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7章 以势相逼 峰回路转 因是胡人聚居之所,崇化坊里日常出入的多是驴车和牛车,而这日早间,当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徐徐驶入坊门时,自是吸引了一些目光。只见那马车在坊门边停了下来,车夫向守门人问了几句,才径直驶入坊内,拐进了一条小街。 片刻之后,脂红已昂然走进了库狄家的上房,挑剔的扫了一眼矮榻上这张八成新的绸缎包边细竹席,才皱着眉头跪坐下来,看着对面的库狄延忠冷冷的问,“你就是库狄家的家主?” 库狄延忠笑着欠身,“正是,不知魏国夫人有何吩咐?” 脂红听他说得客气,脸色略缓了些,“我奉夫人之命前来,所议之事与贵府大娘有关,劳烦也将大娘叫过来吧。” 库狄延忠忙向门口的婢女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琉璃便走了进来,看见脂红微笑着点了点头,“今日又见到姊姊了,姊姊一向可好?” 脂红抬眼看了一眼琉璃,只见她穿着鹅黄色缠枝菊花的衫子,系着白色绫裙,比先前明显要瘦了些,气色却不算太坏,神色落落大方,并没有一丝预想中的沮丧恐惧,不由冷哼了一声,“听闻大娘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如今看来却是不像啊!” 琉璃笑道,“托姊姊的福,琉璃的确病了十来日,前两天才好了。” 脂红冷笑道,“这病来得倒是好,去得也是巧,大娘果然是有福之人!” 琉璃笑而不答,只回头吩咐婢女道,“还不赶紧拿些酪浆来招待贵客?” 脂红断然道,“不必了!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上次夫人与你说的入府之事,你考虑得如何?” 琉璃悠然道,“此事夫人与姊姊都提过两次,不知如今夫人又有何见教?” 脂红冷冷道,“夫人仁慈大量,你若立刻写文书自投为客户,之前所犯便一概不论,不然……” 琉璃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诧,“琉璃正想请教姊姊,之前琉璃是如何冒犯了夫人?” 脂红一怔,声音带上了怒气,“你还要明知故问么?在如意夹缬那边,夫人赏了你五金,令你不许再为他人做事,你是怎么做的?” 琉璃叹了口气,“竟是这样么?姊姊当日也在,请姊姊想想,夫人当日明明说的是,这几个月里,琉璃就不必为别人画样了。琉璃自是谨遵夫人吩咐,几个月连夹缬店都不怎么去了。可夫人何曾说过不让琉璃为他人做衣?若是姊姊觉得琉璃记错了,那日在场之人极多,一问就知!琉璃这两日来一直在苦苦思索,是何处得罪了夫人,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脂红不由大怒,眼睛都立了起来,“你还敢强词夺理!你的意思,难道还是夫人冤枉你了?” 曹氏也忙道,“琉璃,你在胡说什么?” 琉璃回头走了两步,走近曹氏福了一福,“庶母莫急,琉璃自有道理。”又压低声音道,“你看不出来,不辩上一辩,他们是一文钱也不想给么?” 曹氏一怔,果然没再开口,琉璃这才又转过身来对脂红笑道,“夫人自是没有冤枉琉璃,此事只怪琉璃太过驽钝,因想着夫人吩咐的是不得给人画夹缬样子,便没有领会到别的,请姊姊明鉴,琉璃绝不是故意违背夫人的意思,还要劳烦姊姊回去跟夫人分说一番才是。” 曹氏这时也回过神来,忙插嘴道,“正是,原是一场误会,琉璃便是要去为夫人效劳,这误会总要揭开才好。” 脂红冷笑着点头道,“你们说了这半日,这投身文书到底是写还是不写?” 琉璃恳切道,“按说夫人有命,琉璃不敢不从,只是即使要写,也须得辩说清楚才是。琉璃原本并非故意违背夫人之命,又何来抵罪之说?琉璃是库狄家的女儿,爷娘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就算要为夫人效劳,爷娘这十几年就白养了不成?” 曹氏听得顺耳,忙也点头道,“正是!” 脂红听明白了意思,脸色变得就如寒霜一般,一字字道,“依你说,要多少才算不是白养?” 琉璃低头想了想,抬头笑道,“一百金大约也就够了。” 库狄延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曹氏却立刻想起了当日河东公府的聘礼,顿时点头不迭。 脂红勃然大怒,站起来就往外走,琉璃忙跟了上去,却见脂红站在上房门口厉声喝道,“给我搬进来!”随车来的两个粗壮仆妇,忙忙的出去从车里抬出了一个箱子,往库狄家院子里一放,脂红指着那箱子冷笑道,“那是我家夫人赏你的十六匹绢。这文书,你写不写就掂量着办吧!” 琉璃轻笑一声,“所谓无功不受禄,这些绢帛,琉璃还真是无颜收下。” 曹氏一想,十六匹绢,不过几贯钱,这买卖无论如何也不合算,那魏国夫人比河东公府门第更高,怎么会如此小气?忙上前一步笑道,“这位小娘子,库狄家受不起夫人的赏呢!”招手便叫院子的奴仆,“还不把箱子送回车上去?” 脂红怒道,“你们敢!” 曹氏吓了一跳,但想着那一百金,却也不肯后退,只陪笑道,“这位小娘子,如今便是五六岁大的孩子,也总要几十贯才买得到,何况我家大娘如此年纪品貌,你却不知,上次有高门出了一百金八箱子绸缎要聘了她为妾,我家都没答应,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养大一个女儿谈何容易……” 脂红是帮柳夫人办惯了事的,从来只要搁下几句狠话就无人敢违,哪里见过这样一副做生意咬定价钱的做派,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眼见院子里库狄家几个仆人走了过来要把箱子往车上装,脂红带来的仆妇自然不依,小院顿时变得热闹非凡。曹氏便对着脂红絮絮叨叨着养一个女儿要花多少钱,琉璃又是如何抢手,脂红却理都不理她,只喝令不许将箱子搬回去。眼见库狄家上上下下已乱成一团,就听门口有人高声道,“这是库狄府么?” 院子顿时静了下来,阿叶回头答了句“正是”,门口那声音笑道,“请夫人下车,就是这家了。” 听着这耳熟的声音,琉璃闭上眼睛,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来了!就见院外缓缓走进一位贵妇人,手里摇着一把团扇,轻衫罗裙,衬着雪白的肌肤、含笑的双眼,让人看着便挪不开眼睛,正是武顺武夫人。 脂红怔怔的站在那里,她曾在宫里见过武夫人好几次,此时一眼认出,心里惊诧之余,渐渐觉出不妙来。 琉璃忙急走几步迎上去福了一礼,“夫人怎么来了?琉璃……”说着眼圈就是一红。 武夫人目光流传的嗔了她一眼,携了她的手低声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库狄延忠和曹氏见武夫人打扮非凡,忙也迎了过去,眼睛就看向琉璃。琉璃忙道,“这位是武夫人,是应国公的长女,当今宫里武昭仪嫡亲的姊姊。夫人,这是家父与庶母。” 库狄延忠和曹氏忙上前见了礼,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些骇然,琉璃到底还认识多少贵人? 武夫人笑着点点头,“不必多礼,说来这些日子,大娘帮了我不少忙,还要多谢你们才是。”库狄延忠连称不敢,客客气气把武夫人引向上房。 脂红站在台阶上,当真是进退两难,直到武夫人走到身边,才勉勉强强行了一礼。 武夫人停下脚步,看了她几眼,回头便问琉璃,“你家这婢女,我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琉璃看着脂红瞬间变青的脸,忍笑答道,“夫人说笑了,这位姊姊是魏国夫人身边伺候的。” 武夫人恍然点了点头,“难怪眼熟,只是,她来你家作甚?” 琉璃没有做声,脂红咬了咬牙道,“库狄大娘欲投身到我家夫人手下为婢,婢子是奉命来收文书的。” 武夫人惊讶的看了琉璃一眼,“这话从何说起?快些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自卖为奴?此事万万使不得!” 琉璃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几个月前魏国夫人给了琉璃五金,让琉璃这几个月只能为她画花样,琉璃愚钝,原想着做衣裳却是不打紧的,结果魏国夫人恼了,说琉璃欺她,这才……” 武夫人惊诧道,“原来如此,竟是我的不是!”转头看着脂红道,“此事不能怪大娘,是我不知此事,求着大娘帮我做衣裳的,你回去禀告你家夫人,说我武顺向她赔罪,就莫难为大娘了。” 脂红脸上的青色变得更重了一些,寒声道,“启禀武夫人,此乃我家夫人与这库狄大娘之事,夫人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武夫人看了看琉璃,微笑道,“若是从前,我原也不便插手,如今却是不同了。前几日我母亲清点旧日的书信来往,发现外祖与大娘的曾祖竟有同僚之谊,算是通家之好。母亲说,难怪一见大娘就觉得投缘,原是有这层关系在,这才让我今日前来拜访,说起来,大娘就如我的妹子一般,哪有妹子要去做奴婢,姊姊不能过问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仅脂红呆住了,连琉璃都有些发愣,她虽然料定杨老夫人既然在她身上投资,应当是想让她入宫,而不是让她去给柳夫人当奴婢,所以前日就送信给武夫人求助。这两天,她的所作所为其实图的不过是个拖字,拖到武家来人。却没想到武夫人会在这节骨眼上亲自过来,找的竟然又是这样的借口……如果她是古人,大概从此就会对武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吧? 脂红的脸终于彻底青了,狠狠的看着琉璃道,“库狄大娘,你可想清楚了?我家夫人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琉璃怔怔的看着武夫人,随即决然的转身行了一礼,“请转告魏国夫人,恕琉璃不能从命!” 脂红咬着牙冷笑一声,看着琉璃点了点头,“好!极好!只愿你日后莫要后悔!”说完转身就走。 库狄延忠与曹氏都有些傻了眼,眼睁睁看着脂红带着那两个仆妇抬着箱子出了门,想追出去,却听武夫人轻声笑道,“这司空府也太没规矩了些,也不知这种婢女是怎么教出来的,一点礼数也不懂!” 库狄延忠这才醒过神来,忙把武夫人请进了上房,分宾主落定,武夫人才曼声道,“翠墨!”她身后的一个婢女便走到库狄延忠跟前,双手递上了一份礼单。 库狄延忠忙站了起来,“这如何使得?” 武夫人笑道,“我与大娘甚是投缘,又给贵府添了这番麻烦,一点薄礼只是心意而已。