋子里说笑,看见琉璃,两人都是眉花眼笑的,琉璃自然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这两日反正也被笑惯了,只当不知道,大大方方的上去见了礼,两人看见了琉璃背后的阿霓,倒也不好说什么,只一叠声催着厨下赶紧先上一份热粥,待会儿再上午饭。 待琉璃喝完一碗熬得稠稠的菜粥,又说了杨老夫人下午便会回府的事情,于夫人忙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我听将军说,明日就要去你家请期,说不得就会定在四月,时间着实有些紧了,你家里可是能准备妥当?另外,听守约的意思,你们索性就住河东公府送的宅子,你管那么大个宅子,可有几分把握?” 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家里能不能够准备妥当她是没有把握的,但她很有把握,自己管不好那么大的宅子——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管过什么柴米油盐的事,更别说管几十个人的柴米油盐。于夫人原本心里就有数,见她叹气,忍不住也叹了口气,“我原想着不急的,看来却是没什么时间了,你先回去陪杨老夫人住上两天,我过去跟她说上一声,你这两个月,别的事情先莫操心,跟着我学管家” 正文 第94章 莫名其妙 柴米油盐 永徽六年,正月十九日,皇帝颁发册书昭告天下:立皇子李弘为代王,皇子李贤为潞王。其时,李弘三岁,李贤刚刚满月。 消息传到应国公府时,前日刚从宫里回来的杨老夫人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喜色,这册书在她出宫前就已经发往门下省,此时只是走完过场正式公布了而已。皇子封王,原不是什么稀罕事,对于媚娘来说,更多只是一个补偿——就是因为这个性急的孩子,她不能陪谒皇陵,错过了这样一次大好的机会 倒是听到前来拜访的于夫人说,琉璃的亲事已定下是四月十七,她却从未管过家时,杨老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来倒是我疏忽了,这些日子虽也带着她经历了些人情往来,柴米油盐之事却没想着要让她也跟着经手,还是阿于你想得周到,好在琉璃是个聪敏的,有两个月,大体上总能学得差不多,别的却要以后慢慢自己琢磨。”又回头问琉璃,“你可会算账?” 琉璃想了想答道,“不会用筹算,若是平日计算钱粮出入,琉璃倒会一些胡人的算法。” 杨老夫人点了点头,“老身这边原也无事,媚娘身子还是有些不大爽利,只怕还要经常入宫,你去于夫人那边安心住着就是。” 此事琉璃早已知晓,三年连生三个孩子,而且生产时都有波折,武则天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只怕也要好好调养一番了。于夫人却是第一次听说,忙询问了一遍。听说只是有些虚弱,点头感叹了一番。 两下正说着话,外面有婢女来报,“葛夫人已经到了。” 杨老夫人笑道,“快些请进来。”回头便对于夫人笑道,“是袁御史的夫人,昨日就递了帖子的,她跟阿华素来交厚,你倒是没见过的。” 于夫人倒也罢了,琉璃心里却是一动,这位袁御史的夫人她在武府和那位华夫人的酒席上见过两面,印象无法不深刻,因为第一回见面时,她不时用挑剔的目光把琉璃从头看到脚,而第二回再见面时,她看琉璃的眼神却好像压根是看着一个透明人……当时琉璃心里便好生纳闷了一番,此时听说她又来了,倒有些好奇,不知此次这位葛夫人又是何种态度。 她习惯性的便想站起来帮杨老夫人迎客,杨老夫人忙道,“还不坐下。”琉璃一怔,笑着坐了下来,以前她在这府里地位原有些尴尬,半客半主,因武夫人不爱应酬,以往按礼应由她做的一些礼数上的事情,便落在了琉璃身上,自打定了亲,琉璃身份却是定了下来,就是杨老夫人请到府上小住的女客,哪有客人去迎客人的道理? 不大会儿,有管事娘子引领着那位葛夫人上了台阶,杨老夫人笑着在门口相迎,四人相互见礼之后落座,彼此寒暄了几句,葛夫人便看着琉璃笑道,“大娘几日不见,竟又出落了几分,于夫人当真好福气。” 琉璃对着她那张圆白面孔上洋溢的热情笑容,只觉得手臂上几乎是一层寒栗,她所遇之人不少,挑剔、漠视、热情者自然都不乏其人,但三者集于一身又转换得毫无痕迹的,却唯有面前这位葛夫人,心下之莫名其妙,简直难以言表。 于夫人自然不知究竟,呵呵一笑,“小孩子家的,哪当得夫人如此夸奖。” 杨老夫人心里却是有几分明白:这葛氏第一次见琉璃时,琉璃和裴守约的亲事还未摆上明面,阿华隐约透露过一句,这位御史夫人的次子因跛足入仕无望,按理又不能继承家业,婚事上颇有些为难,便想找个门庭略低、美貌聪慧的女子。杨老夫人虽知此事并无可能,却也只含糊了几句,没想到这葛氏来赴宴时却当真是把琉璃看了几十遍。第二次在华夫人的宴席上,苏将军已去提亲,她自然也就把这事告诉了阿华,不知怎的这葛夫人倒像太过意外,一时竟有些恼了的模样。这次自己一回府这位就前来拜访,显然是特意来挽回一二的。 以杨老夫人的年纪阅历,她怎么会把这种小事挂在心上,当下也满面笑容跟这葛夫人谈说起来。 葛夫人放下了几分心思,笑得更加放松。只是眼角看见琉璃虽然不大开口,但嘴角含笑,容色中自有艳光流转,心底还是冷哼了一声:听说裴行俭立马就要任正五品的长安令了——他才多大?自己的夫君袁公瑜何尝不是名门才子,在大理寺熬了多少年才进的五品?怪道裴行俭连门庭都不顾了,要娶这种狐媚子为妻,却是有如此好事在等着他自家到底还是下手晚了,倒是让自己在家里没脸了一回,但杨老夫人这边如今却一定要笼络好才是。 当下葛氏更是打起了精神,就着新出的册书,好生奉承了杨老夫人一番,于夫人在一边听着这满口的谀词,忍不住就有些皱眉,好容易等到葛氏的话告一段落,赶忙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杨老夫人又嘱咐了琉璃几句,这才让她跟着于夫人回了苏府。 第二日早间,琉璃刚用过早饭,于氏便把她带到了外面的厅里,只见厅中的高高的案几上摆着厚厚的一叠的账本。于氏选了两本对琉璃道,“今**也不用学别的,先从这账本看起,若是能把他们的每年的俸禄算个明白,便算是完工。” 琉璃看着那叠账本正在犯晕,听了这话点头笑了笑,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数学固然不大好,但要弄明白苏氏父子的一年俸禄的俸禄有多少,这样简单的加法乘法总不会做不明白吧?只是当她翻开了账簿,一眼看去,却顿时傻了眼,仔细再看了几行,又听于夫人分解了几句,她的一个头已经变得有三个大—— 原来这时的官员压根就没有俸钱这一说,而是分割成了若干项,每项又有若干实物。以苏定方为例,他的俸禄便包括:禄米每年三百石,因配备防阁三十二人,每日又要发常食料八盘,每盘包括细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酱四合,醋四合,瓜三颗,盐、豉、葱、姜、葵、韭、炭、木橦各若干;此外还有职田六百亩,每年也能收几百石的粮食,至于每年年底还有若干彩帛、金银器之类的赏赐,就更不用提。各种实物收入足足有二十多项,或按年发,或按日论,各有不同,而每季如木炭数目也有分别,唯一没有看到的就是钱……琉璃简直欲哭无泪,这是发俸禄么?这分明就是玩人 原先在安家时,琉璃也见过过石氏处理家务,但或许因为是胡商,往来都是以钱帛计算,琉璃倒也没觉得有何难处,此时突然面对了这走实物交易路线的大唐官方风格,简直是茫然无措。 好容易半天下来,琉璃才把各种东西收入算清楚了,也学会了看那复杂无比的账本,自觉头大如斗。却不知于夫人心里已啧啧称奇:她说一天算清,原是已是在难为琉璃,让她更知艰难,还特意拿了一袋算筹过来,准备花上几天工夫教会琉璃筹算,没想到琉璃却拿了支笔,涂涂抹抹了一些古怪的符号,有时算得居然比她这个用老了算筹的人还快一些 到了第二日,于氏便一项一项告诉琉璃,每一样东西以苏府上下七十口人,大约每月要支出多少,有盈余的该如何处理,若不够了又要从哪一项里折合了去补,例如栗米一石可换五升盐或五升醋,或是换一匹绢帛……琉璃听到后来,头昏眼花,忙磨了墨一项一项的先囫囵记下,回头再琢磨。好在此时除了家用,奴仆们的支出不过是管吃管住管做几身衣裳,倒也算是经济实惠。难怪就是苏府也养了六十多位奴仆。 饶是不用给下人发工钱,苏府靠着苏氏父子的俸禄却还是不够用的,苏定方在家乡始平有两处庄子,而于夫人也有陪嫁的田地,这才能收支平衡。想到以苏府这样除了吃之外万事不讲究的人家都要田产贴补,琉璃更是明白,为何河东公府会死死攥着裴行俭家里在洛阳的产业不放手了。 待把收支之事基本能算得清楚,于氏便又带着她处理日常家务,什么家务安排、人情来往、采购事宜、宴请待客等等诸多事务都是当着琉璃的面处理,又仔仔细细告知她为何要如此。 这些事情无不是细碎繁琐,却又不能出错,例如宴请时座次的安排,在厅堂和亭阁里宴请时尊位便全然不同,若是错了,轻者是闹笑话,重者就是结怨了……琉璃性子虽然还算细致,但生平最怕的就是这些,偏偏又知道避无可避,她不是大家闺秀,身边没有着忠心耿耿的婢女奶娘可以分忧,统共就一个阿霓,还是武家的家生奴婢。日后就算能买些识文断字会算账的奴仆,没有一两年的考验,她又怎么敢把这些事情交给他们?此时也只能在牢记之外处处留心,反复琢磨。 如此奋发拼搏了近一个月,琉璃才对家中的账面出入终于能做到心中有数,亲友来往礼数也能大致照顾周到,就是春社日帮着于夫人出面招待亲眷,除了忙昏头时说错过一句话之外,别的都做得妥妥当当,只是整个人却眼看着就瘦了一圈,于氏欣慰之余不免有些心疼,便想着二十日正是苏家父子休沐,又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全家需好好出去玩上一趟才是。 到了二月十九这日,于夫人又拉着琉璃,让她看自己如何分配车马奴婢,准备吃食酒水,别的也就罢了,这苏家光从库房拉出来的高案宽凳、帷幕等物就装了一车,到了晚间准备酒水吃食还要一车……这边厢刚刚一切准备停当,有婢女却急匆匆的奔了过来,“夫人,阿郎有事让夫人赶紧回去。” 于夫人与琉璃相视一眼,都有些纳罕,忙丢下这些一起往上房去,却见平素笑容可掬的苏定方脸色严正,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苏庆节神色激动的跟罗氏低声说着什么,罗氏却低头沉默不语。 琉璃心中吃惊,苏定方抬头看见于夫人,脚下顿了一顿,才沉声道,“今日朝廷收到急报,高丽与百济合兵侵犯新罗,已连取三十三城,新罗王的求援的使者已到我朝,圣上决定,让我协助程名振程都督发兵高丽,解新罗之围” 正文 第95章 出征在即 谋定后动 作为李靖的弟子,隋末的名将,从贞观四年随李靖出征东突厥,整整二十五年的时光已经过去,期间大唐数次边患,却再也没有人想起过这个名叫苏定方的人。而他也从那位十五岁随父出征的少年勇士,从那位三十九岁率两百铁骑突入突厥可汗大帐的壮年猛将,变成了眼前这位六十四岁、讲究饮食、笑口常开的老好人……只是此时此刻,这位一身戎装、神情肃然的男子,突然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于氏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却笑着快步走了过去,“恭喜将军今年上元节怪道有那好彩头,原来竟是成了真”回头又对琉璃笑道,“你这孩子果真是有时运的,不但守约承了你的福,你义父看来也是沾了你的运道,我真该代你义父谢过你才是” 琉璃站在于夫人的身后,胸口也涨得满满的,眼前这位神采飞扬如利剑出鞘的苏定方才是大唐战神应有的模样,而她竟是亲眼见证这段传奇的开篇于夫人的话传入她的耳中时,几乎是嗡嗡的带着回声,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眼见于夫人乘着转身悄悄拭去了眼泪,忙上前扶住了她,“阿母这叫什么话,义父满腹韬略、迟早会有建功立业之时,与琉璃有什么关系?此去高丽,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苏定方眼睛闪亮,呵呵的笑了起来,“琉璃,借你吉言了,只是你也莫过谦,圣上能突然间想起我这老头子,少不得是托了你和守约的福。如今大军出发的日子已定,就在六天之后,这一去总要个一年半载的,你义母和两个侄儿还要托你多多看顾才是。” 琉璃笑道,“琉璃自当好好孝顺义母,只是眼下看来,琉璃人笨口拙,只怕倒是要阿母日日为**心,省的我又闹出,‘槿儿,这是你舅母,快叫姑姑’的笑话儿来,让阿母颜面扫地。” 听她自嘲的提起自己前几日春社招待亲友时闹出的笑话,屋里几个人绷不住都笑了起来,于夫人见罗氏眼圈还有些发红,知道她是没经历过这般事情,忙走过去拉住她低声道,“男儿有机缘去战场建功立业,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唐哪次出兵不是扫平敌患,凯旋归朝的?何况又是跟着他阿爷,你这哭哭啼啼的模样,可还像个将门女子?” 罗氏骤然听到丈夫要出征的消息,难免有些慌神,但眼见不但苏氏父子,连婆母和琉璃都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心里也慢慢的定了下来,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容,“阿家教训的是,这原是好事,阿罗定然好好伺候阿家,教养孩儿,不让郎君有后顾之忧。” 正说着,苏瑾和苏桐也跳了进来,“阿祖和阿爷是要当将军打敌人了么?我们也要去”苏定方哈哈大笑着把两个孙子都抱了起来,“好,待你们长大一些,拿得起祖父的大刀了,便跟祖父、阿爷一起去” 到了第二日,苏家的亲朋好友便纷纷上门,个个都是一副艳羡赞叹、与有荣焉的神色,于夫人与罗氏一面接待亲朋,一面整理行装,苏氏父子也日日要去兵部整顿军务,清点物资,直忙到二十四日,因次日清晨便要点兵出发,苏家早早的吃了晚饭,却有婢女来报,裴明府已到了外书房。 琉璃自然知道,裴行俭已于半个月前到长安县任了职,自此由裴舍人变成了裴明府。苏定方出征的消息传出第二日,他就送了礼来,因苏氏父子不在家,于夫人出去说了几句,旋即便又忙着接待别的亲友了。算来两人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以前本来便是聚少离多倒也不觉得什么,这一个月里却当真有些牵肠挂肚,几乎忍不住就想问问于夫人他现今如何,似乎便是能将这个名字念上两遍,也是好的,也不知他新官上任,可还一切顺遂? 眼见苏定方走了出去,琉璃强自收拢心绪,跟着于夫人又把早已清点过几遍的行李再次理了一遍,见她默默的坐在榻上,几天来的奕奕神采变成了一种黯然,心里也是一阵伤感:她若记得不错,苏定方此后十几年南征北战,虽是战无不胜,却也是至死方休,对苏定方来说,这固然是莫大的机缘,可对于夫人来说,这样一个功成名就、远在千里的丈夫,和原来那个食不厌精、日日相对的丈夫,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幸福更多一些?再过上十几年,大概她也会像于夫人给苏定方准备行装一样,给裴行俭准备行装,那时她是不是也要问自己一遍这样的问题? 于夫人呆了半晌,回头看见琉璃也是一脸伤怀,倒是打起精神来笑了笑,“那爷俩说起话来就忘了时辰,别人是叫不动的,你去把你义父叫回来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看到于夫人眼里的那点笑意,琉璃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发烧,点头应了个是,于夫人便让婢女带着琉璃去了书房。还未到书房门口,便听见苏定方的笑声传了出来,“你莫眼馋,以你如今的本事,只要莫把那些功夫撂下,自然迟早会有这一天,为师还等着你青出蓝而胜于蓝呢” 裴行俭的声音似比平日多了一份激扬,“弟子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琉璃心里微动,索性便站在外面,也摆手让婢女莫去打扰,只听苏定方呵呵的一笑,“好可惜为师却是无法亲眼见你成亲了,说来我年过花甲还有这等机缘,根子上倒是琉璃的福运,她是个聪慧良善的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老师放心,弟子绝不会辜负她。” 苏定方却叹了口气,“再有就是,你这性子人人都道温和,为师却知道你犯起倔来的脾气。圣上如今既然有磨练你两年便让你入吏部的打算,那位置虽然权重,也极是微妙,朝局若是不稳,便会动辄得咎,你做事必要三思而后行,莫要因着背脊上那一根傲骨,把自己折了进去。” 