此番冒昧前来,一则认个门,二则家母许久没见大娘,甚是挂念,想请大过府一叙,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库狄延忠看着眼前的礼单,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素绢十匹,绿缎十匹,青纱十匹,花锦十匹,玉佩一对,金簪一对,银镯一对……正有些茫然,又听到武夫人这一番话,抬起头来,半天才道,“承蒙夫人厚爱,小女自当从命。” 第一卷 第38章 世事如棋 谁主胜负 “琉璃多谢老夫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在武府杨老夫人院子的上房里,琉璃恭敬的深深福了下去。 武夫人笑道,“你又客气上了!” 杨老夫人看着琉璃微红的双眼,满意的笑了起来,“哪里话,原是我们该做的,你本是给顺娘帮忙,总不能因此被逼得做了奴婢。你快坐下说话。” 琉璃点头应了个“是”,才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杨老夫人又笑道,“大娘在老身这里便是客人,万事莫要太客气。” 琉璃垂眸道,“老夫人以后叫琉璃的名字就好,今日若不是夫人来得及时,琉璃这辈子便只能为奴为婢,辱没祖宗了。如今也只能恳请老夫人让琉璃留在府里为老夫人和夫人效劳,但凡有什么事情琉璃能做的,便请吩咐一声,琉璃感恩不尽。” 说起来,她之所以会落入这种局面,眼前这位精明的老妇人才是真正的布局者。只是,这或许同样是她唯一的机会。在这个时代,既然无论怎样退缩都无法离自由更近一点,她也只能奋力攀到更高的地方,搏出一条自己想走的路。现在,她的条件已经提出来了,愿意效劳,不做奴婢,却不知这位杨老夫人会如何安排。 杨老夫人看着她呵呵一笑,“琉璃?这名字倒是好!只是你也太客气了些。你就当这府里是你家好了。却不知这一次你想住多久?” 琉璃心里更是警醒,抬头诚恳的道,“不敢欺瞒老夫人,琉璃原本就惹恼了魏国夫人,今日之后,她定然更是不会放过我。有她一日,这长安城里,也就只有老夫人能庇护琉璃,琉璃愿一直在两位跟前服侍。若有云散月出的那一日,再听老夫人安排。”她愿意效力到她们共同的对头魏国夫人倒台,这个说法听起来应该很有诚意吧? 杨老夫人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笑意,却摇头道,“哪里有什么服侍不服侍的?只是我看你与顺娘倒也投缘,她是个粗疏的,若能有你一半的细致周全,老身就放心了!” 琉璃心里松了口气,脸上顺势便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夫人性子仁厚,最是难得的,琉璃愿跟随在夫人身边。” 武夫人拍手笑道,“母亲这主意不错。” 杨夫人也笑了起来,“这就好,日后在这府里,你就是老身故交的孙女,来此是与顺娘作伴的。只有一桩,顺娘过几日便要去宫中她妹子身边,你可愿意也跟去?只怕住的日子要长些。” 琉璃一怔,脸上露出了一丝畏惧、一丝踌躇,“宫里?琉璃原是小户出身,宫里规矩一概不懂,只怕给夫人丢了脸……” 杨老夫人看着琉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这有什么,谁又是天生就会的?” 武夫人也忙道,“我来教你就是,宫里其实也没多大规矩,就是闷了些,你又是跟着我的,不用理会那么多事情。你这般心灵手巧的,有什么学不会?想来多一个人解闷,媚娘也一定欢喜。” 琉璃微一犹豫,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琉璃遵命!只是要请夫人多费心教着琉璃一些。” 杨老夫人笑道,“好,天怪热的,翠墨,你先带大娘去换件衣服。”待琉璃走了之后,她才对武夫人叹道,“果然是个识得进退的,可惜竟是宁肯装病也不当宫女,不然,这琉璃无论是留在皇后身边,还是弄到媚娘那里,都是一步绝妙的好棋。事到如今,却也只能换个下法了!” 院子外面,走在去武夫人院子的小路上,琉璃也一边回想着刚才杨老夫人的话,一面默默观察着这府里的布置与路径方位。领路的翠墨正是上次去接琉璃的那位婢女,走了几步便回头笑道,“大娘能和我们一道去宫里,真是太好了。我家夫人最是爱玩爱逛的性子,可在宫里时,昭仪娘娘却是一步也不许夫人出那咸池殿,咸池殿的宫女们又不大敢和夫人说笑玩闹,夫人日日都怨太闷。” 琉璃回过神来,笑着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好姊姊,你就叫我琉璃吧。琉璃对宫里什么都不懂,你快跟我说说,那宫里有哪些规矩忌讳?昭仪娘娘性子如何?” 远处的湖面上,白荷依然在绿叶中亭亭玉立,微风吹过,两个年轻女子细碎的话语和低笑声瞬间便消散在若有若无的荷花清香之中。 ……………… 从安家到西市的这条路,小檀早已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趟。或许是因为口齿伶俐,自打进了安家为婢,家里娘子阿郎有什么事情要知会西市的掌柜们,都是让小檀去分说。只是此刻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她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那个经常和她一面走一面说笑的人,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记得她面上总是笑盈盈的,但有时候却会莫名其妙的轻声长叹——在她走了之后,小檀发现自己也染了这毛病。此刻,望着西市的大门,她就叹了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虽然已经进了八月,中午的阳光还是有些晒人,小檀照例沿着店家檐下的阴影往前走。刚刚走到一家酒肆门口,店里靠街边的桌上却突然站起了一人,叫了一句,“请留步!” 小檀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神出鬼没的裴九裴行俭,忍不住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行俭舒了口气,微笑着,“果然是你,可否借一步说话?裴某有事请教。” 小檀想了想道,“今日如意夹缬刚重新开张,我家娘子有事嘱咐阿郎,小檀先去把话带到,回头再过来可好?” 裴行俭点了点头,“有劳了,你再来时,径直去雅间就好。” 小檀点头应下,心里倒也猜出了几分他想问什么,忙匆匆的走到如意夹缬。店面已经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安静智正亲自指挥着伙计们从库里搬出最新的花样挂在墙上,与安家交好的几家店面掌柜也派了伙计来帮忙,又有些客人在外面看热闹。 小檀挤了进去向安静智行了一礼。安静智奇道:“你来做什么?家里莫非有事?”小檀忙道,“是娘子遣婢子来跟阿郎说一声。”安静智忙带着她走到后院,小檀才道,“娘子担心,今日会有人打听封店之事,请阿郎言语上略留心些。还有就是,史掌柜伤势还没好,要不要她去石家借个人来顶着?” 安静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我心里有数,你回去跟娘子说,让她莫要操这个心!” 小檀赶紧应下了,眼见安静智并无其他吩咐,这才告退。待她再次走到酒肆之中,伙计似已得了吩咐,上来便引她进了楼上的雅间。那雅间也靠着窗子,挂着一卷疏疏的苇席为帘,裴行俭早已坐在里面,面前的案几摆着一壶酒一个酒杯,另一边座位的案上则是一杯酪浆,见小檀进来便微笑道,“耽误你办事了,请先坐下喝口酪浆解解渴。” 小檀曾听琉璃提过一句,这裴行俭如今是个不小的官儿了,虽然知道他性子谦和,但听到这番话,不由呆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不敢,不敢当。”又福了一福,才有些别扭的跪坐下来。 裴行俭待她喝下了两口酪浆,方开口道,“这两天裴某都在宫中值守,大娘送的信昨夜才收到,今日原本想去夹缬店打听的,那边却好像十分热闹,也不见掌柜的身影,幸得遇见了姑娘,却不知如今大娘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小檀叹了口气,“婢子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她如今是在那个武夫人家中。”抬头看见裴行俭静静的看着自己,目光温和中带着期待,不由自主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都讲了一遍,末了才道,“那天她出了安家之后便回了自己家里,听说第二日魏国夫人就派了人到库狄家逼着她写文书,不知怎么的,那武夫人也去了,说两家原先有交情,又送了库狄家不少礼,大娘当天就跟她走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裴行俭垂下眼帘,默默的喝了口酒,半响才抬起头来笑了笑,“多谢。” 小檀看着他的笑容,不假思索的脱口道,“你莫担心,大娘那样心善的人,定然会有福报!” 裴行俭一怔,随即微笑着点点头,“自应如此。”说着拿出了一个装了些铜钱的绢囊推到小檀跟前,“若你能见到大娘,劳烦转告她,她所说之事,裴某自当从命。” 小檀刚才说完那一句,就后悔自己太过唐突,再见了赏钱,不由跳了起来摆手道,“不敢领赏,若能见到大娘,小檀一定把话带到!告辞了!”说着连礼都未行,转身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裴行俭多少有些愕然的看着小檀的背影,忍不住摇头一笑,只得拿起绢囊收回怀中,指尖却突然触到一物。他慢慢将它拿了出来,看着信封上“裴君亲启”那四个端正的小楷,想到信里提出的那个请求,不由望着窗外出神半响,低声叹了口气,“你太小瞧裴某,也太小瞧你自己了!” 自斟自饮的喝完了那壶酒,裴行俭才结账走出酒肆,太阳不知何时已失去了先前的热力,一阵风猛的从地上刮了起来,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远远的天际,有厚厚的黑色云层迅速堆积。 长安的第一场秋雨,很快就要落下了。(第一卷完) p.s.第一卷市井篇终于写完了,明天就要上架,开始的是第二卷宫廷篇。倒霉的库狄琉璃同学终于要投身于史上最著名的那段宫斗大戏了,她和裴行俭的感情戏也会开张,故事的背景会从西市、怀远坊转向太极宫、华清宫和万年宫。欢迎对大唐宫廷感兴趣的同学光临指导。阿蓝会继续本着严谨考据与狗血YY相结合的精神写下去……谢谢这一个多月来大家的打赏和鼓励,恳请大家继续支持阿蓝。 阿蓝的完本小说: 第一卷 第39章 承天门高 咸池殿远 第39章 承天门高 咸池殿远 一场延绵了两天的秋雨之后,长安的秋意蓦然变得浓厚起来。