琉璃心里不由一动,高宗如今就有让裴行俭进吏部的意思了么? 裴行俭沉默了半响才道,“弟子会尽力而为。”里面有衣裳的响动,似乎是他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祝恩师早日凯旋。” 苏定方长笑一声,“好,等为师回来再与你痛饮三杯。” 一阵脚步声响,苏定方掀帘走了出来,看见院子里的琉璃,笑了起来,“你来了多久了?” 琉璃笑道,“也就是刚听了两句壁角,阿母让琉璃过来说一声,您今日须早点歇息才好。” 苏定方点点头,抬腿便走了出去,领路的婢女也是个知机的,笑着轻轻一福便悄然退下。琉璃走上台阶,心跳已有些加速,刚刚掀开帘子,便被一双手臂揽了过去,紧紧的拥在了怀中。 两人相拥无言,都觉得这一个多月漫长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半晌之后,裴行俭才伸手托起琉璃的脸,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你怎么瘦了?” 琉璃也认真的看了他几眼,裴行俭穿的是件五品官员的绯色长袍,琉璃一直觉得男子穿一身大红有些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却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玉,气色倒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裴行俭见琉璃不说话,两道剑眉微微皱了起来,“我只听师母提过一句,你在跟着学管家,是不是太过辛苦?你莫担心,我到时自然会多买几个会算账识字的奴婢和管事,总不能天天累着你。” 琉璃笑着摇摇头,“哪里有那么辛苦,义母倒是教得更辛苦些。你在长安县那边可还好?还是日日晚餐都在外面酒肆里用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刚去长安县,虽然也没什么不顺遂的,但到底有些杂务,这些天都是闭坊前才回来,自然是在家中吃。我以前最不耐一个人在家中吃饭,可如今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想了想又道,“日后,恩师和师兄都不在家,我有时间便会过来一趟,看看师母有何吩咐,你,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也出来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琉璃心中一片柔软,点了点头。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微笑还未绽开便低头吻了下来。 唇齿间再次涌入那种炙热里带着一缕异样清冷的气息,就像这一个多月的思念突然都变成对这种气息这种渴求,她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深深的吻了回去。 良久,裴行俭才慢慢的放松了双臂,双唇也温柔的落在了琉璃额头上。 静默半响,琉璃还是轻声道,“明日起阿母便要教我下厨,你若回家用饭,我便打发人送一份过去,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眼睛亮如星辰,“好” 琉璃微笑道,“那我以后日日做给你吃。” 裴行俭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日后只要你陪着我,吃什么都不打紧,这些杂务你知道一些就罢了,不用逼着自己去学去做,我不想见你这样辛苦。待我们成亲了,我也不会让你这般辛苦。” 琉璃笑道,“你放心,我原不是个勤勉的,定然会照顾好自己。”——其实他不用这样紧张,她不是陆娘子,不会让那些人得逞。 裴行俭微笑不语,只是眼睛里却没有往常的笑意,琉璃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转念间换了个话题,“过两**能不能把洛阳那些庄园店铺的契约拿过来?我想瞧一眼。” 裴行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半响才道,“琉璃,那些原是祸根。” 琉璃点了点头,“我知道,因此才必得看看这祸根到底是怎生个模样。”看见裴行俭眼里蓦然流露的担忧之色,不由笑了起来,“此事总要有个了结。你不想要那些东西,我也不想要,但旁人会信么?只要他们一日不信,我们便一日不能过清净日子。” 裴行俭叹了口气,“此事我已想过,眼下大概总是无碍的,日后……”如今他只能让两边族人保持一种微妙的牵制与平衡,但拔了这祸根,也总得有个机缘由头不是? 琉璃轻声道,“日后如何且不说,如今总要做到心中有数才是。我一直都信你,你也信我一回,我自有法子做到一劳永逸。”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琉璃,有些事我也曾恨怨不休,然而人世无常,终不能纠结于这些往事,说到底,我能入弘文馆,能有今日,终究是受了父兄余荫,因此便是承了他们的遗祸,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要怨自己年少无知,耳目不明,思虑不周。如今,我最不欲看到的,便是将你也牵扯进来,让你也为此忧心烦恼。我信你能有法子,可世上何尝有一劳永逸之事?总要遇上机缘,而且无论怎么做,都会落下恨怨,这些事,原本就该由我来做,我绝不会让你去承受这些。” 琉璃看着他脸上那温和却绝不可能动摇的神色,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苏定方的出征,已经让她看到了最好的机缘,应该不会拖得太久……想了半日只能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位世子夫人来找我送宅子之时说过什么?你可知道那边已经定下要纳我那庶妹入河东公府为媵妾?我便是真的任事不知,一事不为,就真能不牵扯进去么?” “你的庶妹?你怎么今日才告诉我?”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看来我终究还是没多少长进,终究还是高估我的那些族人琉璃,你放心,他们担忧的不是你,是我我答应过你,要让你过得自由自在,我便一定会做到” 琉璃心里一突,她以前就想过要告诉他此事,但那观灯踏歌之夜,却实在不想被这些事情坏了兴致,看来那时没说真是对的,她忙摇了摇头,“你别这样想,总不能旁人什么都没做,你先不管不顾了。你也说过无论怎样都会落下恨怨,若是真被他们恨怨上了,还说什么自由自在?其实,他们想做什么,我又不是猜不到,难道还会傻到自己撞上去?守约,你总说我小看你,你是不是也有些小看了我?”他的法子,她自然能想到,不过是索性贱卖了这些产业,把钱丢到族产里,彻底与河东公府撕破脸,但那样做不但太不值,而且,也太便宜了他那两支族人 看着他渐渐松开的眉头,琉璃向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亏你还是学兵法的,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都忘了么?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正在跟义母学管账,你总得让我弄明白,咱们到底有多大一副身家吧?你就别让我蒙在鼓里好不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的笑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好。” 正文 第96章 禅房密谈 佛塔偶遇 阳春时节,随着杏花与牡丹的次第盛开,长安城的男女老少无论信佛与否,但凡走得动道的,总要想法子去大慈恩寺转上一圈——这里南院杏林那片粉霞漫天的景色,固然令人流连忘返,而更可贵者,却是那移栽了无数品种的牡丹园。 此时牡丹名品难得,富贵人家通常也不过种上几株用以斗花炫色,数百株牡丹齐放的景色,原是只能在皇家禁苑看到,而自两三年前开始,大慈恩寺里自建寺起便用心经营的牡丹园,也迎来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自然更是令长安人趋之若鹜。 三月二十日,正是官员休沐之日,午时刚到,赏花的游人未走,观戏的看客又来。在越发稠密起来的人流中,穿着一身簇新袍子的安三郎护着母亲和妻子从正殿出来,显然是刚刚烧过香,三人往外走了一段,与进门的人流逆向而行,走得好不辛苦,眼见到了一处高阁,三人便离开人流向西边走去,转过高阁,沿着一条往南而去的石路走了一箭多地,左手边出现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安三郎前后看了几眼,估量着应该不会错,这才上前敲响了门环。 院门应声开了一半,露出一个小沙弥的光头,“请问可是安檀越?”见安三郎应了,便双手合十笑道,“里面请。” 只见木门内是一处极幽静的院落,上房是三间粉壁黑瓦、朱色雕栏的精舍,一泓清水绕舍而过,水面上有新生的荷叶亭亭。小沙弥引着安三郎几个人走向东边的屋子,轻轻敲了两声,一个婢女打扮的人立时开了门,随即门口便露出了琉璃的身影,先是对石氏行了一个福礼,“舅母……”又对安三郎夫妇笑道,“阿兄,阿嫂,快进来坐。” 石氏上下看了她好几眼,只见琉璃穿着最简单的淡青色窄袖纱衫,白绫裙,双髻上只插了一根银簪,却显得神清气爽,容色鲜妍,忍不住拉着她笑道,“你竟越来越出落了,好似还长高了些”眼圈却是有点发红了。琉璃轻轻反握住石氏的手,将他们请到屋里坐下。阿霓便静静的退了出去,从外面合上了门扉。 安三郎注意到这屋里一尘不染,陈设都是简单到了极处,坐席上更是茵褥都无,忍不住问,“大娘,这是何处?” 琉璃笑了笑,“是一位法师的禅房。” 石氏与康氏相视一眼,都有些骇然,大慈恩寺的法师们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居然会把禅房借给大娘来待客?不过想到她下个月就会嫁给那位出身名门的长安令,又觉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唯有安三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个表妹当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上次约在酒肆见面就有些新奇,这次居然直接约到了寺庙,下次见面不知道还会是在哪种地方。 琉璃也不好解释,她一直惦记着去年已经落成的大雁塔,早就跟裴行俭约好了今日来这大慈恩寺,没想到前日又收到了安三郎的消息,裴行俭便说不如两事并一事,让她尽管用着禅房就是。 看见石氏大约是走得累了,额头依然见汗,琉璃忙对她歉然道,“琉璃不孝,一直未曾上门拜见舅母,只是儿这边情形有些难明,若是好了自然是好,若是不好却怕是会牵连到舅父,因此虽然要烦扰舅父和阿兄帮忙,却只能将阿兄约到外面见,今日倒是辛苦舅母了。” 石氏笑道,“你这孩子说话也太见外了些,舅母今日原是要来烧香的,听说你也在,才逼着三郎带我过来,哪里有什么辛苦?我等都知晓你是为了安家好,你自己也要万事保重,我等才放心。”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想起那位裴明府,听那史掌柜说,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性子也和气,和大娘又是早有缘分,可惜却是那种命数,也不知道…… 安三郎察言观色,见母亲有些伤感,忙岔开了话,对琉璃道,“你上月让我打听的那些店铺庄园,我便想起正好伯父在洛阳那边就有两家香料铺子,是经营了十几年的,人脉自然比咱家深广,因此便托到了伯父那边,说明了利害,伯父立即让他家七郎带了人亲自去了洛阳一趟,在那边住了半个多月,才把情况打听得差不多了,只是你也说过,要以不惊动人最为要紧,因此有些地方只是一个大概,如今都记在这里,你回去看看就知。”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卷,五六尺长的纸上都记得密密麻麻。 琉璃忙双手接了过来,长跪着谢了一礼,“多谢阿兄,回去也请阿兄代琉璃谢过大舅父和七郎。” 安三郎忙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这算什么。”这种替人打听跑腿的事情本来就不算大,琉璃若是以前那样的寒门孤女,自家当然也会帮忙,只是伯父那边却未必会如此卖力,可如今她却就要嫁给现任的长安令,正在西市诸位胡商的父母官,莫说是自家亲戚,便是素不相识的官家夫人,若是开口请他们帮这个忙,谁不会抢着去做? 康氏一直并未开口,此刻也笑道,“大娘还是这般客气,有什么值得谢来谢去的?若是别的地方我们能帮上忙,你也莫见外才是。” 琉璃想了想笑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事,不过却是要麻烦小舅父了。他既是做西州那边的人口买卖,自然跟西市贱口行的大商家相熟,琉璃这边正缺一些下人,想托小舅父私下牵线,找一个办事牢靠的掌柜,按这上面的要求多准备些合适的奴仆,二十五日午后申正,带到长兴坊苏府上让我们挑选一遍,别的不论,来历可靠最是要紧。” 说着也拿了卷纸出来,上面列了三十多个所需奴仆的性别年纪要求,却是她和于夫人斟酌过好几遍的。按裴行俭如今的级别,朝廷会配给他二十四名阁防,加上这三十多名奴仆和裴家旧仆,那个宅子便差不多能住满了。 安三郎点了点头,“此事好说。”看到上面有上房婢女一项,心里倒是一动。 石氏却忍不住道,“不是四月十七才成亲么?怎么这么早就买奴婢了?” 琉璃笑道,“四月初二便要暖宅,却也不算早了。” 石氏点头不语,忍不住又问了一番琉璃这两年来的经历、日后的打算,琉璃拣着能说的说了一番。安三郎见琉璃并无其他事情,瞅了空便笑道,“听说今日这寺里有参军戏可看,只怕就快开演了,阿娘可想去看一看?” 石氏醒过神来,忙点头称好,琉璃自然不好挽留,将他们送了出去,站在廊下,打开三郎给她的那卷纸,细细的看了一遍,心里不由叹息了一声:那九处庄田契约上只是标注着四面起始的地标,原来都是拥有从六十多顷到两百余顷良田的大庄田;十几家铺子则大多位于洛阳最繁华的南市和西市之中,做的是香料、皮毛、珠宝等生意。这样一笔产业,估价几十万贯也不为过——这还是已经被河东公府侵吞过之后剩下的这样一笔巨额财富,落在一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身上,难怪……这笔账,还是要慢慢算个明白才是。 琉璃心中计议略定,却见阿霓小心翼翼的站在一边,转头微笑着吩咐道,“这东西你帮我收好了,莫教别人看见。” 阿霓一怔,忙接过来,小心的收到了袖子中,脸色悄然舒展了几分,正想说点什么,西边那间屋子的房门吱呀响了一声,一身淡青色常服的裴行俭推门走了出来,看见琉璃和阿霓都站在门口,微微一怔,“舅母他们可是已经走了?” 琉璃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没有听到?”随即便醒悟到他是下棋下得过于专注了,笑着问,“你和法师谁赢了?” 西边的屋里立时传出来一个颇为粗豪的声音,“手谈本是雅事,执泥于输赢却是落了下乘。” 琉璃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是谁输了” 裴行俭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未落,一个身量极为高大的僧人从西屋里一步跨了出来,“不过只是一目之差,你我再来一局如何?” 只见这位僧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相貌魁伟,国字脸上一对斜飞的浓眉英气毕露,配着着光头造型,就如传说中的护法罗汉一般。不过该罗汉此刻脸上满是懊恼,几乎就要动手去拽裴行俭。 裴行俭摆手笑道,“下次再说,今日时辰不早,窥基,如今你须得言而有信了,还是带我们去佛塔一观才是。” 窥基看了琉璃一眼,皱起了眉头,“你们又非信徒,那佛塔有何可看?” 琉璃忍不住腹诽,就算你老人家玄奘法师亲自出马忽悠来的高足,是威震长安的三车法师,风流远超唐寅,狂放压倒济公,也不至于比大雁塔里的那么多绝世珍品的佛像更好看吧?只得笑道,“可不可看,总要看过才知道。” 窥基摇了摇头,“也罢,你们随我来。”转身便大步流星的走在了前面。出了小院一路往西都是僧人的院舍,走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从一个侧门进了大慈恩寺的西院,一座基座四四方方的五层砖塔顿时出现在几人眼前。琉璃不由颇感意外:这塔高约十七八丈,四方基座每边大约也有十四五丈,造型只能用高大笨重来形容,和后世的峻拔模样似乎相去甚远。 窥基向佛塔行礼之后,便肃然立在塔边,裴行俭却走到了塔下的两块石碑边上负手细看,琉璃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对窥基道,“法师为何不带我们上去?” 窥基眼睛睁得溜圆,“这塔只是用来供奉经像舍利,如何上去?” 琉璃愣了愣:难道能登高望远的那个大雁塔,并不是眼前这个版本的?裴行俭走过来笑道,“这塔原是玄奘法师按西域制度修建的,并非我们中土式样,里面不设楼梯,上不得人。” 琉璃顿时蔫了:看不到那些精妙的线刻佛像和刺绣佛像,这么傻乎乎的一个塔果然就如窥基所说,“有什么可看的”她正有些沮丧,眼睛一扫却突然看到这西院的影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经变图,忙拔腿就走了过去。只见这壁画的内容正是此时流行的报恩经变中《孝养品》的故事,画上的年轻太子正举刀割肉,好奉给父母。太子衣角的线条劲朗流利,脸上的表情生动传神,在大慈恩寺里她所见过的壁画中,决计是最出色的一幅。 她正看得入神,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柔和之极的声音:“这位女檀越有礼了。”那声音不大,却如有魔力一般将她立时惊醒过来。 正文 第97章 高僧风采 婚前采购 站在琉璃身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中等个头,微圆的一张脸孔,长眉细目,五官端正平凡,衣履简单洁净,皮肤却略显粗黑,看着十分寻常,和那奇异的声音似乎完全对不上号。 琉璃忙还了一礼,正不知如何称呼,窥基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本来略显张扬的神色已经全然收敛,肃容行了一礼,“师父。” 师父?唐僧?琉璃看着这个面目寻常的僧人,下意识的说了句,“玄奘法师……”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玄奘此时早已名满天下,倒也见惯了这般神情,微笑道,“不知檀越对此画有何见教?”他的面貌虽然平凡,但声音却浑厚柔润到了极处,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也带着某种特殊的韵律,令人不由自主的只想听他说下去。 琉璃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问自己对这壁画有什么意见,忙道,“此画结构精严,笔触流利,想来是阎师的手笔?” 玄奘点了点头,“檀越好眼光。”心下倒是恍然。适才他译经有些疲惫,出来随意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位女子正对着这壁画发呆,脸上的表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他见过众人对着佛像、对着佛塔,乃至对着佛经露出这样的表情,却从没见过有人会对着一幅绘制着世俗人物的经变壁画如此满脸崇敬,却原来她痴迷的并不是图像上的故事,而是这画像本身。他忍不住摇头一笑,又看了琉璃一眼,注意到她的一双眼睛,眉头不由微微一动。 裴行俭此时也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向玄奘行礼问好,玄奘却是在窥基的房中见过他两次,点头一笑,“裴檀越今日倒是得闲。”突然又道,“这位女檀越可是尊夫人?” 裴行俭一怔,还是含笑点了点头,玄奘回头看了琉璃一眼,淡淡的一笑,“尊夫人颇具慧眼,日后与佛门只怕有些缘分。” 此言一出,裴行俭和琉璃都愣住了,玄奘却只是向两人微微颌首道了句告辞,便转身不紧不慢的走向了院外。窥基上下仔细看了琉璃两眼,半响才叹道,“家师从无虚言。” 裴行俭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玄奘法师言下无虚,眼前他这个本来叫尉迟洪道的表弟便是最好的证明——洪道的母亲裴氏是裴行俭的远房姑母,两人虽差了几岁,性格却十分相投,洪道还没未入弘文馆之前关系便极好。洪道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玄奘法师,便被预言会入佛门弘法,当时他还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学给了裴行俭听,没想过不到一个月,先皇竟然下旨令他出家头几年,他胸中愤慨,出家而不受戒,出门必带一车佛经、一车酒肉、一车美女招摇过市,人人都知道大慈恩寺里有这么个三车法师,后来却越来越入道,去年又受了足戒,成了地地道道的窥基大僧 看着琉璃颇有些茫然的表情,裴行俭只觉得心里发紧,几乎想拉着她就走,窥基也看出裴行俭脸色不对,笑道,“守约你也莫担忧,都说了是日后,谁知是几十年后?至于有缘,谁知又是何种缘分?” 琉璃已经回过神来,忍不住暗自摇头,她能跟佛门有缘才怪,玄奘又不是李淳风,他的话也能作数?转头对裴行俭笑道,“这大慈恩寺还有什么好壁画没有?” 裴行俭看着她若无其事的笑颜,脸色微缓,“我倒是没留神过这个,只知道这西院里有一处不大的牡丹花圃,花种极好,倒是在寻常香客不会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眼睛一亮,“我们这就去” 这一日,待得夕阳欲坠之时,琉璃已经在窥基的向导下,将大慈恩寺那些游客难至的好景致看了五六处,心满意足的坐上了回家的车子。她今日到的地方有些连裴行俭之前都没去过,那些牡丹倒也罢了,细细看来毕竟远不如后世的名品,倒这寺里有一些林泉设计颇为雅致,让她恨不得在家里也学着做一两处出来。 裴行俭却是比平日都要沉默一些,琉璃隐隐猜到了一些原因,当着窥基却不好说什么。两人到了长兴坊苏府门口,裴行俭拍马到了马车的车窗边,低声道,“琉璃,今日太热,我有些想喝你做的百岁羹了。”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今日我便让厨下准备百岁羹配如意卷如何?”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笑容,“好” 看着他催马而去的背影,回味着他话里的意思,琉璃不由摇头一笑,心里却忍不住也有些甜丝丝的。 回到苏家的上房,于夫人正与罗氏在西屋翻看着刚从库里找出的几匹轻纱,商量着应该用哪种糊窗。于夫人一见她便点头,“你今日着实是出去得好” 琉璃想了想笑道,“可是有不速之客上门?” 于夫人不由拊掌大笑,“你倒真是越来越像守约了。” 罗氏也笑嘻嘻的抬起头,“可不是,是上次来过的那位郑夫人的大儿媳,说是想着你们好事将近,又是得了一座宅子,只怕下人不够,要给你们送几个下人,说是收拾车马、端茶倒水都极为妥帖的。” 琉璃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母怎么说?”收拾车马,就是可以知道他们外面的行踪,端茶倒水,就是能够听到内宅的消息,这位族嫂,还真是够贴心的 于夫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能怎么说?自然是说这些事情自有我这当义母的为你操心,让他们不必破费了” 琉璃哑然失笑,她的这位义母对着郑夫人都能当场翻脸,别说是个小辈。郑夫人大概是打谅着自己既然要嫁入裴家,就不敢对堂嫂太过失礼,才派了儿媳来这一趟的吧,没想到却是撞到了于夫人的枪口上。 不知是于夫人的震慑力无穷,还是郑夫人那边有了新打算,接下来几日却是安然无事,琉璃倒是打发阿霓回武府问了两次消息,阿霓回来便道,老夫人这些日子还是在宫里的时间居多,每次回来都十分匆忙,只让琉璃安心待嫁就好。又带回了两对宝相花金玉钗,说是武昭仪也听说了琉璃出嫁的日子,特意让老夫人带来赏给她的。琉璃忙满面感激的收下了,问得昭仪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精神差些,叹息了半日才罢。 转眼便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果然便有西市贱口行的一位掌柜领了八九十号人上门。于夫人便让那些奴仆分门别类三五个一拨的进来,一律先是站立行礼,开口问好,然后走上几步,自行禀告年纪籍贯专长……琉璃对上那些或讨好,或打量,或茫然的目光,心里忍不住有些异样,于夫人与罗氏却目光锐利的上下打量着这些奴仆,偶然问上几句,看中的等在一边,没看中的直接打发出去。 足足挑了一个多时辰,选出来四十多号人,有下人回报裴明府已经到了,于氏顿时舒了口气,让掌柜把人带到外面让裴行俭再看一眼,回头对琉璃笑道,“守约看人目光最准,省得咱们再费那精神。” 果然不到三刻钟,那位掌柜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身后只跟了二十来人,于夫人与罗氏都笑了起来。将这些人问明了身价和名字,按原本的单子对了一遍,却是外院茶水和内院针线上还缺了几人,再者上房伺候的婢女还差了两个。于夫人便叹了口气,“这上房伺候的人最是要紧,不如你看这些婢子哪几个还顺眼,阿母便送给你。” 琉璃忙笑道,“阿母已经送了女儿两个厨子四个帮佣,可是帮了大忙,这上房的婢子明日慢慢挑就是了,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琉璃再厚颜讨两个也不迟。”心里打定主意,明日怎样也要挑到人。苏定方如今一走,也带走了不少健仆,苏家内院厨房的人的确是太多了,但别处人手也不过刚刚够用而已,她怎么能给于夫人她们再添麻烦? 那掌柜也笑道,“夫人放心,明日某必然多带些人过来,务必让夫人满意。”说完停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家郎君好生厉害,明日可还要他来挑一遍?” 于夫人和罗氏异口同声道,“那是当然” 掌柜顿时苦了脸——那位郎君看着也笑吟吟的,怎么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人里最得用的都挑了出来?便是他自己动手,也未必能挑得更好了。不过这一笔生意原是东家吩咐过要好生伺候的,买主再挑剔他也没地方抱怨。想到此处,只得行了礼,带着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眼见这掌柜带着所有的人转眼便走得干干净净,琉璃不由纳闷起来,忍不住问于夫人,“阿母,价钱既然已经谈好,怎么掌柜又把人都带回去了?” 于夫人怔了怔才笑了起来,“这奴婢买卖原是不比其他,决计不能私下购售。掌柜今日回去要先找到五个保人,明日开市后与保人们一道把我们看中的人都带到市丞那边,交上私契,待官吏验明了正身,立了市劵,再来与我们交割,若买卖奴婢无这市劵,我们这两边可都要挨官家板子的。再者,有了市劵,三日之内,发现这些奴婢不好,咱们还可以退掉;若有逼良为贱之事,更是可以告到官府,让他们和保人入罪。” 琉璃心中不由一声感叹,忙点头记下。第二日下午,这掌柜果然便带了奴婢、市劵和另外三十来个奴仆过来,好歹又挑了八九个,那边一箱箱的绢帛也运上了马车。此时一名寻常奴婢的身价从几十匹到一百匹绢不等,三十个奴仆便是一千多匹绢,估计足足要拉好几车,琉璃一面庆幸裴行俭原来还存了些家底,又忍不住琢磨,她的那些舅舅表哥们在丝绸之路上做长途生意,难道要自备十几辆马车拉钱帛? 这三十多个奴仆一买,便算是完成了婚前最大手笔的一次采购,到了四月,裴行俭那边正式搬进了新居,琉璃这边的嫁衣、嫁妆也渐渐的准备齐整,四月十六这日一早,天门街的晨鼓刚刚响起,一辆马车从苏府大门出来,直奔崇化坊库狄家而去。 . 正文 第98章 铺房之日 陪嫁风波 库狄家上房东间和东厢的两间屋子,如今已被箱笼装得满满当当,除了几个月前裴行俭送来聘礼中的那些钱帛等物,还有琉璃从宫中带回的那些绫罗锦绣,以及武府、苏府托人送的绢帛,都用大红的绸缎装点着,还打了花结,看着便是一片喜气洋洋。 库狄延忠在几个屋转着看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曹氏却不由回头横了阿叶一眼,只觉得她最近实在笨得厉害——平日偷懒的那点刁劲到哪里去了?给那贱人收拾嫁妆箱笼,用得着这么下力么? 回头看了那一片红色,她只觉得刺眼,忍不住皱眉道,“这却是多少抬了?” 库狄延忠正在吩咐清泉把明日要用的马鞍和行障再收拾一遍,又在看天色,这个时辰了,琉璃若是比请来铺房的女眷还来得晚……听到曹氏这话,叹了口气,“也不过三十多抬。” 曹氏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大娘带回来的丝缎实在难得,我思量着不如匀两箱蜀绣给珊瑚做嫁妆,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东西,日后珊瑚拿出来做衣裳或是打发下人都会多些体面。” 库狄延忠沉吟片刻,摇头道,“这本是圣上和昭仪赏给琉璃的东西,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你若有这心思,不如跟她好好商量。” 曹氏一噎,跟她商量,她能同意才是怪事忍了忍还是笑道,“那待会儿大娘回来了,不如大郎跟她说一声可好?这家里,她原也只听你的吩咐。” 库狄延忠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这种妇人事务我怎么好插嘴?” 曹氏不由拉下脸道,“奴家阿兄不还送了两个婢女过来,也是要匀一个给大娘的,难道一个婢女还值不得两箱蜀绣?” 库狄延忠愣了愣,想起那两个端庄清秀的婢女,到底还是摇头道,“你家阿兄送的,琉璃她肯不肯要还是两说。” 曹氏冷笑一声,“哪有出嫁不从娘家带婢女的道理?她不要那个婢女,难道让阿叶跟了去?” 库狄延忠一时倒是有些接不上话来,也是,哪有女子出嫁不从娘家带一两个奴婢帮衬的道理?但家里年纪合适的女仆就阿叶一个,无论相貌礼数,她都上不得台面,跟琉璃关系也不佳,无论如何也不合适……正在踌躇,便听门口普伯叫了一声,“大娘回来了” 库狄延忠心里一松,没多久,门帘一挑,琉璃面含微笑走进房来,库狄延忠一眼却注意到了她身后的婢女,认得前几回也是这位婢女跟着琉璃一起回来过,心下明白,这多半是应国公府那边送给琉璃的陪嫁了,倒是松了口气。曹氏也拿眼睛上下看了阿霓一遍,见她生得匀净大方,不由微微一皱眉。 琉璃见这两人都在看阿霓,心下顿时警醒起来,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上去见了礼,库狄延忠连连说了几个好,又让阿叶赶紧去拿酪浆。 说了几句闲话,曹氏便笑道,“如今家里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就等大娘回来。只有一桩,你明日出嫁,按理还要从本家带个婢子才好看。” 琉璃目光一转,看见阿叶正挑帘进来,展颜笑道,“庶母可是想让阿叶跟琉璃过去?” 阿叶眼睛顿时亮了,目光便往琉璃身后的阿霓身上扫,看她身上穿的簇新绿绫裙子,又看她头上的鎏金钗…… 曹氏忙摇头,“阿叶生得粗蠢,性子又笨,也不识礼数,哪里配当陪嫁原是我上回到你大舅父家里,大舅父听说了你们姊妹的婚事,特意从家里挑了两个最出挑的婢子,说是送给你们姊妹做陪嫁,日后也好助你们一臂之力。”说着便对阿叶道,“你去把绮儿绫儿叫过来。” 我舅父?琉璃心里冷笑了一声。只见阿叶的一张脸早挎了下来,把酪浆往案几上一放,闷声不响的走了出去。片刻后从外面进来两个婢女,都是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秀,身形微丰,进来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后,便温顺的垂眸站在那里,虽然也说不上哪里出色,全身上下却无不妥帖到了极处。 