微凉的秋风吹过,枯黄的槐荚纷纷坠落,长安城每条大道的两旁都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与还未干透的泥泞混在一起,在沿着路边行走的牛车车轮和行人脚下不时发出吱嘎的声响。 琉璃坐的马车走在大路的最中间,那里的黄土已经被太阳晒干,马车行驶得又快又稳,车轮过处,扬起一路飞尘。没过多久,马车左边的小窗外,便出现了高大的宫墙。 琉璃还是第一次离皇宫如此之近,忍不住凑过去多看了几眼,只觉得这足有十余米高的土黄色宫墙看着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想到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多数时间或许都要在这高墙内度过,饶是她这几天来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茫然。就听坐在她对面的武夫人问道,“琉璃,你可曾来过这边?” 她回过神来,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武夫人今日穿着绯色的泥金芙蓉罗衫,挽着绛色晕花披帛,气色鲜润,心情明显颇为愉快。她安慰的对琉璃笑了笑,“我头一次进宫里时,也觉得这宫墙看着就森严骇人,惯了便好了。” 琉璃只能点头称是,却见坐在武夫人身边的小月娘也在笑嘻嘻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对她扮个鬼脸,笑了一笑,心情倒是松快了些。 马车沿着宫墙走了两三里地,才在一个写着“延喜门”的单拱大门外停了下来,守卫的禁军上来盘问了两句后挥手放行,马车便沿着门洞走了进去。那门洞足有十几米长,想到这便是宫墙的厚度,琉璃不由有些骇然。 进了门洞是一条往西去的宽阔长街,两边都是高高的宫墙,武夫人便指着右边的宫墙道,“这边是东宫,过了东宫才是太极宫。”又往左边指了指,“那边是皇城,是东宫内坊、三省衙门和禁军驻地。” 琉璃点头暗记,车马又走了两三里地,武夫人突然笑道,“你不妨掀开车帘好好看一眼,前面就是承天门了。” 承天门?琉璃忙往前挪了挪,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就见马车前方出现了一个青石铺就的大广场,正对着右边那座异常雄伟的城门门楼。那门楼宽度近七十米,中间的大门便足有八九米宽,两边又各有两个宽约六米的侧门,规模比起后世的天安门城楼来丝毫不见逊色,反而更多了一种古朴浑然的气势。城门之上是一座两层飞檐的高大楼观,朱墙黑瓦,在高远澄澈的秋日天空下勾勒出一道简洁而雄浑的剪影。城门东西两侧还各有一座规制严整的朝堂,将这座大唐第一门烘托得越发大气磅礴。 琉璃屏息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承天门门楼已经彻底消失在马车后面,才放下车帘长出了一口气,大约又往前走了几百米,马车慢了下来。武夫人笑道,“到了”车子刚刚停稳,坐在后面车上的两名婢女翠墨和香玉已赶上来打起了车帘,琉璃低头先出了马车,踩着踏凳跳下,乳娘抱着月娘跟在后面,最后才是武夫人扶着翠墨下了车。 眼前是另一座城门,看去与承天门的构造相仿,也是上有楼观,下铺青石,十分庄严沉稳,只是规制要小上一号,门道只有三条,旁边也无殿堂衬托,看起来便远不及承天门的壮观,城门的牌匾上写着“永安门”三个大字。武夫人便向琉璃笑道,“但凡官家女子入宫,都是从这永安门出入,只是这正门却只有皇后才走得。” 武夫人话音刚落,就见三名宦官快步迎了上来,打头的一个长得眉目清秀,向武夫人行了一礼,“夫人来得好早。” 武夫人微笑道,“刘康,昭仪这些日子可好?” 那叫刘康的宦官点头不迭,“一切都好,就是时常惦记着夫人与老夫人。”说着便指挥着另外两个宦官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了下来。 武夫人携着琉璃的手走向左边的侧门,一面略带抱怨的低声道,“按说咱们这样的后宫亲眷可以乘车直入,那柳氏就从来不在这里下车,只是媚娘和母亲都是左也不许右也不许的,咱们也只能到里面换宫里的小车了。” 琉璃心里暗暗点头,这才是聪明的做法对武夫人笑道,“还是昭仪和老夫人考虑得周到,虽是麻烦了一些,却也省得人说嘴。”武夫人嗔了她一眼,“怪道母亲喜欢你,你果然是和她一路的” 琉璃笑而不语,心道,我能跟她是一路人才见了鬼她四下打量了几眼,正瞥见那个叫刘康的宦官塞给看门的侍卫头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钱袋,几个侍卫顿时都眉开眼笑。刘康又和那几人熟络的说笑了几句,这才赶了过来。 这永安门门洞也足有十几米长,走到门内,刘康便把几个人引到一边早已等候的三辆马车边。几辆马车都是挂着青帷,套着矮马,车厢看着极为小巧轻便,武夫人拉着琉璃上了头一辆,乳娘抱着月娘上了第二辆,翠墨香玉则带着行李挤上了第三辆马车。 琉璃上得车来,才发现马车内部也十分简洁,只设了一张半新的牙席,铺着葱绿色的锦褥,正好供两人从容坐下。不多时,车轮滚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宫中地面格外平整,还是马车做得精细,竟比武家那辆华丽的大车更平稳三分,从车厢的小窗向外看去,不时能看见一座座雄伟的宫殿或楼阁,武夫人便告诉琉璃,“这一片都是前朝,那边墙内的是中书省,你瞧见远处那处飞檐没有?那便是太极殿……” 在马车里坐了足足两盏茶功夫,又过了两处宫门,车轮才停了下来,刘康在外面笑道,“夫人,请下车换檐子。” 武夫人笑着舒了口气,“进了这晖政门,才算是到内廷了,咱们也不用再憋在这巴掌大的马车里” 琉璃跟着武夫人下车走进晖政门,立刻便发现四周的景色已截然不同:宽阔的青石路两边绿荫婆娑、花木扶苏,掩映着几处亭台楼阁精致的粉墙黑瓦,路上来来往往的也不再都是低眉顺眼的宦官,而是穿着对襟半臂与高腰绫裙的宫女,连迎面吹来的微风里,似乎都多了一股脂粉香。 刘康招了招手,一顶四人抬的檐子赶了过来。琉璃也曾偶然在市坊中见过这种唐代轿子,有抬在肩上的,也有后世那样用手抬的,只是四面都不过是象征性的挂着窄窄的几条布帘,坐轿之人的视野固然几无遮挡,却也只能神情肃然的正襟危坐,便是打个喷嚏也能引来旁观,实在算不得有多舒服。 此时过来的正是这样一顶肩舆,顶部做成了四角飞檐的亭阁状,几条朱色轻纱飘垂四角。到了武夫人面前,四名抬舆的宦官恭敬的将檐子放了下来。武夫人回头牵了月娘跪坐在檐子之上,四名宦官这才抬舆起步,端的是平稳之极。 琉璃和翠墨跟在檐子左边,翠墨性子原就十分平和,这几日来已和琉璃混得极熟,此刻便低声将沿路的各处殿阁的名字告诉琉璃。武夫人自打进了内廷,便不再说笑,偶然只嘱咐月娘几句,或含笑看琉璃一眼。倒是一路上遇见不少宫女似都认识刘康,多有先与他说笑一句,才向武夫人行礼的。琉璃注意着她们的举止进退,果然并不见得十分拘谨,穿着打扮也常在细节上别出心裁。 这一路过了百福殿,经过月华门,往西走了一段,只见左手边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廊庑,朱栏青瓦,延绵不绝。琉璃忙问,“这可就是那条千步廊?”翠墨笑道,“自然是,若是雨天,这条长廊极是方便的。”又叹道,“过了这千步廊和淑景殿,便是咸池殿了。” 琉璃点了点头,这一路来至少已经走了一刻多钟,看样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走。她心里忍不住嘀咕,住在这个比故宫的后宫还要大几倍的院子里,若是不骑马不坐轿子,这皇帝妃子们要靠两条腿跑来跑去的勾勾搭搭或你争我斗,那也太坑爹了吧……正想得出神,翠墨却一把紧紧的攥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糟了” 琉璃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翠墨用下巴往前指了指,琉璃定睛一看,前面转角处突然出现了一队宫人,中间簇拥着一顶肩舆。那肩舆金顶紫帘,十分华丽,里面依稀坐着一位紫衣丽人。琉璃心里一动,忙问,“难道是皇后?” 翠墨眉头紧锁,轻声道,“若是皇后也就罢了,是萧淑妃咱们都要当心些” 萧淑妃?萧淑妃很难缠么?再难缠跟她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琉璃忙抬头看了武夫人一眼,只见她愣愣的看着前面,拿着帕子的左手已攥成了拳头。 那队宫女片刻间便到了跟前,这边四个宦官早已放下檐子,武夫人下舆站在路边,待萧淑妃的肩舆到了眼前三四步光景时,低头行了一个福礼。琉璃也跟着深深一福,心里虽然颇有几分好奇,却也不敢往肩舆里打量。 却听那肩舆里传来了一个沙软的声音,“唉,本宫不曾看花眼吧?这不是武夫人么?”那队宫人立刻停下了脚步,两道飘动的紫纱正落在琉璃眼前不到两步的地方。 武夫人身子微微有些发僵,低声道,“臣妾见过淑妃殿下。” 萧淑妃顿时娇笑起来,“什么臣妾?夫人太见外了不知夫人此来有何贵干?哎呀,就当本宫没问过,本宫真真愚钝,这还用问么?昭仪如今身子不大方便,夫人自然是来替昭仪伺候……的”笑着笑着蓦然提高声音问道,“你说对不对?” 琉璃本来一直低着头,突然间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由抬起头来,只见肩舆的紫纱帘里,一根纤纤玉指正指向自己。 p.s.新书上架第一天,犹如新公司上班第一天,心里忐忑不安。恳请粉红票支持,这个月,阿蓝很需要粉红票…… 第一卷 第40章 淑妃盛气 昭仪柔辞 第40章 淑妃盛气 昭仪柔辞 指向琉璃的这根食指,纤长柔美,看不见一点骨节,却偏偏有一种冰雪般的冷冽感,精心修剪指甲染成了艳丽的玫红色,琉璃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一定染了很多遍凤仙花汁……” 坐在肩舆上那位紫衫女子看起来同样冷艳绝伦,她并没用像一般人那样正襟危坐,而是斜靠着一张凭几,头上也只是用玉簪松松的挽着一个反绾髻,一张微有棱角的瓜子脸,大约是因为皮肤格外白皙,深黑的长眉浓睫便分外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明丽,此刻,那双黑幽幽的眸子正顺着眼角瞥向琉璃,表情里除了浓浓的嘲讽,还有一种猫抓耗子般的恶毒快意。 这种曾在曹氏脸上出现过无数次的表情,瞬间便让琉璃从惊艳中警醒起来,她念头急转,垂眸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淑妃殿下说的是,我家夫人进宫原本就是来伺候昭仪的。” “原来是个耳朵不好使的……”萧淑妃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难不成要找个人来教一教这个奴婢如何听清楚本宫的话?” 