琉璃不由淡淡的笑了起来,心头雪亮:这种婢女,绝对不是曹氏阿兄那种乐官家里能调教出来的,河东公府塞人的本领果然比中眷裴的那位郑夫人高出了一筹 曹氏见了琉璃的笑容,心里顿时定了两分,笑道,“这两个婢子看着容貌是普通了些,但都是能写会算的,难得看体态也都好生养,做陪嫁最合适不过……” 琉璃一阵微恼,反而赞叹的点了点头,“的确是好,一看就是极妥当的,”见曹氏已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才叹了口气,“只是既然是珊瑚舅父的美意,琉璃怎么能沾妹子这种光?自然还是都给了珊瑚才是正理。” 曹氏心里一突,忙道,“舅父送这两个婢子时便说了是你们姊妹一人一个的,你们如今都是要嫁入高门,身边怎么能没两个帮手?” 琉璃微笑道,“庶母此言差矣,珊瑚要进的河东公府才是正经高门大户,自然要多带两个帮手,琉璃那边人口简单,倒是不必浪费此等人才” 曹氏赶紧摇头,“珊瑚过去又不用做什么,你去却是要当主母的,哪有当家主母带着一个婢女出嫁的道理……” 琉璃正想说自己已经买了婢女,只是库狄家院子小,不方便带回来,就听门口站的阿叶大声道,“史娘子和七娘子来了。” 库狄延忠正听着她们一来一去的有些不耐烦,忙站起来道,“琉璃,阿爷请了安家大舅母和你表姑来帮你铺房。” 琉璃自然知道,按理,成亲的前一日,女方家要出人去布置新房,库狄延忠请的大舅母史氏和表姑库狄七娘,关系与自家虽不算密切,却是亲戚女眷里最有体面的两个,人选还算妥当,当下也就笑着点了点头,“阿爷费心了。” 库狄延忠和曹氏当下迎了出去,就听库狄延忠笑了一句,“怎么烦劳你们带了这许多人?”一个不熟悉的女子声音笑道,“我只带了两个,这些都是史娘子带的。”门帘一挑,两个打扮得极富丽体面的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琉璃认得那个高个儿褐色头发的正是见过一面的大舅母史氏,另外那个想必就是嫁了一个流外小官的表姑七娘,忙恭恭敬敬的上去见了礼,将两人让到东边坐下。这两人自然好生夸奖打趣了琉璃一番,七娘便注意到了屋里站着那两个女子,认得并不是库狄家的下人,笑道,“这可是阿兄给大娘装备的陪嫁?看着倒是妥当的。” 曹氏忙道,“正是大娘的大舅父特意挑选了,准备给她们姊妹俩的。” 看着史氏一怔之后蓦然变掉的脸色,琉璃差点没绷住笑了出来,忙正色道,“庶母,是珊瑚的大舅父才是” 曹氏一见史氏的脸色便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想着如何圆过去,被琉璃这样挑破一说,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库狄延忠忍不住也瞪了她一眼。史氏原本便有打算,当下更是脸沉如水,淡淡的道,“此事琉璃的大舅父正好也想到了,今日我带的这些婢子原也不只是为了铺房,大娘若是还缺陪嫁婢子,外面那八个婢子你随便挑。若是觉得都不好,你还有七八个表兄,家里总能挑出两个妥当人来” 曹氏想分解几句,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那边的反复交代,一张脸已由红转白,琉璃心里微动,笑道,“舅母家的,自然都是好的。” 库狄延忠心里恼火曹氏说话无礼,此时也只能笑道,“这不是让大舅太过破费么?” 史氏微笑着看了曹氏一眼,“都是当舅父的一点心意,大郎莫不是还要厚此薄彼?” 库狄延忠一愣,只得苦笑了一声,琉璃忙站起来道,“琉璃多谢舅母赏赐。” 史氏脸上这才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跟舅母还有什么客气的”回头便吩咐身后的婢女,“让她们都进来” 眼见一溜八个年轻的婢女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琉璃一眼便看到了倒数第三个那熟悉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念头微转,索性问道,“大舅母,小檀怎么到了你这里?” 史氏笑道,“你大舅父既然有这个心,自然也问过另外两个舅父,这八个婢女里这小檀是伺候过你几个月的,还有这头一个叫阿燕的,虽然年纪大了点,筹算却是极精,帮我管了两年的采买,比账房也不差什么。另外几个也是在咱们安家做了多年,又都是单买进来的,正能一心一意伺候你。”说着便瞟了一眼曹氏,“大娘,你也是有舅父的人,少说也要选两三个才是” 琉璃看了看那个“年纪大了点”的阿燕,只见她也不过十八九岁,神色安静,看模样却不大像昭武人,心头明白,这个才是大舅父家精心挑选给自己的婢女——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还有什么人能比这样会筹算、管过账的婢女更得用?既然如此,此事倒也不必推脱,索性向史氏深深的一福,“琉璃多谢舅父舅母,就如舅母吩咐,让阿燕和小檀跟着琉璃吧。” 史氏笑了起来,“你们还不过去?” 小檀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快的微笑,几步就走到了琉璃身后的老位置,那个叫阿燕的婢女却是规规矩矩跟史氏行了礼,又走到琉璃跟前行了一礼,才静静的站在一边。 琉璃眼角瞥见曹氏有些苍白的脸色,向她绽开了一个明亮的笑容,“庶母的心意,琉璃心领了,只是河东公府门楣高贵,珊瑚过去时更是不能失了体面,这两位婢女都是极妥当的,到了河东公府定然能帮珊瑚一臂之力,也不枉庶母与珊瑚舅父的这一片苦心。” 曹氏听她一口一句河东公府,一口血差点没闷将出来,想说多一个帮衬总是好,可看见眼前还站着的那六个年轻伶俐的女子,实在无法说出口,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嗓子却干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容易石氏与库狄七娘都去了新房,曹氏咬咬牙,还是挤出一张笑脸对琉璃道,“大娘也是读书识礼的人,岂不闻长者赐不敢辞?珊瑚的舅父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这样不领他的心意,说出去岂不让人觉得无礼?” . 正文 第99章 漫漫前夜 青青嫁衣 都这样了,她竟然还不死心?她还真当自己是继室了?琉璃神色淡漠看着曹氏,还未开口,库狄延忠脸色已经沉了下来,“长者赐不敢辞,也得是正经的长者你没听见琉璃舅母的话么?琉璃自有舅父,不用外人来操心” 曹氏的脸色顿时白了,外人?只有妾的亲戚对嫡子女而言才是外人库狄延忠最近虽然脾气有些见长,却还没有这样当众落过她的面子,当着琉璃和这些下人的面,她的脸往哪里搁?她咬牙快步走了出去,出门时脚下一拌,险些摔倒。 库狄延忠哼了一声,转头对琉璃道,“你庶母说话原是有些不知轻重的,你莫往心里去。” 难为他终于看出来了。琉璃垂下眼睛,淡淡的一笑,“女儿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这一次,库狄延忠倒是给琉璃重新收拾了一间东厢房出来,用的都是新的褥席,阿霓却不动声色的全撤了下来,从车上抱下了琉璃的铺盖,重新布置了一遍,手脚比平日更利落几分,小檀和阿燕都有些插不上手。小檀倒也没往心里去,笑嘻嘻的只问琉璃这两年过得好不好?几次想开口说什么,又一吐舌头咽了回去。阿燕却是默然在一边看着,琉璃刚刚觉得有些口渴,她已出去涮干净了一个瓷杯,倒了杯热水进来。阿霓看在眼里,便自告奋勇去厨房看看午餐准备得如何。 琉璃只是笑着答了小檀几句话,心里却对这阿燕着实有几分好奇,看她举止谈吐妥帖细致,气度实在不像是普通奴婢,安家大舅父虽然豪阔,却不大可能养出这种下人来。 没多久,阿霓便端了一份午餐过来,见琉璃先让小檀和阿燕去吃,留下自己伺候,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库狄家的午餐历来简单,今日也不过是一碗冷淘,琉璃吃在嘴里只觉得没滋没味,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被养刁了,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筷子笑道,“我吃够了,你也去吃吧。” 阿霓抬头看着琉璃,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微笑着应了声是,端着食案退了下去。琉璃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过了午后,史氏和库狄七娘都笑嘻嘻的回来了,库狄七娘见了琉璃便笑道,“好齐整的宅子,下人也都是知道礼数的,就等你这个主母去坐镇了”史氏也道,“大娘是好福气,那府里的东西看着寻常,都是极好的,也不知道那位裴郎君是从哪里找来的,明日定要拿住他好好问个明白” 小檀最是好奇,忙问,“怎么个好法?” 史氏瞟了她一眼,“大娘还没急,你这妮子急什么?还不赶紧招来” 小檀哪里是个脸皮薄的?嘻嘻一笑,扮了个鬼脸。库狄七娘笑道,“她也罢了,明日那裴郎君却是绝不能放过的,过了明日,上哪里去戏弄长安令去?真真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我得让我家几个女儿都过来,绝不能那般轻松就让他过去” 史氏点头道,“正是前年我家六娘出嫁那日,门口用了好几道绊马索,我那女婿险些没摔破头,明日也要照样布置上几道才好……” 琉璃听着她们有商有量的开始合计怎么算计裴行俭,转眼便听到了如今流行的五六种弄女婿的法子,什么捉起来关在柜子里,什么倒挂在马背上,一直听到她们说到扫帚、面杖打人不大疼,只怕要寻些荆条才好,心里终于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 史氏瞟见她的脸色,绷不住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莫担忧,这弄女婿原是图个吉利,弄是自然要弄个痛快的,只是用荆条扯破了衣服可还怎么迎亲?” 看着库狄七娘也是一脸笑意,琉璃这才醒悟过来,她们哪里是弄女婿,分明是弄新妇见这二人笑得开怀,脸倒是忍不住红了。 这一日,时间过得竟是极快,送走了两位长辈,琉璃又检查了一遍明日要用的东西,拿起一样往往便要发一阵子呆,不知不觉天色就快黑了。晚餐却是全家都到上房一起用,连青林都被特意从曹家舅父那边叫了回来,库狄延忠满面都是笑容,菜色也比平日丰盛许多,还上一道焦黄的炙羊肉。只是曹氏和珊瑚脸上都是一副颇为影响观者食欲的表情,库狄延忠悄悄瞪了好几眼也未奏效。 珊瑚心中尤为憋闷难受,撇着头一副懒得看琉璃一眼的表情,到底还是忍不住斜了她一眼,却对上了一双淡漠中微带怜悯的眼睛,胸中更是愤恨起来——她原本对自己的亲事也十分满意,河东公世子,自然比那个什么裴明府出身更高、前途更好至于妾,自家母亲在库狄家又比那位姓安的嫡母差了什么?但这些日子以来,看着家中的诸般准备,自己却永远也不会这样的一番待遇,那不平之意便一日日的堆积了起来,此时又对上琉璃这样的眼神,只道是琉璃看不起自己,刚刚吃下去的晚饭顿时堵在了胃里,再也吃不下去。但此时走了,似乎又是认了输,只得咬牙坐着。 好容易一顿饭吃完,回到房中,看见曹氏也跟了进来,珊瑚突然只觉得再也忍不住,捂着脸便哭了起来,却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委屈气愤什么。 东厢房里,琉璃进门便长出了一口气,这顿团圆饭吃的实在是让人倒胃口。阿霓原是在上房伺候着琉璃用饭的,此时便去厨下吃饭,阿燕拎了带绳的提壶出去烧水,小檀这才笑嘻嘻的走上来帮琉璃散了头发,低声笑道,“大娘,小檀答应过帮一个人传句话给你。” 琉璃不由一怔,却听她压低了嗓音道,“请转告大娘,她的吩咐,裴某定当从命”竟把裴行俭的声音学了个三四成。 琉璃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忙道,“这是何时的事情?” 小檀哈哈一笑,“不算太远,一年半之前。”说着便把那一次她在酒肆门口遇到裴行俭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琉璃想到那时他大概总在酒肆大堂里等了几次,才等到小檀,请她来传这样一句其实没有多大希望能到她耳中的话,想到他那时的心情,一时心中百味交集,连小檀说了些什么都完全没有听进去。 小檀正打叠了百般精神,要旁敲侧击的问出来大娘和那位裴九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连问了几遍,却半点回答也无,低头在铜镜中看到琉璃恍惚的神色,顿时泄了气。 这一夜,琉璃竟是辗转难眠,想到明天,她倒并没有什么疑虑不安,却有一种不真实到了极处的感觉——她真的就要嫁给裴行俭了?她真的能站在他身边,成为那个和他一起面对风风雨雨的女人?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大梦,她会不会立刻就会醒来,然后发现自己还趴在桌子上,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还是那篇写了一半的论文?妈妈会不会在下一秒钟就推门进来,感叹说这个孩子怎么做起事来总是这样拼?可是那一个自己,真的已经很模糊了,而且她已经不那么想回去,就算这只是一场梦,也让她再做得久一点吧。 翻了一个身,胸口穿来一阵凉沁沁的感觉,琉璃伸手摸了摸已经挂了半年的这块玉佩,突然觉得安心了一些,她躺的这张床是真的,她的手里的这块玉佩也是真的,那么,她大概也是真的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仿佛只是刚刚闭上眼睛,耳边已传来阿霓的唤声,“大娘,该起了” 琉璃揉了揉眼睛,惊讶的发现天色居然已经亮了,忙翻身起来,扬声道,“进来吧” 这一天的时间却似乎变得分外的漫长,身边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的,院里不时传进库狄延忠吩咐下人收拾各处的声音,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无事可做,只能看着窗上的日影一点一点的挪动,偏偏那日影便如粘在窗纱上,半日也不肯挪动一下。 午后时分,终于开始了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件件从里到外换上了新制的嫁衣,待收拾停当,琉璃却很想叹口气:这一身深青色大袖裳朴素无华,配着同色的腰带、蔽膝、鞋袜,往好里说是大方古雅,可要实话实说,猛一眼看上去,其实还真的有点像小时候扫地大妈们穿的青色大褂子。 只是与这身素净的婚衣相比,她此刻头上的花样似乎又太多了一点,青丝博鬓,向上梳起一个高高的发髻,上戴帽惑,两边对称的插着金珠连缀八瓣宝相花的花钗,正面是一支赤金镶玉流苏的步摇,后面居然还衬着一朵颤巍巍的绯色堆纱宫花。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只觉得今日不端庄些大概是不成了,略一动作,满头珠玉乱响、花枝乱颤,也实在是热闹得有些过。 不过,更热闹的还是这一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天色未黑,琉璃刚刚祭完祖,库狄家和安家的女眷几乎已经到齐,此时更是嘻嘻哈哈、摩拳擦掌的挤了一屋子,好些人琉璃都叫不上名字来。许久不见的七娘笑嘻嘻的凑到琉璃跟前,她比两年前长高了约半个头,原本单薄的身形也变得窈窕有致,一双碧色的眼睛羡慕的在琉璃身上打量了好几圈,康氏就笑道,“七娘子莫眼馋,不过半年,便轮到你了” 琉璃知道七娘定下是那户人家也姓康,正是亲上做亲,便端着头对七娘笑道,“还没恭喜七娘。” 七娘依然是害羞的性子,顿时红了脸。旁边凑热闹的几位女眷立刻掉转枪头取笑起七娘,惹得七娘一扭身跑了才哈哈作罢。回头又来打趣琉璃,好在小檀原是个牙尖嘴利的,或打或消一一接招。正热闹间,门口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嗓子,“新婿来啦” 众女眷相视一眼,立时操起早已准备好的笤帚棍棒竹竿绳子等十八般兵器,一窝蜂般冲了出去。 . 正文 第100章 计赚伴郎 诗催红妆 不远处的笑闹声一阵比一阵来得响亮,东厢房里却安静了下来。小檀向琉璃眨了眨眼睛,悄然溜了出去。阿霓则拿了轻粉,细细的给琉璃脸上又补了一遍妆,这才扶着她站了起来。一行人到了上房,转过行障,琉璃面南背北,坐在了早已准备好的马鞍之上。康氏、七娘几个陪她呆在里面,还有两个亲眷家的童子也笑嘻嘻围着她转来转去,打量不休。 