琉璃心里一沉,顿时明白翠墨说的“咱们都要当心些”是什么意思了,这萧淑妃看来不但是言辞刻薄放肆,还习惯于刁难下人,好打主人的脸眼角瞥见武夫人身子一动,似乎想向前迈上一步,她忙又行了一礼,才抬头恭敬的道:“请淑妃殿下恕罪,民女愚钝,适才会错意了,淑妃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说,我家夫人进来是代昭仪伺候皇后和圣上的?” “皇后?”萧淑妃发出了一阵轻笑之声,末了才斜睨着琉璃道,“你家夫人伺候得上皇后么?” 琉璃微微笑了笑,“皇后母仪天下,统率六宫,昭仪如今身怀龙裔,我家夫人伺候好昭仪,便是为皇后分忧了。” 萧淑妃的笑容收了一些,玩味的看了琉璃一眼,神色间闪过一丝意外,“没看出来,原来是个伶俐的,依你来看,你家夫人又该如何伺候圣上呢?” 琉璃面色更加恭敬,“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家夫人身为大唐子民,自当遵从圣上的教诲,听从圣上的安排,才算尽了做臣子的本分。” 萧淑妃掩着嘴笑了起来,“依你的意思,你也是大唐子民,自当似你家夫人一般尽心尽力伺候圣上,是也不是?”说到尽心尽力四个字,她软软的语音拉得分外的长,眼角先瞥向武夫人,接着才落到了琉璃身上。 琉璃心里暗骂了一声,她可没兴趣爬高宗那张床,只得摇了摇头道,“请殿下明鉴,虽则民女也是大唐子民,然贵贱有别,不敢与夫人相比。” 萧淑妃微微支起了身子,上下看了琉璃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了浓厚的厌恶之色,“巧言令色本宫何时说过你家夫人是来伺候圣上的?你竟敢曲解本宫的意思,好大的胆子” 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原来这萧淑妃竟是个日历脸,说翻就翻的,微一回想,觉得自己刚才每句话都十分小心,倒也不十分慌乱,脸上却带出了惊诧的意思,“启禀淑妃殿下,民女愚笨,不解淑妃殿下之意,因此询问过殿下一句,但何曾说过我家夫人要来伺候圣上?民女说的,不过是身为大唐子民,当听从圣上安排而已却不知适才哪句话冒犯了殿下,请殿下明示。” 萧淑妃冷笑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本宫冤枉了你?大胆的奴婢,谁去教教她规矩”她身边的宫女中,一个面目冷厉的中年女子一步便走了出来。 琉璃心里一震,突然有些明白,今日大概自己无论怎样小心,哪怕半句话不说错,也是无用,眼前这主儿,压根就不是讲理的看着那位宫女刀子似的目光,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见那叫刘康的宦官突然笑道,“且慢” 萧淑妃瞟了刘康一眼,“今日奴婢们胆子还真是大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出头来寻教训么?” 刘康躬身行礼,抬头笑道,“淑妃殿下,都怪小的未曾禀告,这位库狄娘子并非宫女奴婢,而是昭仪请的画师,因擅长花鸟,才特地召进宫来为昭仪画屏制衣。此事陛下也是知晓的。” 萧淑妃看着琉璃,神色变得有些阴晴不定,难怪这女子一口一个“民女”,她若是宫女或武家的奴婢,今日打就打了,就算无理,也不会有人因为她教训了一个小小的奴婢来说什么,正好羞辱这个下溅的武顺娘一遭但她若是武媚娘请的画师,事情便会不同,若是陛下真是知晓此人,要教训她一顿,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才是,不然真教陛下知晓了,只怕又会发恼,上一回的气恼才好容易挽回来……只是一个画师,怎么会长成这副相貌?只怕来画屏做衣裳是假,也是和这武顺娘一般,是那个贱人找来拢住皇帝的手段 看着琉璃的脸,她心头的厌恶之情不由越发浓厚,半响才冷冷道,“看不出来,倒是有才有貌的竟是本宫看走眼了也罢,过些日子不如来本宫这里也画上一幅,不知你意下如何?” 琉璃刚刚松了口气,一听这话,心又悬了起来,行礼答道,“多谢淑妃殿下赏识,只是此事民女不敢擅做主张,须先禀告昭仪才是。” 萧淑妃冷笑道,“怎么,来本宫这里还辱没了你不成。” 琉璃忙答道,“民女不敢,民女首次入宫,并不知宫中规矩,只是既应昭仪之召在先,当听从昭仪安排,此事之后,民女愿为淑妃殿下效劳。” 萧淑妃眼神越发幽寒,点了点头道,“也罢,本宫就等你为昭仪效劳之后再说”说着便似乎再也懒得看众人一眼,懒懒的靠回了凭几,又挥了挥手,她的凤舆重新向前移动起来,一行人渐渐走远。 翠墨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了句“菩萨保佑”。武夫人却叹道,“琉璃,你何必应了她?” 琉璃苦笑道,“夫人,琉璃若是不应,今日之事能了么?待会儿只求昭仪多吩咐琉璃画几幅画,拖个一两年才好。” 武夫人皱眉道,“那一两年之后又如何?” 琉璃心道,两年之后,这位姑奶奶就进酒坛子了,难道还能学贞子爬出来找我麻烦?嘴里只能笑道,“琉璃这样的人,一两年之后,淑妃殿下难道还记得起来?” 刘康也笑道,“夫人莫担忧,一年两年不够,就五年十年,昭仪要找出事情来吩咐库狄娘子做还不容易?” 武夫人叹了口气,月娘却仰头道,“阿娘,为何这位殿下每次都这么凶?” 武夫人吓了一跳,忙道,“不许乱说”说着左右看了几眼,才拉着月娘上了肩舆,这一路再无意外,倒是翠墨心有余悸的对琉璃低声道,“今日咱们真是运道好若是点到的是我和香玉,最少也是十下掌嘴刚才那个冷脸的宫女最是手狠,十下能打得我们一个月见不了人……一边打还一边指桑骂槐,那话语难听得没法说,就是因为这个,昭仪才不让我家夫人离开咸池殿一步。” 琉璃虽然早已知道那位萧淑妃不是善茬,听到这里不由也吃了一惊,“这位淑妃殿下怎么……” 翠墨声音更低了些,“就是皇后的人在她眼前有一个不是,她都敢打,莫说我等了。咸池殿里吃过亏的人不在少数。听说她见了昭仪也是没有一句好话的,原先昭仪还没受封时,也没少……” 琉璃有些瞠目结舌,转念一想,也是她原以为高宗只有一个妃子,所以这位萧淑妃才会和王皇后一道成为武则天的死敌,可前几天她才知道,高宗的后宫里光妃子就还有贵妃、德妃、贤妃三个,萧淑妃甚至不是地位最高的,更别说那些嫔、婕妤、美人……只是,大概旁人不曾这样欺辱过武则天,因此也只有淑妃后来落到了那样的下场,甚至到了二十年后,武则天对她的女儿还余恨难消。 这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么? 眼见行经之处就是淑妃刚才出来的那淑景殿,一行人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又绕过一个绿柳环绕的大湖,这才到了咸池殿。 只见这咸池殿比适才经过的淑景殿似乎略小一些,四面由丈余高的宫墙围绕,中间是一道上有舒展飞檐的大门,一行人刚刚走近,大门里就快步走出了七八个宫女,领头的一个宫女迎上来笑道,“夫人可算来了,昭仪适才已经问了两遍。” 抬着肩舆的四个宦官放下了檐子,武夫人也笑着上去握住了那个宫女的手,“依依,怎么让你等在这里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一群人便前呼后拥着武夫人走了进去,倒是把琉璃和翠墨香玉几个落在了后面,琉璃进门后留意看了看四周,却见这院子四角都建着秀雅的亭台,正中间是一座建在台基上的宫殿,也是颜色简洁的粉墙黑瓦,线条流畅的双重飞檐,檐尾有鸱尾高高翘起,檐下是一排朱色的柱子,左右又有廊庑通向前面院角的两个亭子。 走到了正殿的廊下,琉璃见翠墨和香玉都站在门外,忙也止住脚步,默默的打量着这殿堂的细节,却见门窗梁栋上都没有太多雕刻彩绘,只有些许云纹装饰,看起来极为简朴古雅,正看得入神,刚才那个叫依依的宫女却笑着出来携住了她的手,“库狄大娘怎么不进去?昭仪正问起你呢,还怪我们怠慢了客人” p.s.万分感谢亲爱的verycooldog、随便飘一下、anymm、书友110712173152880和110510145745147打赏的粉红票谢谢亲爱的乐悠扬赠送的平安符。阿蓝继续求粉红啊求粉红…… 第一卷 第41章 初见女皇 出人意表 第41章 初见女皇 出人意表 迈步走进殿门,琉璃只觉得足底突然一片异样的柔软,低头一看,整个鞋子已经没入地上铺着的朱红色着花地毯之中。依依一面引着她往西边走,一面低声笑道,“这是宣州的红锦地衣,整个宫里,也就是圣上的甘露殿和这里有呢” 琉璃轻轻点头,想到马上就见到的那位女子,一颗心已经提了起来,脚下那软软的仿佛在云端行走的感觉更是加重了这种心慌。 西殿亦如正殿般设着红锦地衣,重重绣帘低低挽起,不时有宫女在帘下含笑行礼。依依引着她穿过几重帘帷,又进了后面的房间。这屋里站着四五个宫女,小月娘和乳娘大概已经被领下去休息了,武夫人坐在一张挂着紫罗帐的六角屏风牙床之上。一位黄衫女子半倚在她身边,看见了琉璃,坐起来笑道,“这就是库狄大娘?”声音竟是清澈柔和得犹如泉水。 琉璃心头乱跳,也没有看清楚那女子的相貌,就深深的福了下去,“琉璃见过昭仪。”随即站直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口的肃然而立,一时竟不敢抬起头来。 那个柔和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听说适才你还跟淑妃争得有理有据的,怎么现在倒拘谨起来了?莫非我比淑妃还唬人些?” 琉璃心里默默无言两行泪:您这不是开玩笑么?您和萧淑妃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啊……竭力定了定神,才微笑道,“昭仪容色照人,琉璃不敢多看。”说着尽量表情自然的抬头看了武昭仪一眼,却蓦然发现,自己这马屁拍得并不算过分。 这位未来的女皇此时应该已有三十出头,但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容貌与武顺娘有六分相似,也是一张微圆的鹅蛋脸,双眉细长柔顺,一双丹凤眼却高高挑起,鼻梁挺直,嘴角含笑,整个人看上去端庄温柔,可眼波一转,顿时又变得妩媚入骨,加上那种从内到外焕发的容光,虽然不如萧淑妃那般明艳不可方物,却让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越看越觉得魅惑难言。 听得琉璃的回话,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起来,细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更添了几分柔媚,“你今天都见过淑妃这后宫第一美人了,还跟我这般滑嘴,可不是讨打?” 武夫人也指着琉璃笑道,“你刚才是在外面吃了蜜才进来的么?” 琉璃的心情悄然放松了许多——眼前的武则天非但没有想象中未来女皇的无边威仪,反而看起来比武夫人更多了一份优雅沉静,整个人几乎有一种母性的光辉。想到这里,她又看了武则天的腰身一眼,只见她系着一条深碧色六幅高腰裙,肚腹微微突起,倒不算十分明显。 她想了一想,索性笑着回道,“淑妃殿下的美貌,让人不敢亲近,昭仪的容色,却让人一见就想亲近,却又怕太近了亵渎了昭仪,故而琉璃是又想看,又不敢细看,倒是让昭仪见笑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武则天虽然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却的确很美,她说这话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此言一出,武则天和武夫人更是忍俊不禁,武则天半天才忍住笑,“罢了罢了,你也别耍花枪,我知道,你今日是被淑妃惦记上了,心里还在后怕吧?你且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你去吃这个亏” 琉璃忙行了一礼,“多谢昭仪垂怜。” 武则天叹道,“就你这张巧嘴,我就算想不怜只怕也不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 琉璃向前走了两步,武则天却拉起了她的手,琉璃心里一颤,低头不敢言语,好在那只手温暖有力,倒不会令人不适,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武则天似乎觉察到了琉璃的紧张,看了她一眼,只见琉璃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里一动,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了一回,回头跟武夫人道,“你上哪里找出来的这样一个齐全人儿?我只道她是个心灵手巧的,没想到长得也这般齐整。” 武夫人笑道,“如何?眼馋了不成?她可是不愿意到宫里来的,这次让她跟我来,还是母亲念叨了半天才答应。” 武则天略有些惊异的挑了挑眉,转头看着琉璃嫣然一笑,“那你倒说说看,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的又是什么?” 她的目光依然温柔清澈,只是琉璃突然间觉得自己已经从里到外被她看了个透,心里忍不住一凛,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怕昭仪笑话,琉璃心中最想的,便是周游天下。” 此言一出,武则天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愕然,武夫人更是“啊”了一声,随即笑骂了一句,“你又说什么怪话,当自己是游侠儿么?” 琉璃忙道,“不是胡说,琉璃从小就爱丹青,常想着前人所说‘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不知是何等境界,此生若能走遍天下山水,搜尽奇峰名花,入以丹青,描以绢帛,老时在家中画上满壁山水,也不枉活这一遭。”其实回想起来,原先在学校,她每次外出写生时也常抱怨住处太脏、饭菜太粗,如今才知道那些和同学在农家挤着通铺睡的日子,是何等珍贵…… 武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痴儿痴儿” 琉璃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琉璃也知此念甚妄,常恨不得生为男儿,可以仗剑天下,快意恩仇” 武则天本是目光深邃的看着琉璃,听到这里却笑了起来,“怪道你不愿来这里,原来是个心野的我比你略小些的时候,也只贪玩,恨不得天天能出门逛去,后来才慢慢知晓,这世上之事哪里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不过,你若只想到长安之外看看,那也容易,让我母亲帮你找个外放为官的夫婿不就成了?” 这个……琉璃无言以对,只得低头不语做含羞状。 武夫人拍手大笑,“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我今日才知晓,以后倒是要让母亲帮你留心些才是。”她见琉璃发窘,正要再打趣琉璃几句,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算你运道好,昭仪适才还说,再过一个多月,便要陪圣上去华清宫,你好好求求昭仪,让她携你前去,岂不就有了现成的山水可看?” 华清宫?温泉浴?琉璃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恳求的看向武则天,武则天见了她两眼放光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若是多给我画两幅屏风,我就带你去” 琉璃忙表决心,“琉璃定当效命” 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武则天便道,“这一路也怪累的,你们先去梳洗,待会儿也好一道用饭。”待宫女将武夫人和琉璃都带了下去,她才重新靠在垫了软枕的床头屏风上,想起琉璃刚才说的“仗剑天下,快意恩仇”八个字,又记起自己这般年纪时也曾放言要以“铁鞭、铁锤、匕首”驯服狮子骢,不由摇头微笑起来。 依依忙上来又给武昭仪加了一个软枕,一面笑道,“这个库狄大娘倒是个妙人儿,又能丹青,又会说话,真是伶俐得紧。” 武则天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见她瑟缩的垂下眼睛不敢再说一个字,这才笑道,“她看着伶俐小意,骨子里却是有些傲气的,大约不是能在这宫里呆得住的人,你便当她是个客人好好招待着便是了。” 这个库狄琉璃身上的确有些古怪,她进来时的敬畏之色,被握住手时的瑟缩之情,绝不似作伪,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可听说她连魏国夫人与萧淑妃都是敢当面顶撞回去的…… 琉璃此时已经和武夫人分开,武夫人被安排在毗连着正殿的后殿里,翠墨香玉都跟着她住,琉璃则跟着领路的宫女来到了后殿外东边的阁楼中,那个小宫女几步走到西屋挑起帘子,待琉璃进门后,便行礼笑道,“奴婢名叫阿凌,大娘以后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好了。” 琉璃心知这是武则天安排给自己的侍女,忙笑着从手上退下了一个银镯子塞到她手里,“以后就劳烦阿凌了。” 阿凌笑嘻嘻的接过镯子道了谢,又把屋子里的各种用具一一指给琉璃看。这间屋子并不算大,好在门窗十分敞亮。屋里放着一张贴文柏床,挂着轻烟般的红罗软帐。床头是一张曲足案几,放着铜镜、妆盒等物,下面放着一张月牙凳。窗下又有一张极大的高足案几,上有笔墨纸砚。墙边还有一个四足刻了兽首的三彩柜。 阿凌道,“大娘的行李已收在柜里,可要婢子拿出来整理一番?” 琉璃摇了摇头,心里琢磨,看房间布置,武则天这是将画室也放在了这间屋子。 阿凌出去打了盆清水回来,琉璃简单梳洗了一回,自己开了柜子的顶门,打开包裹找了件衫子换上,这才让阿凌带自己去武夫人处。 两人出得门来,恰好便看见乳母牵着月娘也从这阁楼的正屋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宫女。 月娘换上了一件杨妃色团花小衫,配着同色的裙子,整个人越发显得粉团团的可爱之极,见了琉璃,小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大娘,你是和我住一处的么?”琉璃笑着点头,上去牵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一行人到了武夫人住的后殿西屋时,武夫人刚刚梳洗完毕,换上了一件丁香色散花短襦,系着万字纹绫的杏色长裙,整个人更显白皙柔美,看见琉璃把早上来时穿的绛色联珠纹的短襦换成了素面玉色衫子,皱眉道,“你怎么越穿越清淡了?” 琉璃笑道,“来的时候一路要见人的,自然不能丢了夫人的脸,如今也没有外人了,还穿那么鲜亮做什么?” 武夫人只能摇了摇头不再理她,看见月娘的打扮倒是点了点头,又把她头上戴的两朵小小绢花从前面换到了侧边,低头问了几句,月娘细声细气的一一答了。正说着,有宫女过来道,“昭仪请夫人到前面去。”顿了顿又道,“圣上过来了。” p.s.谢谢亲爱的花花猴子同学投的粉红票。阿蓝虽然更新不算多,但写得很认真很努力,再次向大家求粉红票支持,《大唐明月》在新书粉红月票榜上的位置不太保险…… 第一卷 第42章天子 多情无情 第42章天子 多情无情 武夫人眼睛一亮,站了起来,伸手理了理鬓角就要往外走,突然看见小月娘正仰头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忙收住步子,俯身笑道,“阿娘先过去看看,你若饿了,便让乳娘拿些点心给你。” 月娘乖巧的点了点头,武夫人又对琉璃笑道,“你且等着,昭仪原就跟圣上提过你的,或许过一会儿圣上便会召见。” 琉璃忙道,“夫人还是莫要提起琉璃才是,琉璃胆小,只怕会御前失仪,反而不美。” 武夫人笑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胆子便小了,圣上最是平和怜下的,又赞叹过你的丹青,只怕见了你还会有赏。” 琉璃还要再说,武夫人却摆了摆手便往前而去。 月娘果然有些饿了,宫女便出去端了四碟精细点心进来,月娘取了一个迷你尺寸的芝麻胡饼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没片刻,嘴边还是沾上了一粒芝麻。琉璃看着她的可爱模样,突然想起十几年后,或许就是相似的一个毒饼便会要了她的性命,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 历史,到底可不可以更改?总要试上一试才会知道罢 眼见月娘已经把一个饼吃完,琉璃便向月娘笑着指了指嘴角,月娘摸了摸,看着手指上沾的芝麻,羞涩的笑了起来,转身拈起了一块金黄色糕点,递向琉璃,“你也吃”琉璃只得笑着道了谢,接在手中,只听阿凌道,“这是鸡子奶糕,味道十分香甜。” 只见这小小的糕点做成了六瓣梅花的形状,花蕊都一根根的清清楚楚,简直让人不忍心下嘴,琉璃看了好几眼,才小心的咬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错,她吃了一块下去,刚喝了一口茶,门外便匆匆进来了一名宫女,“库狄大娘,圣上宣你。” 