院门口的嬉笑声似乎越发的大了起来,不知又闹了多久,突然变成了一阵喧天的哄笑吵嚷,琉璃心中一紧,想到刚才娘子军们冲出去时那气势如虹的一幕,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库狄家的女眷或许还好些,安家那些却着实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她们家的女婿真有人被打得骑不上马,还有被捉住倒悬在门口的,裴行俭这样的人,只怕根本就没见识过这种泼辣作风,偏偏新婿这时无论遇到怎样的捉弄,都逃不得恼不得……一时间,她的脑海里,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纷纷钻了出来,而外面的动静似乎也是越闹越大,连康氏都忍不住道,“今日怎么这般热闹,难不成又闹大发了?” 琉璃几乎有些坐不住了,正想开口让阿霓出去看一眼,却见小檀捂着嘴跑了进来,一进行障便笑得前仰后合。康氏忙问,“你笑什么,外面下女婿下得如何了?” 小檀笑道,“了不得了真真是出了稀罕事” 琉璃再也绷不住,忙问,“到底怎么了?” 小檀忙道,“大娘放心,裴郎君一点儿事也没有。” 琉璃顿时松了口气,康氏和七娘几个不由纳罕起来,“他没事,那外面在闹些什么?” 小檀又哈哈的笑了起来,“正是因为没弄到才闹的” 行障里几个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小檀好容易忍住笑,才道,“这一次娘子们可是上了大当,哪里弄到女婿?大家伙儿竟全弄错人了” “适才隔着门的问答,这边就没大占着便宜,因此大伙儿都心中憋着劲,等到一开门,见了穿红衣的便一阵乱扑,那人又嚷嚷打错了,竟是东躲西藏,也不顾规矩把竹杖笤帚不知怎么的都夺了下来,混乱中也没人去分辨,只是追着他扑,等到大家也累了,手里的竹竿笤帚夺的被夺了,丢的丢下了,裴郎君才笑吟吟的走过来向大家陪不是,原来今日他的伴郎穿了绛色袍,他自己穿的却是一身正经古礼的青袍,一时竟没人注意到他,姑嫂们嫌他挡路,一开门便把他给推到了一边大家一看,笑也笑得软了,哪个还有力气弄婿?正拦着他让他作诗喝酒呢” 琉璃先是呆呆的听着,听到后来却几乎想捂着额头哀叹一声,这样也行?他的那伴郎是傻的么? 果然外面的哄笑声终于消歇,人声渐渐向上屋过来,几声笑闹之后,一个琉璃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声音朗声道,“青阶承明堂,金锁镂文章,好言开玉匙,启户放檀郎。” 上房的大门吱呀一声的开了,门外火把的耀眼光线中,一道修长的人影映在了行障之上。行障内的五六个人顿时都站了起来。却见那个人影手一扬,一团黑影越过行障扔了进来,小檀手疾眼快的一把接下,康氏抖开一幅红罗便把它紧紧裹住,正是一只活的大雁,旁边几个人七手八脚上去用五彩丝线绑住了大雁的咀,七娘便回头向琉璃低声笑道,“倒是好精神一只大雁呢。” 这边大雁刚刚送了下去,外面又响起了裴行俭声音,“茜纱映流光,寒漏催夜凉,借问重锦帐,暂却又何妨?” 康氏几个呵呵一笑,两个孩子便上去推开了外面的行障,琉璃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果然是穿着一身宽大飘逸的青袍,越发显得身形挺拔,系着黑色腰带,足下一双绛色短靴,头发衣服竟是一丝未乱,怀里还抱着另一只绑着嘴的大雁。 裴行俭走近一步,在马鞍前低下身子,将这只大雁放在了琉璃脚下,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琉璃微笑,一张脸上神采奕奕。 琉璃胸口一阵激荡,还未露出笑容,七娘几个立刻一拥而上,用团扇遮住了琉璃的面孔,阿霓便拿出一枚黛石,像模像样的给琉璃补起妆来。 屋外顿时传来了一阵哄闹,“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是不温不火,“织女菱花镜,青娥鸾凤台,且将螺黛色,留待郎画开。” 阿霓不理他,收起黛石,又掏出了一盒胭脂,给琉璃补唇。 裴行俭应声道,“东风遥相知,莫为梳妆迟,自有桃花面,何须借燕脂?” 众人这才笑着把琉璃扶了起来,库狄延忠走了过来,受了裴行俭和琉璃的参拜,又嘱咐了琉璃几句。康氏将琉璃的青色蔽膝拿起遮住了她的脸,搀着她出门上车,七娘举着蜡烛,待琉璃坐定,两人将她的衣裳略整理了一番,见跟着裴行俭过来的伴郎已举着蜡烛出门,这才一口吹灭蜡烛,退了出来。裴行俭已经翻身上马,绕着马车转了三圈,几位库狄家的堂兄和安家表兄也各自上马,大家一声哄笑,马车一震,车轮滚动起来。只是没走多久,便被人闹哄哄的挡住,却是亲朋邻里障车的来了,讨要了好些铜钱酒水绢帛才四散而开。 琉璃坐在车里,听见有人哼唧了几声才道,“守约,今日我身上这顿好打,这笔账却要如何算?”车窗外,裴行俭叹了口气,语气诚恳无比,“这却是冤枉裴某了,今日我可是半点没躲,就站在最前面,那些娘子眼力这般不好,又能怨得了谁?再说谁不晓得你的身手,难道还真能被妇人们打坏了不成,只是诸位,愿赌服输,你们今日一首诗都没帮我做也罢了,输的赌注可莫混忘了” 有人哀叹,“还作诗?都怨你们,我便说了不能和裴九打赌你们偏不信他说的只要燕七穿了红袍,他便不会被打,结果如何?不但燕七吃了顿打,大伙儿还不能弄新妇了,何苦来哉?”又有人道,“你我娶亲之时,不都是穿的青袍?哪有伴郎穿了红袍,正牌女婿就没人认得出来的道理?谁知晓今日这些妇人是怎么了,竟只认穿绛红袍的” 琉璃忍不住捂着脸笑得发抖:这些大概都是裴行俭原先在左卫的同僚,长安各卫武官原本多是高官子弟门荫出身,他们娶亲大概是喜欢从古礼穿青袍的,女方也都是相熟的人家,自然无论怎样都不会认错。可是库狄家和安家都是小户,这一两代里只怕都不曾有女婿穿着青袍来迎亲,那些女人恰恰又没有一个人见过裴行俭,难怪会把这倒霉催的伴郎一顿好打。嗯,她得记牢了,这辈子绝不能跟裴行俭打赌 深夜之中,车行甚快,没过多久便到了永宁坊,宅子内外自然也是灯火通明。阿霓小檀几个上了车,整了整她头上的蔽膝,又用团扇从旁边遮住她的脸,扶着琉璃下车踩在一张簇新的席子上,两张席子不断倒换,一路脚不沾地的沿着西阶跨过马鞍进了大门。 刚刚走到院子里,身后突然传来一片笑闹之声,还有孩子们的尖叫,阿霓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是于夫人带了罗娘子和两个小郎君在躏新迹呢。”琉璃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心里一暖,接下来一路拜了牲栏、灶台,这才到了院子西南角搭的青庐里。刚刚走上青毡,便听到一阵轰笑的声音,却是到了夫妻对拜之时。 这院子本来就不算小,琉璃头上遮着蔽膝,眼前几乎不能视物,被几个侍女围着这么一路折腾下来,不由头昏眼花,此刻周围那些笑声几乎是在耳膜边轰然作响,只是想到裴行俭就站在青毡的另一头,一股安宁的喜悦慢慢涌上心头,轻轻的走上一步,在赞唱声中,对着前方拜了下来。 一片欢笑声响起,琉璃站直身子,被扶到了青庐内的床上坐下,刚刚坐稳,无数彩果铜钱便冰雹般落将下来,花生红枣也就罢了,那些栗子铜钱打在身上,着实有些疼痛,琉璃顿时庆幸自己头上蒙了这条蔽膝,此刻至少有布制头盔之用,前面遮面的那两把团扇,便算是双层面罩,可他却是没遮没拦的……念头还没有转过来,一枚高高抛起的栗子准确的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疼得她忍不住轻嘶了一声,随即左手一紧,一只温暖修长的手已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里。 在蔽膝的缝隙里,琉璃看见了他的侧脸,不断有金钱彩果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嘴角却越来越明显的扬了起来,琉璃看着那道熟悉的弧线,突然觉得果雨打在身上的感觉,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好容易落下的喜钱彩果变得稀疏起来,还没来得让人及松口气,却有人高声道,“何处嫦娥临人家,重重罗扇掩流霞,催得云破月弄影,试看碧玉妆梨花” 众人顿时鼓掌大笑,随即,却扇诗一首接一首的比赛般念了下来,文雅些的便吟,“姮娥莫掩春山色,天月照人捻粉妆,缘起华胥一梦定,流年笑碎相思肠。” 促狭的便语带双关:“花红今夜好,罗扇莫相遮,月开芙蓉面,留待郎攀折” 哄笑的声音顿时更大了一些,阿霓和小檀这才取下琉璃头上的蔽膝,又放下了扇子,外面火炬明晃晃的光线直接照在了琉璃的脸上,她忍不住侧过头去,眯起了眼睛,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和热辣辣的目光,有人在拍手大笑,说裴九艳福,新妇真乃国色,但那笑声似乎也有些刺耳。她只觉得背上已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好在宽大的袍袖下,那只手依然温暖稳定,微微的握紧了一些,传递着让她安心的信息。琉璃心神定了定,在一声接一声的调笑声中,安静的垂下了眼睑。 不知哪家的妇人上来摸了摸琉璃的脸,回头笑道,“新妇看着就像玉人儿,摸起来竟比玉人儿还滑”说着又摸另外一边,那指尖又热又腻,琉璃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裴行俭突然转过头来淡淡的看了那妇人一眼,那妇人的手一抖,顿时缩了回去,讪讪的笑了笑,回头大声道,“新婿恼了”众人顿时又轰笑了起来,笑话说得越来越露骨,好在到底再没有人上来动手动脚。 不知过了多久,净手的银盆和铜镜终于被端了上来,调笑声慢慢止歇,琉璃忍不住松了口气。三口同牢饭,一口合卺酒,有人用一根五彩丝棉系在两人的脚趾上,烛影火光中,并肩坐在百子帐中的裴行俭神色从容、嘴角含笑,琉璃则脸带飞霞,垂眸不语,看上去与其他新人并无半点不同,没有人发现,在他们交叠在一起的青色袖袍下,两只手早已握在了一起,先是手掌相握,渐渐的变成了十指交缠。 . 正文 第101章 碧庐情天 花好月圆 洒落在床上的彩果喜钱被细细的收拾了起来。蓬松的帽惑、大红的簪花、华美的金钗,一样一样的放进了举在琉璃面前的那个螺钿婴戏图漆盘里…… 青庐最外面的纱帐已经落下,身边的女人们一面忙忙碌碌,一面在念着相应的吉利诗句,但琉璃已经根本听不清她们念的是什么了,只觉得身周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闷热,又觉得己很想喝点什么,却开不了口。穿了一夜的青色大袖裳被轻轻的脱下,仔细的叠好,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白色连身纱衫,但那闷热的感觉不但没有减退,反而变本加厉的燥热起来。 裴行俭的外袍早已脱了下来,里面也是白色的纱衣,下裳却是绛色,取掉缨冠后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衬着白净的面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琉璃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是低头盯着自己膝盖发呆。 烛光晃动中,女人们嬉笑着端着烛台退了出去,帘帷从里到外一层一层的落了下来,把人声与火光都隔绝在了外面。 在最后一道帘子落下前,一只手准确覆盖在了琉璃的手背上,明明还是卸衣前一刻还紧紧相握的那只手,但此刻却仿佛带上了一种异样的热流,琉璃手指一颤,下意识的就想往回收,却被紧紧的握住,抬起,然后便触上了他的温润的双唇。 细细密密的亲吻顺着琉璃的指尖滑向手背、小臂……琉璃不可抑制的战栗起来,整个人忍不住往后一缩,小脚趾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细锐的疼痛。 黑暗中传来一声带笑的叹息,“傻琉璃。”琉璃这才想起脚趾上的那根五彩系心线,想伸手去够,他的手却更迅速的握住了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则摸索到了脚趾上的线绳,轻轻的解了下来,又在她的脚趾上揉了揉,“疼不疼?” 不疼,可是,他的手指碰过的地方很酥,很麻,琉璃甚至能感觉到肌肤上已经起了一层细细的寒栗,她迅速的缩回了脚,摇了摇头,然后才意识到这样的黑暗中他不可能看见,只是她的嗓子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还好,你脚上的……” “差点忘了。”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想来是他俯身在解自己脚趾上的丝线。琉璃乘机又往后缩了缩,整个人都缩到了另一边的床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离他远一点,还是想离心底那种异样的感觉远一点。在纯粹的黑暗与安静中,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疯狂的跳动,她不由自主伸手按在胸口,却听见裴行俭轻轻的“咦”了一声,“怎会不见了?” 琉璃一怔,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有些微的焦急,“适才明明还在手中……” 难道是五彩线掉了?琉璃听说过,这根五彩系心绳,绝不能丢了……琉璃忙凑了过去,沿着他膝盖伸手探到地上的青毡上摩挲了一回,可这样的黑暗中怎么找到那根细绳?她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或是掉床脚了,明日再找应当也不打紧吧?” 裴行俭的声音里变得满是笑意,“谁说我找的是五彩线?” 琉璃猛然醒悟过来,没等她躲开,一双有力的臂膀已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带入了一个暖暖的怀中,黑暗中,他炙热的双唇密密的落在她的脸颊上,夹杂着低低的笑声,“我是在找我害羞的新妇子,她居然躲得那般远。” 羞恼腾的涌了上了,琉璃想说,“我没躲”,但刚张嘴说出一个字,他的双唇便温柔的封了上来,熟悉的清冷气息带着陌生的热切索取,瞬间就从唇齿间直接侵入了琉璃的脑海,顿时让她失去了所有反驳的能力,只能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他,缠绵的回应着他的每一个亲吻。 原来前一刻在她心底疯狂跳动的,不是恐惧,不是羞涩,而是渴求,她是如此渴求他的亲吻和拥抱,以至于吓到了她自己…… 幔帐内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她听到裴行俭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握住她腰肢的手力道在不断加大,似乎是想把她直接揉进他的身子里去,在她几乎忍不住要痛哼出声时,那只手却突然松开了钳制,转到前面,略带急切却依然稳定的一根一根解开了她身上纱衫的衣带,随即是那件贴身素绫缠弦的在颈部和腰后的两处系结…… 只是轻轻一扯,便再也没有一片薄纱能阻止他温柔细致的探索,那十根修长的手指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在经过的每处地方,都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火种,没多久便是野火燎原。这火焰迅速的从琉璃的肌肤表面蔓延到了身体的最深处,化成一股股酸酸麻麻的热浪,不断的往外涌动。 在肌肤上燃烧的火焰与身体深处涌动的热流之中,琉璃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烈日照耀下的雪人,在不断的融化,变成水,变成风,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模样。她发现自己的双手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勉强勾住他的背脊,却没有意识到她的整个身子都在不停的颤抖,没有意识到在唇齿交缠中她断断续续逸出的呻吟。她只是感觉到他突然放开了自己的双唇,贴在自己耳边声音沙哑的叫了一声“琉璃”,那炙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垂上,让她不由自主的剧烈战栗起来,她听见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身子慢慢沉了下来,温柔而坚决的分开了她的双腿……从最敏感脆弱的地方传来的炙热触感,让她突然有了一丝清醒,下意识的想躲开,想退缩,却终于只是闭上了双眼。 