琉璃吓了一跳,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末子,跟着那个宫女快步往正殿走去,那宫女一路把她领到了适才去过的西殿后房,琉璃眼角一瞟,看见武顺娘站在床边,武则天则依然倚靠在床头,身边坐着一个身穿赭黄色衣袍的男子,不敢多看,低头端端正正的福了一个礼,“民女参见陛下。” “平身。”高宗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温和,停顿了片刻才问道,“那首《春江花月夜》的诗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果然是个有文化眼光的皇帝,琉璃忙恭敬的答道,“是民女几年前在曲江踏青时偶然听人唱的,民女愚钝,只记得这几句了。” “如此……”高宗似乎有些失望,就听武则天笑道,“那诗我也见过,若是她这般年纪就能写出来,只怕大唐再没有人敢称会写诗,琉璃原是画师,我看若论画牡丹,宫里的画师再没一个及得上她。” 高宗也笑了起来,“说的也是,那屏风诗、字、画可称三绝,字已经赏过裴守约了,诗大约一时也找不出是何人所写,如今这画师就在眼前,媚娘倒说说看,该如何赏她才是?” 武则天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位库狄琉璃生平所愿,乃是周游天下,画遍大唐奇山异水,想来定须不少绢帛才能画下,陛下不如就赏她些素绢?琉璃,你看如何?” 素绢?这年头,绢好像是很好换钱的,甚至可以直接拿来当钱用……琉璃抬头笑道,“但凭昭仪安排。” 高宗也笑了起来,“那就赏她一百匹素绢吧,大约总是够她画了。” 一百匹绢,好几十贯呢,琉璃笑着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赏赐。”刚才一抬头间她已看清楚,这高宗皇帝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一张微长的方脸,五官清秀,神情平和,居然也是一双细长的凤眼,只是脸色似乎有些太过苍白。 武则天又道,“只是还有一件事,还请陛下一并恩准。” 高宗忙问,“什么事?” 武则天轻描淡写的道,“琉璃今日进宫时遇见了淑妃殿下,她头次入宫,不大懂礼数,性子又鲁莽,大约是言语上冲撞了淑妃,淑妃恼了,原要罚她的,听说她是画师才罢,只让她去淑景殿效命。她如今十分后悔,一来就求我去向淑妃殿下求情,我有什么法子?只能替她向陛下讨个恩典,请陛下看着她为陛下效劳过的份上,饶了她鲁莽之罪,就让她在这殿里效力,不必奉其他殿下之召可好?” 高宗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难道萧淑妃爱拿宫女使性的脾气又发作了?眼前这个打扮素净、言语谨慎,几乎一直没有抬起过头来的年轻画师,哪里是性子鲁莽敢冲撞萧淑妃的模样?亏武昭仪还替淑妃遮掩想到这些日子来萧淑妃有事无事便在自己耳边絮聒武昭仪如何不好,他看向武则天的目光更是柔和了几分,点头道,“好,就依你。” 琉璃暗叫一声精彩,不过念及此后不用再担心萧淑妃来找麻烦,倒也松了口气,忙感激的道:“多谢陛下,多谢昭仪。” 高宗见她这副如释重负却依然小心谨慎的模样,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着吩咐道,“你日后便好好在这咸池殿里伺候昭仪,才不枉昭仪替你求情一场。” 琉璃赶紧低头应了,耳听高宗淡淡的道了声“你下去吧”,行礼退了下去,一直走出十几步才抬头轻轻的出了口气,她这也算是为武则天效力了一把吧?不过,如果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是发挥这种作用还是远远不够的…… 她自行回到了武夫人的房间,逗着月娘说笑了几句,不久武夫人也走了回来,神情略有些怅然,待到宫女们将她们三个引到后殿的一间屋里用饭时,琉璃才明白过来:皇帝和昭仪在一起吃饭,却并没让武夫人在一边作陪。 她心里叹息,面上只做不知,不时的向武夫人问这问那。这宫里的用食的规矩原也与外面不同。只见在屋中的那张鎏金包边雕花的高足板案上,七八个饰银牙盘里盛放着一道道造型精美的菜肴。样数虽不夸张,但当琉璃坐下一一品尝时,才发现每一道似乎都有些玄机。正中的牙盘里是一道烤鹅,腹中填了羊肉糯米团子不说,外面鹅肉也有些异香,琉璃一问才知道,原来这鹅竟是放在羊腹中烤至熟透的,而那一盘捏得极精致的肉包子,名字叫“玉尖面”,里面的馅料则是肥美的熊肉和精瘦的鹿肉调和而成。 武夫人原本有些恍惚,但琉璃问得仔细,月娘又吃得欢快,心情慢慢也振作起来,笑道,“我也只知道个大概,有些菜式却也并不清楚。”说着便指向一盘颜色鲜亮的烤肉道,“听说这肉是十几天都不会放坏的,还有一种更好的,能放上月余,却不知尚食坊的奉御是如何做出来的。” 琉璃每样都尝了一些,又吃了小半碗水晶饭才放下碗筷。三人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屋午休。琉璃没有午休的习惯,好在阿凌告知,咸池殿藏书极多,连这楼里的东屋也有一架书,琉璃忙去看了看,选了一本《汉书》,坐在窗下随手翻看。 不知不觉中,她已看了半卷,正在琢磨武夫人是不是已经醒了,就听窗外传来一阵谈笑之声,从窗口望出去,竟然是高宗携着武则天到了后院的亭子里,两人身边还有个体态丰满的妇人抱着一个不到周岁的婴儿。高宗在亭中坐下后,就从妇人手里抱过了孩子,低头逗弄,武则天在一边看着,不时伸手摸摸孩子的手脸,那婴孩被逗得咯咯的笑了起来。高宗便将他高高的举在手中,孩子蹬着双腿,笑得更是欢快,武则天却似有些紧张,跟着站了起来,不知说了句什么,高宗便把孩子放了下来,又拉着他的手教他走路。 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形,不由让琉璃看得呆住了。眼前这当今的皇帝和未来的女皇,看上去和世间任何年轻父母都没有区别,此刻在他们眼中如珠如宝的那孩子想必就是他们的长子李弘……过了好一会儿,小李弘大约有些不耐烦了,大声的哭了起来,高宗和武则天紧张的哄了半天未果,只得把他交给乳娘。待乳娘退下后,两人在亭子里又低头谈笑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携手回了殿中。 琉璃看着两人亲密的背影,心里不由有些茫然,只觉得今天所见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过了片刻,武夫人倒是来到了阁楼里,又带着月娘和琉璃在这咸池宫里转了一圈,三人混到天黑,吃过饭后,武夫人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琉璃忙告了退,刚刚洗漱沐浴过,就听见月娘也被乳娘牵了回来。 琉璃看着前殿的灯光,心里忍不住有些嘀咕,按理怀孕的嫔妃是不能伺候皇帝的,武则天如今应该还没有到独房专宠的地步,那么,这位高宗在与武昭仪这样恩爱厮磨了一日后,难道转身就上了别的女人,甚至是大姨子的床?这就是帝王的宠爱之道? 算了,高宗是多情还是无情,都跟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琉璃打了个哈欠,只觉得困意上涌,这才发现这一日虽然什么都没做,但过得着实有些辛苦。身边莲花烛台上的红烛正在散发着幽幽的香味,琉璃出了会儿神,吹灭蜡烛,放下罗帐,终于有了一种回到自己小天地里的放松感。 只可惜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前院里突然传来的一阵咚咚当当的声音打断了。 p.s.多谢亲爱的点点de梦打赏的粉红票,多谢aahhmm打赏的平安符,还有亲爱的乐悠扬再次打赏的香囊。看着这个文不断下降的排名,阿蓝还是要厚着脸皮继续求粉红票。 第一卷 第43章 月色撩人 冤家路窄 第43章 月色撩人 冤家路窄 在宫中的第一个早晨,琉璃是在窗外的鸟鸣声中醒过来的。推开窗户,满院子被清晨露珠洗得透亮的草茵叶丛,让掩映其间的亭台飞檐有了一种仿若图画的不真实感,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啾啾欢鸣,宫女三两结伴的在院中翩然行走,人人身披彩帛,打扮与昨日不同。琉璃想了想才恍然记起,今天不正是中秋节么? 她回身打开柜子,找了件应景的缃色云纹滚边的短襦,配宝蓝色窄身高腰裙。刚刚换好,阿凌从外面忙忙的走了进来,抱歉的行了一礼,“奴婢适才到前院领赏了,没想到大娘竟起得这般早。大娘昨夜睡得可好?” 琉璃顿时想起昨夜前院传来的那阵古怪的动静,点头道,“过节宫里都有赏么?我昨夜朦朦胧胧间好像听见有人敲鼓,难道也是宫里的风俗?” 阿凌笑了起来,“宫里的赏也就罢了,是昭仪又赏了厚厚的一份大娘昨夜听到也不是敲鼓,是敲门。” 琉璃奇道,“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敲门?若是我这里都能听见,那敲门声岂不也不比敲鼓小声?” 阿凌笑容变得有些古怪,想了想才道,“好教大娘得知,昨夜原是淑妃殿下的人过来找陛下,说是……”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淑妃在院子里等了陛下半夜,着了凉,头疼难忍。” 琉璃微觉愕然,忍不住也笑了——莫非昨夜里高宗原本该在淑妃宫里睡的?既然没去,那么就是……只是淑妃的这种手段,未免也太老套了一点吧?忍不住追问,“那陛下可过去看淑妃了?” 阿凌眨了眨眼睛,“陛下面都没露,只打发阿胜出去,说是带他们去找尚药局的侍御医给淑妃看诊” 琉璃摇头失笑,想来武顺娘有些日子没进宫,正是小别情热,淑妃若是最得宠的时候,这招大概还是管用,如今却只是讨嫌了。只是,装病也能装得如此气势如虹,这个淑妃实在…… 在自己房间里用了早点,琉璃见月娘出门了,才跟了上去,一起到了武夫人屋里,武夫人果然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待到武则天那边有请时,琉璃看着武夫人娇媚的神情心里都有些打鼓,武则天却依然是一副慵懒平和的模样,和武夫人说说笑笑一如昨日,琉璃正觉得心里发寒,却听她道,“看到琉璃倒是想起来了,快把那条月色裙拿出来,今日正应景。” 不多时那条六幅缭绫银丝云纹长裙就被宫女捧了出来,武则天试了一试,众人都是赞叹,琉璃左右端详了几眼,突然有了个主意,笑道,“这月色裙的银丝还是不够亮,昭仪若是放心,我去拿亮银粉描上一些星点,或许能更好。” 武则天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琉璃便拿了裙子回屋,用清水调了一些自己从安家带出来的银粉,细细的在裙裾上描上星形的小光点,此时一幅绢宽约一尺八寸,六幅便足有一丈宽,星点虽然不难画,但这样一条裙子画下来,却也花了琉璃大半天的功夫。 