他的动作轻柔耐心得不可思议,但当他的身子彻底没入的时候,无法避免的的异样痛楚还是让琉璃忍不住紧紧咬住了下唇,以免发出任何痛苦的声音。仿佛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她每一点细微的表情,他立刻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轻轻的吻了下来,用舌尖撬开了她的牙齿,轻柔的含住了她已经被咬出牙印的唇瓣,久久的辗转,随即便移到她因为忍痛而沁出了一层细密汗水的额头上,怜惜的亲吻着她的眉头、眼睛、鬓角。 只是他的额头渐渐也变得汗津津的,呼吸里有极力压抑的喘息,琉璃突然意识到那是因为忍耐,就像她在忍耐痛楚,他也在忍耐欲望……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柔情让她再也顾不得身体里残留的不适,伸手的抱住了他,也缠住了他,“守约”他的身子明显的的震了一下,随即低低的“嘶”了一声,再也无法控制的律动起来。 无法言喻的感觉随着他的节奏一波一波的冲向全身,琉璃清晰的感觉到,其实痛楚比欢愉更多,而且在随着他渐渐失控的狂野在加剧,然而那是他带来的痛楚,痛楚里也带着甜蜜与满足,比纯粹的欢愉似乎更让人刻骨铭心,因此她只是纵容的攀紧了他,迎合着他,直到他终于战栗着爆发出来…… 静默的紧紧相拥之后,琉璃的耳边传来了他带着叹息的轻唤,“琉璃,琉璃。”她疲惫得几乎不想睁眼,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裴行俭侧身将琉璃拥在怀里,用手指轻轻的梳理着琉璃的头发,滑到她脖子下面时顿了一下,“这是什么?” 琉璃闭着眼睛微笑,“你不认得了么?” 裴行俭摩挲了一回,也笑了起来,“你把我送你的玉佩当项坠了?” 琉璃微笑不语,去年寒衣节他送自己的这枚小小的玉佩是自己身边唯一属于他的东西,她想时时刻刻带着,却又不想被人看见,只能找了根红绳做成项坠,这样,他的这份心意就会日夜陪着她…… 裴行俭手指似乎还在抚摸着那块玉佩,半响才低声道,“其实这块玉质地虽好,雕工却不算上佳,最早原不过是块扇坠,不过当年我母亲从洛阳逃出来时太过匆忙,除了些钱财,父亲送她的东西里,竟是只带出了这一样,因此从小就给我贴身带着。我也就这一样东西,还配送给你。” 竟然是这样的来历么?他送给自己的时候,竟是一句也没提琉璃的胸口一片暖洋洋的,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是低声叫了句“守约”。 裴行俭的手指从玉佩滑到了琉璃的背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叹了口气,“琉璃,你当真比玉还滑。” 琉璃顿时想起了那根热腻腻的手指,往裴行俭的怀里缩了缩,“不许学那人的话” 裴行俭安抚的轻轻拍了拍她,“嗯,那是我们族里的一位愚妇,你不用放在心上,过了今日,她们自然不能再如此戏弄你。” 想起裴行俭当时那漠然的一眼,琉璃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过他不止是君子,他骨子里还藏着一把可以横扫千军的利剑……突然又想起了今日那位倒霉的伴郎,忍不住问,“今日那位伴郎可是惹你了?” 裴行俭的胸口传来低笑的震动,“谁叫他一提到弄新妇就出了那么些损主意?”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心中却是暖暖的,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安心的蹭了蹭。 裴行俭的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却在渐渐变得急促响亮,抚摸着琉璃长发和背脊的手也越来越热,琉璃忍不住往后一躲,却被他揽得更紧,带着欲望的亲吻密密的落了下来,由双唇转向耳垂,转向脖颈,一路向下。 熟悉的炙热感再次在肌肤上流动起来,琉璃迷迷糊糊的想,唉,再纵容这个男人一回好了。然而这一次,他原本就带着奇异魔力般的手指由原来的轻柔细致变成了肆无忌惮的**蛊惑,在越来越肆虐的火焰中,琉璃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妖冶的盛放、热情的邀请,渴求的索取,仿佛那已经不再是她的身体——她不可能发出那样的呻吟,她不可能那样的纠缠上去…… 当他终于深深的沉入她的身体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琉璃头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眼前有大片的缤纷颜色像烟花般炸开,身下似乎有大红的罂粟在盛开在蔓延,渐渐将这座青庐变成一个迷狂的花海,而他们就在花海的最深处温柔交融,抵死缠绵,直至天长地久,或,天崩地裂。 . 正文 第102章 无微不至 矫枉过正 仿佛只是刚刚闭上眼睛,清晨的光线就从帘帷外隐隐透了进来,有小鸟落在青庐上欢快的鸣叫,远远的还有人声、脚步声…… 裴行俭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一张宁静的睡颜,脸颊上还透着异样的嫣红,小扇子般的长睫却嫣红上落下了一道黑色的弧形阴影,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他静静的看了半晌才低头在那个白瓷般的额头轻轻印下了一吻。她连睫毛没有颤一下,只是当他小心翼翼的起身时,却突然往他的怀里又缩了缩。裴行俭只觉得自己的胸口瞬间就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带来的热流涨得满满的,几乎想重新躺下来,好让她在自己怀里多睡一会儿。怔了片刻,终于只是仔细的掖好了被子,然后穿上昨夜就准备好的常服,收起放在床前的五彩线,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经如往日般练完功,洗漱沐浴了一遍,又用过早饭,回到青庐前时,里面居然还是一片安静。裴行俭摇头笑了笑,挽起外面的那道帘帷,走了进去。帐里的光线亮了许多,只是琉璃依然睡得沉沉的,裴行俭坐在床边看了很久,才轻轻的叫了一声,“琉璃。”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琉璃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眸子里刚开始是一片没有焦距的迷茫,然后才看见坐在床边的裴行俭,眨了眨眼睛,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裴行俭心里一热,低头去吻她,琉璃却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大早上的,还没有刷……还没有漱齿呢。”又看了看外面,“什么时辰了?你起来多久了?” 裴行俭忍不住笑了起来,“快午时了。” 琉璃噌的一下就爬了起来,低头一看,又嗖的钻了回去,涨红了脸,“你,你先出去。” 裴行俭的眸色一暗,伸手把她连被子带人一起抱在怀里,低头就亲了下去,直到感觉到手里的身子都变软了才放开手,微笑道,“我来帮你穿。” 琉璃的今日要穿的衣服就放在床头,绿绫织花的裹弦,牙色朱锦滚边高腰短襦,六幅石榴裙,杏黄晕色披帛,还有一件绢帕大小的白色小衣,不过裴行俭刚拿到手中就被琉璃劈手夺了过去,脸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裴行俭神色困惑的看向琉璃,琉璃几乎是哀求的看着他,“守约,你先出去好不好?” 看着他无奈又好笑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琉璃长长的出了口气,这是她给自己做的小内,昨日因穿大礼服按规矩没穿,平日还是穿上才安心些。此时女子有无带的胸衣诃子,有短款肚兜心衣,也有长款的裹弦,却没有底裤,她也是到了安家后才自己动手做了几件,平日洗晾之时都像做贼似的,更别说让他帮自己穿上…… 手脚依然有些酸软,琉璃好容易才把一件件衣服都穿戴妥当,随手挽起了头发,又穿上了一双平头丝履,下地往外走时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了出去,抓住帘子站了一会儿才略好了些,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青庐的外面。 青庐外,太阳已经高高的升了起来,强烈的光线让琉璃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好在立刻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缓缓向上房走去。只是行走之时,依然有一阵阵的不适感传来,琉璃努力走得稳稳的,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但握得太紧的手多少还是泄露了一些不同。 裴行俭看了一眼琉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疼么?” “尚好。” “饿么?” “有些。” “可想沐浴?” 琉璃终于抬起头来诧异的看着他,裴行俭满脸的风轻云淡,“我已经让她们烧好了热水,你过去就能沐浴,厨下的早点也已做好,用完饭你是想在家休息还是想坐车出去转转?”说着转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今日还是在家歇着吧,明日若是天气好,我再吩咐车马那边准备,咱们去曲江散散好不好?。” 琉璃看着他,大脑有点短路,难道不是应该由她来安排这些事情,由她来好好照顾他么? 前面已经有仆人在清扫院子了。从搭着青庐的前院往后走,穿过分隔内外院的一道屏门和两重厅房,才是上房的所在。一路上不时能遇见穿着崭新本色袍子的男仆和青衫白裙的婢女仆妇,每个人见了他们都恭恭敬敬行礼,“见过阿郎、娘子。” 琉璃走在这完全陌生的院子里,看着这些并不熟悉的脸孔,听着这十分新鲜的称谓,心里只觉得一阵阵的恍惚,几乎难以置信这就是她的家。好在刚走进上房的院子里,阿霓、小檀三个带着另外两个做粗活的婢女迎了上来,笑盈盈的向两人行了礼,琉璃看着这几张熟面孔,才终于有了几分踏实的感觉。 净房里的浴桶已经装满了温度恰好的水,待她神清气爽的走进上房西屋,小檀正在布置餐桌,桌上摆着热腾腾的一盘两个玉面尖、一碗菜粥、一碗馄饨、两张烤饼还有两盘酱菜、一盘羊肉……将那张铁梨木的曲足大食案摆了个半满。琉璃不由吓了一跳,“我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小檀嘻嘻的笑了起来,“阿郎说,他不清楚你爱吃什么,便让厨下多备了几样,若是都不爱吃,便让厨房重新做也使得。” 琉璃忙摆摆手,跪坐在了那一尺多宽的条凳上。她从昨日起就没有怎么正经吃过东西,此时还真有些饿了,内厨的厨娘又是苏家送的,手艺好生了得,虽然是家常的花样,却做得极为可口,她一样吃了一点,也就有八分饱了。刚刚放下碗筷,就见裴行俭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琉璃便问道,“可是吃好了?”走过来又看了一遍,笑道,“你倒是不挑的,就是吃得太少了些。” 琉璃笑眯眯的点头,“夫君放心,我不挑嘴,不挑衣,吃得又少,好养得紧。” 裴行俭抚着胸口长长的出了口气,“为夫当真是好运道” 琉璃便笑着问,“你适才去哪里了?” 裴行俭神色淡然,“也没什么,只是有些采买往来之事,都处置好了。” 琉璃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若是连这些事情他都做好了,自己还能做什么?难道真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而且还是吃他准备好的? 裴行俭看着琉璃怔怔的样子,笑了起来,“我都搬入这宅子十几日了,难不成不用过日子?这些小事不过顺手处置惯了,待过得几日,你休息好了,再辛苦也不迟,如今府里的账房和管事都是妥当的,大的开支来往一概不用你操心,内院的事情你愿意管就管一点,不愿意咱们再买几个妥当人就是。” 看着裴行俭,以往他的说过的话仿佛又一次在琉璃的耳边响起,“我绝不会让你那么辛苦”“我绝不会让你承担这些”……她突然明白过来,裴行俭绝对是认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看见自己为家务操心费神,可他难道不明白,身为他的妻子,有些事情本来就是她理所应当的责任?也许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以前的事情给他留下的伤痕太深,以至于如今显然是有些矫枉过正了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好。” 裴行俭笑得明显更愉悦了些,“我在书房里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想不想看?” 上房最东边的屋子便是书房,挑起帘子便能看见,屋里靠着南窗的是一张直足带托泥的高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靠北是一张六曲屏风,屏风后是一张插屏坐榻靠墙而放,榻上放着条案,随意堆了几本书,又有凭几、隐囊等物,大概是裴行俭平日看书的所在。对着门的一面墙并排立着几个书橱,门边则是一个半米高的四足檀木柜,琉璃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有什么东西是给自己准备的,倒是那六曲檀木屏风实在眼熟——上面正是她最早给裴行俭做的那狩猎图夹缬 琉璃忍不住上去细细看了几眼,回头笑道,“我送你那一套你竟是又做了一架屏风么?素净的黑檀倒正是配这夹缬。” 裴行俭微笑不语,琉璃怔了怔,突然意识到她是苏家住了那么久,也去过库房外书房等处,却从来就没有见到过狩猎图屏风,难道他压根就不是买来做寿礼的?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人?这就是他准备给自己看的惊喜? 琉璃正想瞪裴行俭一眼,裴行俭却上来牵住她的手走到墙边,打开了一个书橱的门。琉璃往里面一看,不由一呆。 只见这书橱分了三层,第一层上放着足足二十多个三寸高的白瓷双耳罐,第二层是卷得整整齐齐的熟绢和案纸、麻纸,最下面一层则是大大小小的毛笔。琉璃顾不得别的,先拿起白瓷瓶一个个打开来看:果然是已经制好的各种颜料既有常见的绿花粉、赭石膏,也有难得的金泥、云母粉,一看便知做得极为精细。 琉璃看着这些熟悉的颜色,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作画的颜料种类并不算多,而且从市面上买到的成品多为粗制滥造,琉璃自打到了安家做画师,就经常不得不自己动手买了颜料来淘、澄、飞、跌、研一番,才能正经用到画上。后来入了宫,因宫里准备的颜料还算细致周全,倒是省了这番力气。出宫之后这半年她几乎没有动过笔,忙固然是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手边的东西实在不好用,没想到他却不声不响的准备了这样齐全的一整套…… 琉璃将几个罐子捧在手里看了半晌,又用指头沾了沾颜料,对着光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回头问裴行俭,“这些你是怎么得的?” 裴行俭只是淡淡的笑,“没什么,不过是多烦了几个好友。” 琉璃忍不住叹道,“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看着简单,真正做起来麻烦得了不得,不过这些做得真是好,外面再买不到这样的。这么多,且够我用几年了” 裴行俭的嘴角扬得更高了一些,他怎么会不知道做起来会有多麻烦?这里面的几罐朱砂就是他自己动手做的,买了上好的朱砂研细、加胶、飞水,来来回回要好几次,才能得到头朱、二朱、朱膘这几样颜色。