待到她终于画完,已是金乌西坠。她捧着裙子去了正殿,武则天住的西屋正是一片欢声笑语,原来杨老夫人也来了,正在逗弄乳母怀里的李弘,一见琉璃就笑道,“真是个痴儿,我午后就在你的窗口足站了好一会儿,你头都没抬过,我和顺娘都笑得不行,你居然也听不见快把裙子拿来,老身倒要看看你画的是什么。” 琉璃将裙子举起展开,屋里顿时一片吸气之声,在窗口照进来的斜晖里,这条洁白如月练的长裙上突然多出了无数星光,上疏下密,在裙尾汇成一片繁星闪烁。 杨老夫人叹道,“怪道你画了一天,原来竟将漫天星斗画上了这条裙子” 武则天也兴致勃勃的站起来换上了裙子,略一走动,裙摆间更显璀璨,连小李弘都依依呀呀的伸手想去够,杨老夫人便笑道,“你看,连弘儿都知道这裙子好看呢”琉璃心里叹了口气,其实若是用水钻缝上去,效果还要好得多,这也就是取个意思罢了。 琉璃见武则天已经打扮停当,只是身上却穿着件深蓝色的团花锦襦,忍不住道,“昭仪要不要试一件素色短襦?” 武则天立刻从善如流的让宫女们拿来了几件素净的襦衫,琉璃挑了一件藕荷色素面翡翠方胜纹锦滚边的,配翠色的披帛,待武则天换上,杨老夫人和武夫人同时都道了个“好”,武则天也满意的笑了起来,略一思索,回头对琉璃道,“晚上宫中有宴,你也一起过去,看看热闹。”琉璃一怔,忙含笑应了。 眼见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一行人收拾停当,由宫女拥簇着出了咸池殿,一直往东北而去。没走多远,眼前就是一大片水面,水面东南角已点起了一片灯火,又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武夫人便跟琉璃道,“这边就是北海,那灯光处是望云亭,正是赏月的好去处。” 待得她们走得近些,却见侧面的路上也浩浩荡荡的来了一大队人,中间拥簇着三顶肩舆,当头的两架都是金色华顶,看去分外显眼,琉璃心里一动,隐隐已经明白了来者何人,目测了一下距离,心里忍不住苦笑一声。 果然,琉璃这群人虽已压住了脚步,但到了望云亭院落入口时,那群人也恰恰走了过来。武则天带头停下了步子,向着过来的金顶凤舆福了一福,众人也跟着行了礼,却见那凤舆里的华服女子竟恍若未见,凤舆一步未停的往里去了。 灯光之下,琉璃只能看见武则天挺直而沉静的背影,但她身边的宫女们脸上分明都已露出了不忿之色。第二架金顶华舆里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经过武则天的身边时却并没有任何行礼的意思,低着头也一径往里去了,这边宫女们的脸色更是难看,被乳母抱着的李弘不知为何哇的哭了起来,武则天回头看了儿子一眼,背着灯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琉璃此时一颗心已经有些提了起来,过来的第三顶肩舆里,坐的正是她的老熟人魏国夫人。琉璃原想往后挪挪,却见魏国夫人竟然也是头都未转的过去了,正不知是该惊讶还是庆幸,突然感觉到有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琉璃定睛一看,却是跟在肩舆后面的脂红,她怔了怔,索性对着脂红嫣然一笑。脂红果然立刻变了脸色,眼睛里几乎能飞出刀子。 待这一大队人马都进了望云亭院内,琉璃她们才走了进去,眼前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到处彩烛辉煌,欢笑不绝,悠扬的西凉乐飘荡在院子上空,盛装丽服的美人触目皆是,不时有人向武则天含笑施礼,或是赞叹裙子别致华美,武则天也一一微笑还礼,一行人走走停停,半日才走到院西靠着湖水的望云亭前。这望云亭与其说是亭,倒不如说是一座两层的凉殿,起在高高的土台之上,看起来越发秀丽高耸。 一名三十多岁的宦官站在台阶下面,看见武则天便快步迎了过来,满脸都是笑容,“昭仪怎么也没乘舆?陛下适才已经在问昭仪了。” 武则天笑道,“让你久候了,原是在宫里闷了一日,想走上一走。”又回头对杨老夫人一笑,“母亲,女儿待会儿再下来陪您。” 杨老夫人笑呵呵的挥手道,“你好好伺候陛下就行,母亲这里自然有顺娘她们陪着。” 眼见武则天带着贴身的宫女,乳娘抱着李弘一路走了上去,又有宫女过来引了杨老夫人走向一楼靠窗的位置。亭里四面设几,已坐了不少年纪不等的贵妇贵女,琉璃这才明白过来,大概中秋也是嫔妃的女眷可以入宫团聚的日子,不过唯有嫔妃才能到楼上与高宗陛下同乐,而嫔妃亲眷则只能在楼下领宴。 宫女将杨老夫人领到了靠南的窗边,这一片设了两张长条案几,杨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携了月娘的手,坐在上首的案几,武夫人便坐在下首,琉璃本想与翠墨都站到后面,杨老夫人却回头道,“琉璃,你也坐。” 琉璃微吃了一惊,微一犹豫,还是上前坐了下来,心里也明白,这一坐,便是定下了是武家亲眷而不仅是画师的身份,不由真心真意的说了一声,“多谢老夫人。”杨老夫人也对她点头一笑。 琉璃坐的地方斜对着柳夫人,她眼角都没有向这边瞟一下,只是脸色分外冷肃,倒是她身后的脂红又瞪了琉璃两眼。没过片刻,院子里演奏的西凉乐变成了欢快的龟兹乐,一盘盘的珍奇的瓜果点心,一壶壶烫得热热的菊花酒,也流水般送了上来。 只听楼梯声响,却是高宗与皇后在宫女宦官的拥簇下走了过来,一路向正西的主位走去,琉璃不由偷眼打量,和今夜大多数后宫美人争奇斗艳的打扮不同,这王皇后穿着的是一身浅黄色钿钗礼服,赤金的十二树花钿沉甸甸的压在一张秀美的小圆脸上,眉目娟雅,神情端庄,那种端严的气场倒是比她身边满脸微笑的高宗要强大上许多。 两人来到主位上,帝后都举起酒杯,王皇后说了几句安席之语,又用指甲蘸酒向空中弹了三下,众人在案几后行大礼领宴,这中秋的宫中家宴才算正式开席。 随着帝后离开,《六幺》的柔曼舞乐响起,两队身着长袖舞衣的教坊乐姬翩跹走进亭内,在亭中留出的空地上曼然起舞。柔软的腰肢轻摆,拖地的长袖飞扬,当真是翩若飞鸿,矫若游龙。 不知不觉中,月上中天,歌舞略歇,案几上的瓜果冷菜都已撤下,端上来的却是一道用鸳鸯莲瓣纹银碗盛着的热羹,武夫人笑道,“这是宫里的中秋玩月羹,最是鲜美应景,你不妨多用些。”琉璃点了点头,拿起银羹勺刚刚尝了一口,还没有辨出滋味,一位面生的宫女快步走了过来,走到琉璃面前,面无表情的道,“你可是库狄大娘?皇后殿下宣你上去回话。” p.s.昨天回来打开电脑,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自己没看错,多了好几张粉红票,谢谢亲爱的科錡、书友091217122141682、林嘉暖、凡米啊饭粒饭粒饭粒十二字(这ID太牛了)和天涯蒹葭打赏的粉红票,特别是林嘉暖同学,你打赏的和氏璧太贵重了,阿蓝不仅受宠若惊,简直有点羞惭无地……恳切的说一声,大家不要太破费了,有粉红的,阿蓝还是要恬着脸继续求票票支持,因为竞争很激烈啊。但是,为这个花上一万币,呃,阿蓝实在受之有愧。总之,谢谢林嘉暖同学(虽然谢谢二字是有些苍白),谢谢所有用订阅支持我的你们。 第一卷 第44章 奢俭之争 攻心之战 第44章 奢俭之争 攻心之战 望云亭的楼上,几百支高燃的香烛,将从落地窗外斜斜洒进来的月华称得黯然失色。不过,当武昭仪起身向帝后敬酒时,那条犹如雪浪泄地、银河流曳的月色裙却愈显晶莹华艳。不少嫔妃早就注意到了今日武昭仪的打扮,只是此刻皇帝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赞叹之色,依然刺痛了几双眼睛。 淑妃垂眸看着自己今日穿的这条泥金隐花长裙,只觉得心头一片郁火,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淑景殿掌管衣物的尚衣局女官,那女官的脸色早已雪白,被她这一瞪之下更是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 “月华星辉裁做裙,爱妃今日足以令中秋明月失色。”高宗笑吟吟的喝下了杯中之酒。 王皇后看着下面武昭仪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举杯沾了沾唇,淡淡的道,“昭仪果然心思灵慧,只是圣上以俭治国,此等奢华之物,却不能以之为常才好。” 高宗的笑容微僵,顿了顿还是笑道,“皇后所言有理,昭仪一贯节俭,只是今日佳节,便是宫女也换了新衣彩帛,何况各位爱妃?” 王皇后肃然道,“新衣亦有规制,吾等正当为天下表率,岂可不慎?” 高宗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刚想开口,却听武昭仪已轻声答道,“皇后所言极是,圣上所训,臣妾无日或忘,此裙乃是越州前年所贡缭绫所制,缭绫娇贵,不耐久置,臣妾只是不敢暴殄天物而已。” 王皇后脸色一沉,武昭仪以往虽然阳奉阴违,起码面上的礼数还算周到,从不敢当面顶撞自己,如今倒是越来越放肆了她的声音不由也有些发寒,“缭绫裙宫中原不少见,却哪来的如此异状?此非奢侈,何为节俭?” 武则天抬头微笑道,“皇后错怪了臣妾了,这裙上的点点银光不过是臣妾那里一位新来的画师半日之功而已,何来奢侈之说?” 王皇后一愣,倒是想起母亲提过一句,以前给自己做了几种夹缬的那个画工,如今已投到了武氏门下,又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心头更是怒气上涌,只是此等场合,真要因为一条裙子争执起来,却也有**份,只得看了萧淑妃一眼,冷冷说了个“原来如此”。 武则天微笑变得有些黯淡,却依旧礼数周到的行了礼,缓缓的走回自己的座位,高宗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忍不住一阵怜惜——皇后真是越发的过了,今日多少嫔妃的裙子上镂金片玉的,昭仪不过穿了条缭绫的裙子,却也要被作上这样一篇文章 王皇后眼角的余光扫见高宗脸上的神色,胸口更是一闷,忍不住又看了萧淑妃一眼,只见她愣愣的看着高宗,竟没有理会自己。 此刻,在萧淑妃的心里是一片不敢置信,刚想说的话都忘记在了嘴边。昨夜高宗让王伏胜传来的冷漠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转眼间,他却会为别人而怜惜心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无论怎样都再也换不来这样的眼神了? 她几乎想转头就走,突然看见对面武则天已坐了下来,满脸略带隐忍的平静,仿佛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心头又涌上一股强烈之极的厌恨,不知为何脑中突然跳出一张雪白精致的胡女面孔,别人没见过那“新来的画师”,她却是见过的,不过是个伶牙俐齿的狐媚子,也能有这样的本事?