第一次动手把颜料全做坏了时,他还头疼过为何她偏偏喜欢的是画画而不是写字,但此刻看见她眼睛闪亮、笑颜如花的样子,又突然觉得,她喜欢画画着实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只见琉璃捧着那罐装了朱膘的罐子,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笑道,“守约,我给你画幅像可好?” 正文 第103章 洗手做羹 再见高人 被擀得薄薄的面皮上,抹了厚厚的一层加了豉椒的生腌羊肉酱,面皮一层层卷起,用刀切成三寸来长的六段,拍圆,放入烤炉之中,不一会儿就有浓香飘了出来。 灶台上烧的是最常见的百岁羹,汤却是诱人的白色,映着碧绿的荠菜,分外养眼。另一个灶眼则在煮饭,揭开时能看见,用南烛叶汁浸泡过的米饭晶莹中透着清爽的绿色。 琉璃估量着时间差不离了,让厨娘把千层肉饼从炉里取了出来,用带盖的大银盘装好,连同百岁羹、青精饭,一起端到了上房。 苏家的上房门外,苏桐正在探头探脑,看见琉璃带着人走了过来,大叫了一声,“新妇子来啰”撒腿就跑了进去,上房里顿时传来了一阵笑声。 苏家的大食案上早已摆好了之前做的几道菜,就待最后这三样上来便开饭,于夫人坐在上座,罗氏站在她身后,裴行俭陪坐在下首,看见琉璃进来,于夫人早已笑得合不拢嘴,看见琉璃把食盘一样样放好,忙道,“你快坐守约旁边去,咱家没那么些规矩”又回头责怪的看了罗氏一眼,“你也莫作怪,难不成我今日还得让你伺候用饭不成?” 罗氏嘻嘻一笑,在对面坐了下来,裴行俭却站起身来,持壶亲手将于夫人面前的酒盏倒满,又在自己面前倒了两杯,琉璃忙走过去,和他一道举起杯来,蘸甲弹酒而敬。于夫人笑着点头,“好,好,你们夫妇正该相敬相亲,白首偕老。”说着一饮而酒,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喝得太急,眼角顿时溅出一点泪光。 罗氏忙笑着打岔,指着银盘里那六个烤得微黄的饼问道,“大娘,这是什么,以前竟没见你做过。” 琉璃笑道,“阿嫂可曾吃过古楼子?这不过是小号的古楼子罢了,琉璃倒觉得,若叫千层饼,似乎更是贴切。” 苏槿等不得,忙抓了一个在手里咬了一口,叫道,“好烫好鲜”赶紧换了只手拿饼,一面吸气不迭,一面又咬了第二口。苏桐也有样学样的抓在手里吃了起来。众人不由都笑了。琉璃便夹了一个,放在了于夫人面前。 于夫人早已悄然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满面笑容的吃了一口,连连点头,“果然鲜美,比油腻腻的古楼子好吃得多” 裴行俭却是昨日在家中就吃了一回的,慢条斯理的尝了一口,转头对琉璃低声笑道,“果然又长进了。” 琉璃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她的千层饼当然比古楼子好吃。古楼子的羊肉馅是用牛油拌的,略冷一点就腻人,她做的羊肉馅则是用桂皮酱先腌泡过,鲜而入味,加上饼皮薄了,便容易烤得脆脆的,外脆香而里鲜嫩,还有辣味,应该正对于夫人的胃口。 新妇三日洗手做羹汤,她这个没有公婆的人,这第三日也只能到苏府来卖弄卖弄手艺,以回报苏定方夫妻照顾裴行俭多年,又疼了她一场。 罗氏眼尖,看见那百岁羹的颜色颇有些与平日不同,忙盛了一碗捧给于夫人,于夫人喝了一口,奇道,“今日这百岁羹怎么出来这个味道了?” 琉璃笑了笑,“不过是用了熬了一夜的鸡汤而已。”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明白她为何会一大早便神神秘秘到厨房捣鼓半天,又让阿霓抱着一个罐子上车一路跟了过来。只是因为自己不告诉她今日的那坛酒是送给谁的,她竟也赌气不告诉自己那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于夫人点头不语,又喝了两口,突然叹了口气,“若是将军今日能尝到这碗羹,不定会多欢喜,他这爱琢磨吃食的习性,家中竟然只有琉璃学了八成去”又怅然往窗外看了一眼,“也不知他如今走到哪里了?” 她这样一说,罗氏心里一酸,脸上却忙堆上了笑容,“这不前几日刚收到了书信么?如今应在路上,只怕快到高丽了。” 琉璃也笑道,“这有何难,想来不用多久,义父便能凯旋而还,到时琉璃再好好打起精神做几道孝敬义父,只是琉璃的这点雕虫小技怕是入不得他的眼,到时还要请阿母劝义父勉强也用一些,莫要太过嫌弃就是。” 于夫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你义父欢喜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你义父还说过,你比蓉娘更像苏家女儿”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呆了呆,忙对裴行俭道,“你也快喝一碗,凉了只怕就不鲜了。” 罗氏也站起来给苏桐苏槿一人盛了一碗汤,“刚吃了一个饼,都用些羹,比你们平日吃到的百岁羹可要鲜美得多。”又转头对琉璃笑道,“你不知道,当日我嫁进来,三日入厨馈姑舅的时候,阿翁吃是吃了,回头却跟阿家叹了半日的气,说是无论如何以后也不能让我管了厨下事务,我后来听说了,吓得直哭……” 于氏被逗得笑了起来,苏桐苏槿吃得开怀,更是又说又笑,于夫人便笑骂他们不守规矩,整个屋子变得一片热闹。 吃过饭,于夫人便拉了琉璃到一边,上下看了她几眼笑道,“也不用我来问你,守约自然待你是极好的。”琉璃不由脸上一红,裴行俭待自己当然好,就是有些太好了,恨不得万事都替她做了,到现在为止,她操持的全部家务,也不过是到厨房动动嘴皮子,指挥着厨娘做几样吃食出来,倒亏她在于夫人手下受了那样一通艰苦的主妇速成训练。 于夫人见她红着脸微笑的样子,突然有些百感交集,顿了顿才道,“只是这几日也就罢了,再过些天,只怕那两边又不会消停,那些人辈分在那里,无论是顺着还是逆着她们,你只怕都要吃亏的,若真有难决之事,你能拖就拖着些,找机会打发人来告知我一声便是,我定然会赶过去” 琉璃心中感动,郑重的点了点头。 因苏氏父子都不家,裴行俭不好久留,于夫人跟琉璃又说了几句话,便放了两人离去,琉璃上车便看见车厢一角的那个酒坛子,心中好不郁闷:她的高汤谜底已经揭晓,他这坛子郎宫清却还不知是送谁……有心想问裴行俭一声,但看他那笑吟吟的可恶样子,决计是不会说的 却见马车跟在裴行俭的马后,一路向南而去,转眼便过了永宁坊,竟是一路进了南边的升平坊,在一家小院门口停了下来。琉璃下了车,四下看了几眼,此处紧挨着乐游原,四周并无几户人家,院门上亦无匾额,看样子应是一处别院。 裴行俭上前敲响了门环,门开处,一个老苍头探头出来,一见裴行俭便笑道,“九郎来啦好久不见” 裴行俭笑着点点头,回头道,“琉璃,你跟我来,你们都在外面候着。”阿霓一怔,退开了两步。琉璃不由暗吃了一惊,裴行俭挑了今日来拜访之人,应是他的长辈,但听这门房的语气,竟是十分亲近熟稔,可裴行俭有什么亲近的长辈她是从未听说过的?为何又不能带下人进去? 进了门,只见这院子十分幽静,进门绕过影壁,便是一条曲径在树荫之中蜿蜒向上而去,走了一盏茶功夫,转过一座假山,才看见几间颇为古朴雅致的精舍坐落在院子的最高处。 琉璃越发好奇,即使是别院,这也太幽静冷清了些吧?几乎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难道裴行俭除了当和尚的表弟,还有当道士的叔叔? 到了精舍的台阶下,那门房进去通传了一声,没过片刻就出来笑道,“两位里面请,我家阿郎正等着九郎。” 只见房门开处,里面是一间几乎一无所有的屋子,地上丢着几个蒲团,墙上贴着十几张古怪的大图,上面全是连线或不连线的星星点点,又密密的标注着小字。看得见有一道后门通向后院。裴行俭并不迟疑,穿过屋子便走出门去,后院竟也是一片空荡荡的平地,只在正中设了几张比寻常马扎略大些的胡床,其中一张胡床上坐了一人,正低头收拾着手里的几张麻纸。 琉璃跟在裴行俭的后面,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认出那墙上的怪图是什么,一数正是十二张,念头略转,胸口不由砰然一跳。 坐在胡床上的人笑着站了起来,“今日难得好天气,守约你倒是来得早。”一眼看上去,此人似乎是四十到六十皆有可能,身量偏瘦,穿着一件时下很少有人穿的宽袖交领青袍,留着三绺长须,相貌清矍,神态悠然,只是一双眼睛清明透彻,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裴行俭长揖一礼,“守约见过李公。” 那人笑了起来,“你今日礼数怎么这般周全起来了?” 裴行俭神色里有少见的恭谨,“若无李公,守约焉有今日?守约今日携内子前来,便是为谢李公当日点拨之德,数年教导之恩。”回头对琉璃又轻声道,“这便是你一直想见的太史公。” 琉璃在看到那满墙的星图时已经猜出了几分——如今的大唐只有一个太史令,那便是李淳风。她对李淳风一直十分好奇,在裴行俭面前也顺口说过两句玄奘法师又不是李淳风之类的话,他每次都是笑一笑而已,听刚才的言语,他竟然被李淳风教导了好几年? 琉璃压了压心头的激荡,走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李淳风微笑道,“不必多礼。”又对裴行俭笑道,“你今日能来便好,至于指点教导却谈不上,这几年我不过是与你一道参研了李卫公留下的阴阳算书,自己何尝不是所得甚多?若无此书,我注算经也不会如此顺遂。” 裴行俭笑道,“李公不过略有所得,而守约若无李公指点,却是守着宝山无门而入了只是不知李公的算经注得如何?” 李淳风飒然一笑,“最晚明年便能得了。” 琉璃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头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倒是解开了:裴行俭是以长于阴阳相人等奇术而闻名,但苏定方却似乎不通此学,她原以为裴行俭是拿着李靖的书自学成才,倒没想到还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指点他……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裴行俭突然转头对她道,“今日特意给李公带了一坛郎宫清的,竟是忘在车上了,你出去吩咐阿成一声,让他拿进来吧。” 忘记,他会忘记这种事情?琉璃诧异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只得向李淳风行了一礼,默默的退了出去。 眼见她的身影穿过房子,消失在外面的台阶下,李淳风捻须微笑起来,“守约,你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 p.s.李淳风出来打酱油啦昨天继续粉红大丰收,上个月俺月票是第36名,对比这本书在网排在第一百多名的惨淡订阅成绩,俺要眼泪汪汪的说:咋这么像是俺自己在刷票捏?呵呵,俺的读者不多,可是,你们对阿蓝很好哇,谢谢大家啦(小声说一句,所有喜欢这个故事的人,请支持正版,给俺这个成绩丢脸的作者一些动力吧……) 正文 第104章 当年缘分 初试牛刀 鳝鱼黄的澄泥砚里,已经磨好的半砚墨水已经几乎见了底,裴行俭却依然在面无表情的笔走龙蛇。 琉璃进来时,看见这满案满地写得密密麻麻的白麻纸,不由吓了一跳,忙摆手让阿霓退了出去,弯腰随手检了几张一看,认出他是在意临王羲之的草书《长风帖》,只是笔迹却少了些应有的温润,多了几许激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裴行俭听见身边的动静,写完最后一笔,闭上双眼站了一会儿,回头再看琉璃时,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待会儿都烧了吧,今日写得都不大好。” 琉璃低头将散乱的字纸都拣了起来,整理成一叠压在镇纸下面,低头又摆弄了几下那个卧牛玉石镇纸,忍不住还是抬头道,“你怎么不大高兴?”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听李公说我这几年只怕还会有些波折,心里有些不大舒服罢了。” 他还会有波折么?琉璃顿时想起了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的动荡,心里忍不住一沉,难道她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他脱身事外?只是看着裴行俭多少有些漠然的眼神,从李淳风别院出来后就有的异样感觉愈发明显,索性问道,“今日李公是如何说我的?” 她早已经想清楚:那坛酒太过古怪,以裴行俭的性子,必然是早就想好了这个借口要支开自己,可若是旁的事情,又何必今日巴巴的带了自己上门时去说,只怕他们说的十有八九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裴行俭怔了怔,嘴角似乎有苦笑一闪而过,转身看着琉璃,脸色渐渐变得认真起来,“李公和我的看法一般无二,你福缘深厚,日后必然大贵,李公还说你天生有辅助之格,便是佐助帝王也使得,若在民间,则决计是镇宅之宝。” 这叫什么话?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便意识到不能让他插科打诨的混过去,立刻追问道,“那你为何不早些跟我说,还要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 裴行俭叹了口气,“李公说我命数不如你,我的确有些闷气。” 他会因为这个闷气才怪琉璃不由皱起了眉头,“你又哄我” 裴行俭的眼神专注,“琉璃,我绝不不哄你,李公说,你的命数再好不过,就是配我委屈了些。”想了想又道,“你可想知道,我是如何认识李公的?” 琉璃看他神色认真,虽然知道或许别有内情,却也有些无可奈何,又听他说到这个,立刻用力点了点头。 裴行俭略整了整书案,拉着琉璃坐到了书房另一头的榻上,才道,“六七年前,有段日子我几乎日日去新昌坊的酒肆,恰好李公也爱去那家酒肆打酒,见过我几面,便与我攀谈起来,又要给我看相,说我的命数是有几多劫数便有几多功业,我只当他是胡扯,他却把我过往之事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我以为他是恩师特意找来劝我的,更不欲理他。李公便与我打赌,赌的虽然是小事,但连赌了七次我都输了,我这才觉得他不简单,开始有些相信他劝我的那些话。” “后来恩师也重重的训了我一顿,我振作了一些,回头再去找他,他才告诉我他便是太史令李淳风。当时我手头正有卫公几册阴阳相人之术的书看不明白,既然遇到了他,自然不欲错过,没想到李公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李公的别院原本就是修在乐游原上以观天象的,平日便是家人也不能去打扰,有两三年,我却是隔日出入,整夜随他观星推数,因我之前也常在外面喝醉不得归家,倒也无人疑心。李公指点我时,所费心血实多,悉心之处比起恩师来也不差什么。不知为何,他不许我称他为师,亦不愿此事让太多人知晓,我也只好随了他的意,只是他这份恩情,却不知日后如何能报答了。”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琉璃默默的听着,倒也不大惊奇李淳风的做派——高人大概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裴行俭的资质本来就高,当年苏定方不也是上赶着要收他为徒的么?只是,六七年前的那段时间,他竟是颓废到了那种程度?日日买醉,夜夜不归……心底有些隐隐作痛,琉璃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了裴行俭的肩膀上。 裴行俭伸手将琉璃揽在怀里,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觉得,琉璃若是笨一点就好了,不然他也不至于要把这陈年往事都拉出来说一遍,才能让她不追问下去。 她的面相自然没问题,他也不会骗她,只不过瞒下了李公的第一句:“你的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我竟也看不大透,不过,她服紫只怕犹早于你。” 更有问题的是他自己。李公其实很早之前就说过,他今年只怕会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起落其实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大喜他也已知道是什么,可是大悲……他曾以为,这世上大概没什么大悲是自己还承受不了的,可如今,他却真真切切的知道,他想错了 琉璃静默半晌,还是打起精神来抬头笑道,“你写了这半日,竟还不饿?厨下的晚饭已经得了,我进来便是想问你什么时辰想吃?这一说话,竟也混忘了。” 裴行俭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还真是有些饿了,这就吃吧。” 琉璃笑着起身,掀帘走了出去,见阿霓还等在外面,便让她去厨房传话,自己带着小檀布置案几。因为今日天气有些热,琉璃让厨娘做的便是槐叶冷淘和用牛羊猪熊鹿五种肉丝生腌成脍的五生盘,又做了蛤蜊肉羹,用熟蛋黄加牛酪拌了一盘生菜,四样上来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样。裴行俭净手后过来,忍不住点头,“日后这饭食还是你来管更妥当,这一看便让人更饿了。” 琉璃嗔了他一眼,“别的事我就管不妥当了?我算账比义母都要快,下人的面孔一遍就能记清,招待亲友也没有出过漏子” 裴行俭笑着揉了揉了她的头,“果然是镇宅之宝难不成还怕我抢了你的风头?过几日待我销假回了衙门,自然有你大展身手之时。”又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就是吃得太少了,快陪我多吃些。” 琉璃不由泄了气,每次一说这个,他就是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她闷闷不乐的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竹著。 裴行俭不由叹了口气,“你怎么倒赌上气了?我原打算着明日便让外面的管事都来见见你这位主母,你若是饿坏了可怎么好?” 琉璃顿时眼睛就亮了,“真的?” 裴行俭点了点头,“比珍珠都真”他自然也知道,琉璃并不是软弱迟钝的女子,自己日后也不可能还像这几天一样事事都替她做了,只是觉得能让她多得一日清闲也是好的,却没想到她会因此恼了。看着琉璃转眼间神采飞扬起来,高高兴兴的盛了一碗肉羹,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头,手指顺便一勾,便让她的发髻散了两绺长发出来。 琉璃简直哭笑不得,偏偏阿霓和小檀都在旁边,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的瞪他。好容易用过了饭,漱了口,那两人收拾了食盒出去,帘子还没落下,琉璃便站起身来,伸手要揉他的头发。裴行俭头一偏便让了过去,琉璃再去够时,不知怎么的却被他轻轻松松的将两只手的手腕都握到了手中,还低下头来笑道,“反了么?” 他的手并没有握得太紧,但琉璃却怎么也抽不出手来,只能用目光愤怒的谴责他,裴行俭笑得越发愉快,突然在她耳边轻声道,“待会儿你也要有这般的精神才好。” 琉璃一怔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脸顿时腾的烧了起来,听着他可恶的笑声,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珠一转,狠狠一脚踩在了他的脚面上。 阿霓和小檀此时刚刚下了台阶没几步,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痛呼,居然是阿郎的声音,不由面面相觑,随即便是娘子的一声惊叫,小檀下意识的便想往回走,阿霓忙一把拽住她,不由分说将她拖出了院子。 …… …… …… 巳时刚过,上房的门帘一挑,外院的两名账房和三位管事毕恭毕敬从里面退了出来,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穿的多了,好几个额角都浸出了汗迹。 小檀和阿燕站在门口相送,一身青衣的阿燕依然面无表情,系着鹅黄色裙子的小檀却眨着眼睛笑道,“几位管事慢走,莫把账本又掉地上了,外面可无人帮管事们拣”几个管事忙都堆着笑应了,规规矩矩的往外走去,一直走到外院无人之处才挎下了肩膀。 一位账房便道,“当真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夫人身边这两个婢子也太厉害些了吧?” 另一个管事也叹了口气,“原想着阿郎便是极厉害的了,笑微微的说着话竟也能让人不敢出一口大气,但好歹不管细务今日不知哪里钻出来的这绿衣婢,看账本竟比老手还在行,那个黄衣婢又是牙尖嘴利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好在夫人和善,不然这一关还不知如何过” 几个人里只有大管家裴千是裴家的世仆,从管家到门房来回当了两遍,心里不由冷哼了一声:夫人和善?和善人能用出这法子来?前头那个夫人才正经是和善,但有些事情却不是和善人能做好的,这些刚买的奴仆哪个不是端详着主人脸色手段来做事的?想到此处,他忍不住淡淡的道,“知道就好,下次便仔细着些,若是再被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婢子训一通,某可丢不起那脸” 几个人一路嘟嘟囔囔的去了不提。上房里,裴行俭也惊奇的看了琉璃好几眼,见琉璃满脸无辜的回望着他,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我当真小瞧了你” 琉璃扬眉一笑没有做声。在武则天身边呆了一年多,她若连这点最粗浅的御下之术都没学到,岂不是白痴?武则天的身边总有邓依依那种牙尖嘴利不容人的女官,总有玉柳这种沉默寡言最较真的女官,而她自己永远是和善大方体贴入微的。自己身边既然有了阿燕和小檀这等人才,不现学现卖一回,难道真还要做个苦哈哈一点点算账玩儿的主妇么? 看着她脸上掩藏不住的得意微笑,裴行俭忍笑点了点头,“你既然这般能干,明日咱们要去河东公府和新昌坊那位族叔的府里拜访一回,你可要好好准备才是。” p.s.预言家都是坏银……吼吼。服紫:初唐,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妻、母,可以穿紫色衣服。但除了宗室的公主郡主,通常女子的品级不可能超过丈夫。 正文 第105章 逢场作戏防不胜防 巳时刚到,琉璃坐的马车已经从新昌坊驶出。透过窗上的轻纱,琉璃看了看骑马跟在车边的裴行俭,只觉得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刚才的拜见中眷裴的这家人怎么能顺利到这份上呢?从前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郑氏自始至终都挂着一张笑脸,裴安石嘴里的好话便似不要铜子般的往外倒,那两对兄嫂也都是满脸的和蔼亲切体贴——换了别处,这一切或许都再正常不过了。可问题是,这不是别处…… 当然,最不正常的还是裴行俭,当裴安石留他吃饭时,他居然笑着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只说还要先去河东公府拜见一回,午时再赶回来领饭,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会以为这家子真的转了性吧? 马车沿着长安城东墙下的大道一路向北,走了足足一刻多钟,才到了河东公府所在的永嘉坊,这里紧靠着通化门,离皇宫也不远,又有龙首渠穿坊而过,据说曾有方士断定贵气特盛,因此自贞观以来便是公卿王主云集之坊。琉璃坐的马车过了两座公主府以及一座小小的虞世南庙,往北又走了一段,才在龙首渠边一座修得极齐整的宅子前慢了下来。有管事模样的人过来牵了裴行俭的马:“大长公主有命,九郎不是外人,也请一同进去便是。” 琉璃在二门下了车,门前已有打扮体面的管事娘子带着婢女等在门前,门内则早有两架檐子候在那里,琉璃在赵国公府里早已见识过这种豪门做派,微笑着谢过便坐了下去,倒是那管事娘子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暗地里吃了一惊。 肩舆沿着青石路一直向东而行,琉璃便注意到,这河东公府占地虽然似乎不如赵国公府宽广,却是碧水环绕、曲径通幽,林泉之清美似乎犹有过之,来往奴婢模样打扮更是半点不比赵国公府的差。檐子走了一盏多茶的功夫,在一处粉墙碧瓦的院子前停了下来。入门穿厅,眼前是一处画梁雕栋的堂舍,刚刚走到阶下,那位世子夫人崔氏便笑着迎了出来,“九郎和大娘可算到了” 两下见了礼,琉璃上了台阶,还未进门,便觉得一股清幽入骨的异香从帘内扑面而来,绣帘挑起之处,放眼所见更是墙贴郁金,地设青锦,席铺却尘之褥,堂垂紫绡之帘,饶是琉璃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依然被这股富贵气息震了一下。 就见堂内的东席上,坐着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白面美髯,气度不凡,而他身边那位云髻高耸的盛装丽人,悠然凭几而坐,更是说不出的华贵适意。 裴行俭依然如同在裴安石家一般,缓步走上前去长辑了一礼,“小侄见过叔父、见过大长公主。”琉璃也叠手欠身行了一礼,“侄妇给叔父,给大长公主请安。” 河东公裴律师微笑颌首,“倒是有日子没有见过守约了。” 裴行俭回道,“本该早来拜会的,只是公私事务繁杂,拖到了今日。” 临海大长公主也坐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琉璃好几眼,只见她穿着米色方胜暗纹的短襦,朱色团花八幅长裙,翠色泥金披帛,头上戴了支赤金点翠的飞鸟衔枝步摇,配着雪白的脸,褐色的眸子和嫣红的双唇,不知是衣裳颜色对比太过鲜明,还是气色着实鲜润,容色竟是让人不敢逼视,心中微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阿崔说的不错,大娘果然生的好品格。” 崔氏站在一旁笑道,“刚才一晃眼差点没认出来,大娘竟是比前些日子更出落了几分。” 琉璃只能红着脸微笑不语,临海大长公主便转头对裴行俭道,“怪道都说你娶了个玉人儿,真真是我见犹怜,守约你可莫藏起来不教人看见,也要多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裴行俭微笑欠身,“内子不过乡野之妇,不敢当大长公主夸赞。” 临海大长公主又笑着看了琉璃一眼,懒懒的挥手道,“你们爷俩在这里说话,我却是要出去散散,守约,你的佳人便借我用一用可好?” 裴行俭微微一怔,点头笑道,“但凭大长公主吩咐。只是内子不识礼数,若有冒犯,请公主担待。” 崔氏忙上前扶了临海大长公主起身,一面便笑道,“守约你莫担心,大长公主是见了美人就欢喜,正好领大娘在院中走一走,下回她再来做客,也就认得道路了。”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佳人怎能让守约藏在家中,正应该让大伙儿都见见才是。” 琉璃只得上去扶住了临海大长公主的另一只手,缓步向外走去。 下了阶,在室外的光线之下,琉璃才看清,这位大长公主看着年轻,到底眼角嘴角也有些松弛了,年纪应该早过了四十,只是肌肤白嫩异常,神色中又有份天然的娇贵,第一眼看上去才会宛如年轻女子。想到为了保养这身肌肤,这位公主每日花的那如水钱帛,心里不由暗自摇头。 临海大长公主也侧头看了琉璃几眼,突然叹道,“阿崔那次回来便跟我道,你与我的那义女品格有些相似,当真是没有看错,你们细看面容虽然颇有不同,难得身段气度却当真都是弱柳娇花一般,今日一看见你,倒是让我真是有些想她了唉,可怜我那女儿,竟是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来,让我连个念想也不能有,日后你若有暇,定要多来这府里坐坐。” 琉璃心里发腻,手上微微一颤,垂眸微笑着道,“琉璃只怕打扰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笑着从腕上退下一个镯子,抬起琉璃的左手便戴了进去,“那便说定了” 琉璃忙要推脱,大长公主却笑道,“小玩意儿罢了,来见我的小娘子原是人人有份的” 琉璃低头看了一眼,只见是个赤金掐丝的镯子,接头处做成了飞鸟衔珠的模样,端的是精巧之极,自己见过的镯子里,只怕也就是那个流苏镯比它略强些——竟是人人都有份的么?这位公主的做派,当真比嫔妃们还要阔得多 只听大长公主又道,“我这里别的也就罢了,春夏间设的芙蓉宴还算有名,长安的这些美貌娘子们只怕能来一半,你也正好多认识些人……” 崔氏便笑道,“大娘还不快谢过公主,这却是旁人抢都抢不到的。” 琉璃暗叫一声晦气,嗫喏道,“琉璃谢公主赏识,只是琉璃出身小户,识不得几位娘子,只怕会给公主丢脸。” 大长公主笑道,“这怕什么,谁又是天生就认得人的?别人不说,你妹子那时自然也在这府里了,你还怕没人可以说话不成?”转头便对崔氏道,“看见了琉璃,我也放心了,姊姊有这般人品,妹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琉璃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色,“琉璃的妹子人是极伶俐的,就是性子有些直,日后还望大长公主与夫人多教导着她些。琉璃先替妹子谢过了。”说着便行了一礼。 大长公主呵呵一笑,又细细的问了琉璃平日爱做些什么,在宫里时去过哪一处地方,琉璃都斟酌着一一的答了,这一圈走了近两刻钟才回到上房堂舍,大长公主便笑道,“眼见时辰也不早了,守约不如就留下来用顿饭,如琢只怕也快回来了,上回他还说好长日子不曾与你喝酒饮茶。说起来,大娘也算是他的阿嫂了。” 裴如琢?琉璃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紧,只见裴行俭已笑着站起身来,“大长公主有命,原是不敢不遵的,只是守约来之前,族叔那边原是非要留饭,守约怕公主与叔父久等,便说好了先来拜见,回头再去领饭,叔父还特地叫了两位阿兄回来作陪,此刻只怕已经在等了,守约若是不去,实在是太过失礼了一些,还请公主与叔父恕罪。” 大长公主不由一怔,看了一眼身边低眉顺眼的琉璃,叹了口气,“原想多留你夫人一会儿,今日竟是不能够了,也罢,下次你们可不许再推脱” 裴行俭笑着应了,又道时辰不早,带着琉璃便告辞而去。 眼见裴行俭和琉璃已经走远,裴律师也站了起来,“我也有些事,还要去外面书房一趟,阿崔你伺候公主用饭吧。” 大长公主笑吟吟的看了裴律师一眼,“知道,你不就是嫌我这边的饭食不如外头酒楼的么?” 裴律师笑着行了一礼,“公主哪里的话,真真是冤枉在下了,小的真是有事,回头再禀告公主,小的告退。” 崔氏虽然早就看惯了他们夫妻这般做派,依然忍不住有点肉麻,待裴律师走远才羡慕的叹了口气,大长公主顿时心情更好,斜睨着崔氏笑道,“你就是太过老实了,也要机灵些才好,省的如琢一天到晚在那些贱婢处厮混” 崔氏低头受教,心里暗骂:那些贱婢一多半不是你给的?着实不愿在此事上多说,忙转了话题,“没想到裴守约今日竟已说好了在那边用饭。” 临海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他自然是早就打算好了的,这位裴守约如今做事越发周全了,听长安县衙的人说,他那长安令做得竟是滴水不漏……阿崔,这位库狄氏性子虽然娇怯,人却不可轻视” 崔氏不由吃了一惊,“阿家觉得她如何?” 大长公主皱着眉头道,“今日看她举止气派,倒不过是寻常小家碧玉,但若是如此,以她这般的容色和出身,武昭仪为何不安排她来拢住圣上?却成全了裴守约?此事实不寻常,她想来必有些过人之处。再者,如今的朝局……你莫忘了,裴守约已经超擢为五品,而这次圣上对高丽用兵,派的副帅便是这库狄氏的义父,听说已是近三十年不曾出征了” 崔氏忙问,“依公主之见,她竟是武昭仪的棋子?”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多半如此。好在据她那位在裴都尉家当妾的姑母所说,她与裴守约应是早便有了私情,这事儿倒妙得很。” 崔氏诧异的看着大长公主,怎么也想不出这事儿有啥妙的:他们都已经成亲了,就是婚前再有私情,说来也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而已……想了半日还是忍不住追问,“依阿家的意思,咱们该如何对付她才好?” 大长公主慵懒的一笑,“咱们要买的人不都买到了么?再说,你难道没看出来,今日我已经对付她了” p.s.表说俺起名字囧,河东公就叫裴律师(他弟弟叫裴法师,律师者,持律精严之佛教信徒也),俺也木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