她不由冷笑了一声。 下一个该敬酒的刘昭容刚刚站了起来,还未动身,萧淑妃的这声冷笑顿时让她吃了一惊,愣在了当地。 萧淑妃也不管刘昭容,只斜睨着武昭仪笑道,“昭仪所说的那个新画师,莫不是昨日进宫的那个胡婢?”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只不过这位画师并非婢女,乃是媚娘外祖故交库狄公之后,如今就住在武家,家母见她伶俐,才请她入宫来给我制些衣裳。” 王皇后的脸上立时露出了一丝鄙夷,一句“胡商贱役之人”差点脱口而出,好容易忍住,还是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高宗闻声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到她的表情,心里更是不快。 萧淑妃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原来是个有来历的,倒是我看轻了她,只是她小小年纪,就有这等手段,真是闻所未闻,只用了半日就能制成如此的华裙,却又不知用的是何等物什,竟能有这般光华?” 武则天怔了一下,微一思量,还是摇头道,“这个倒没细问。库狄氏就在楼下,淑妃若有兴致,稍后我叫人去问问她?” 萧淑妃已断定她是推脱,笑得越发冷峭,“不如此刻就叫她上来问上一问” 高宗心中有些不耐起来,如此佳节,不去品论笙歌乐舞,明月美酒,淑妃却在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不清,简直是笑话却听身边的王皇后道,“也好。我也想看看是何等才女”素手一挥,她身边的一个宫女快步走了下去。高宗不由愕然,眉头随即紧紧的皱了起来。 没过片刻,琉璃在宫女的引领下走上楼来,明亮的烛光照着她素净的衣裙和脂粉未施的面孔,自有一种后宫少见的清澈秀朗,王皇后和萧淑妃立刻交换了一个眼神。 琉璃此时颇有些紧张,上百双眼睛的打量让她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有些凝重起来,无声的深吸了一口气,才目不斜视的走到了空地当中,端正的一福,“民女见过陛下,见过皇后殿下。” 王皇后看着她,半响才淡然道,“平身吧,听闻你今日给昭仪制了条裙子?” 琉璃上来时心里本就有些惊疑,王皇后适才的片刻沉默更是加重了这种压力,听了这句话才恍然明白了事情的由头,却依然想不出到底问题出了哪里,只能恭敬的道,“启禀皇后殿下,的确如此。” 王皇后点头不语,萧淑妃却是一声轻笑,“此裙甚佳,不知你用了多久才绘制而成?用的又是何等奇物,竟有这般光亮?” 王皇后也紧紧的盯着琉璃,她记得母亲给自己做的两条披帛上,似乎也有类似的银色光粉,只是效果远不如这般出彩。 琉璃心里更是有些奇怪,想了想,还是决定老老实实的回答,“启禀皇后,启禀淑妃,民女今日用了大约三个多时辰绘制而成,所用之物是一种银光亮粉,调水后就可以直接用以绘制绢帛锦缎。” 萧淑妃问道,“这银光亮粉究竟何物?不知是贵是贱?” 琉璃诧异的抬头看了萧淑妃一眼,对方那热切的眼神顿时让她心头一亮:难不成这位是怀疑自己用了什么宝贝?依稀记得高宗是个节俭的皇帝,武夫人也说过他不爱珍玩游乐……她念头急转,瞬间已拿定主意,便含笑答道,“这银光粉究竟是何物,琉璃也不是十分清楚,是民女的舅父按秘方配制而成,说起来倒是十分昂贵。” 萧淑妃的眉毛顿时挑了起来,王皇后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萧淑妃忙开口追问,“到底价值几何。” 琉璃毕恭毕敬的道,“启禀淑妃殿下,民女曾听舅父说过,这一两银粉要花一贯多钱,今日绘制一条裙子,便用了足足一两多银粉。” 萧淑妃眼睛一立,怒道,“你胡说什么?” 琉璃脸色有些惶然,“民女不敢妄言,平常的颜料,一贯钱都能买上一两斤,这银粉自然是极贵的” 高宗再也忍俊不禁,摇头笑了起来,这个画师一看就是小家子出来的,也是,民间平常人家一贯钱也的确不少了…… 王皇后此刻心里的怒气和失望不比萧淑妃少,只是见萧淑妃有些失态,忙插言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武则天看着琉璃诚惶诚恐行礼退下的神情和萧淑妃气急败坏的脸色,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却低声叹了口气,脸上的黯然之色更深了些。高宗本是笑着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这种神情,又看看身边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女人,心里一沉,再也笑不出来,不由也叹了口气,问道,“皇后和淑妃可是满意了?” 淑妃心里不甘,只道琉璃不过是胡说,就连这裙子也未必是她制的,忙道,“陛下,臣妾实在喜欢昭仪的这条裙子,臣妾那里也有缭绫,请陛下恩准,让这画师来臣妾宫里帮臣妾也制上一条如何?” 武昭仪心里一动,忙抬起头来,一脸恳求的看向高宗,高宗顿时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她,不让这位画师去淑妃的殿里,又想起淑妃适才看着画师时的满脸怒色,不由皱眉道,“吩咐她在咸池殿里绘制就好,何必如此麻烦?” 萧淑妃把武则天和高宗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心里越发狐疑起来,却也不好当面顶撞皇帝,只好给王皇后使了个眼色,王皇后虽知这位胡女能画,但看着武则天焦急恳切的脸色,心里不由也动了疑,便淡然道,“我看这画师的确年轻聪慧,不知昭仪可否借她给我使一使,我也正想要一条这样的裙子。” 高宗纵然性子温和,此时不由也动了怒,寒声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她到朕甘露殿的御书房里画朕也想开开眼界” p.s.谢谢乐悠扬同学打赏俺的两张平安符,呃,对手指,昨天一张粉红票也木有收到……难道是因为阿蓝更的太少?嗯,周末要去天津,没法加更了,从下周起,十张粉红票一加更,我现在有十三张粉红,已经欠了大家一章,周一就加上。 第一卷 第45章 烫手差事 微吐心曲 第45章 烫手差事 微吐心曲 屏风牙床上紫罗帐放下了一半,整个屋里只点着越窑青瓷烛台上的五支香烛,摇曳的烛光隔着烟雾般的轻纱照在武则天的脸上,只是那低低的笑声却格外悦耳,“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实人,没想到却是个促狭的” 琉璃眨了眨眼睛,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琉璃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武则天又笑了起来,“这屋里又没有旁人,你连我也要瞒着么?” 琉璃心里一凛,低下了头,“请昭仪恕罪。昭仪也知道,若不是您这里的刘内侍拦着,琉璃进宫的时候就要被淑妃殿下教训了去。只是琉璃今日所为却不是为了此事。琉璃自知地位卑微,能得无恙就是万幸,岂敢抱着不敬的妄念?只是琉璃更清楚,自己若不是老夫人的垂怜,昭仪的庇护,早就不知道在哪里挣命,这宫里也只有昭仪护得住我,淑妃今日竟还想在您身上做文章,琉璃这才一时气恼,便想着气她一气,也好教殿下们看清她的用意……” “你是想让陛下看清她的用意吧?你想气的,难道只有她一人?”武则天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琉璃却不敢大意,头垂得更低了些,“昭仪目光如炬。” “琉璃,我一直不解,你的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武则天声音柔和,语气也有些漫不经心。 琉璃不由屏住了呼吸,默然片刻,才抬起头来,“琉璃胆子最小,怕死,怕痛,怕被人欺辱,因此做事从来都会思前想后。自打随夫人进入武府那一日起,琉璃便知,此生荣辱全在昭仪身上,昭仪若得平安富贵,琉璃就能安然偷生,昭仪若是万一有损,琉璃自然也是万劫不复。一想到或会有那一日,胆战心惊之余,别的事情,也就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了。” 武则天慢慢坐了起来,一张脸清楚的露在了纱帐外面,眼睛紧紧的盯着琉璃,琉璃也坦然的看着她。半响之后,武则天叹息了一声,“你要平安,却不容易,今**也见到了,皇后、太子、淑妃对我都是如何。除了陛下的一点垂怜,我在这宫中再无他物可倚,说来也不比你强上多少。” 琉璃微笑道,“琉璃只知道大唐是陛下的,后宫更是陛下的,后宫之人的生死荣华,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有陛下的垂怜,昭仪就什么都有了。就如琉璃在咸池宫,再无半点根基,再招众人厌恶,只要昭仪垂怜琉璃,琉璃便一无可惧。” 武则天忍不住摇头一笑,“说的虽然也不算错,却哪里有如此简单?你终究不是朝廷之人,不知这里面的险恶。陛下就算是天下之主,却不是能够万事都随心所欲的。” 琉璃沉默片刻,她当然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了解朝堂的局势,突然间却想起了刚看到的几篇传记,正好可以借来一用,索性问道,“琉璃虽然愚钝,昨日也刚看了本史书,譬如前朝宣帝,皇后被权臣之妻毒杀,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待霍家大树凋零之后方能报仇,难道如今朝堂上也有霍家?” 武则天微微睁大了双眼,震惊的看着琉璃,实在不明白她是太过敏锐聪慧,还是纯粹的无知无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琉璃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也是一惊,难道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直白了?忙道,“琉璃无知,胡说而已,宣帝焉能与陛下相比?望昭仪恕罪。” 武则天突然微笑起来,“无知者无罪,你这话自然是胡说,万万不能让别人听了去,只是在我眼前却也无妨。我倒想问问你,宣帝也算一代明君,为何不能与陛下相比?” 琉璃思量了片刻才道,“宣帝虽然也是龙子龙孙,但祖、父三代都被屠尽了,并无依靠,白服平民被迎为帝王,又无根基,因此才不得不听从权臣摆布。就算觉得芒刺在背也没有法子。当今陛下自然不同,春秋正盛,威望又高,琉璃虽是市井之人,也知晓天子圣明体恤,若也有芒刺在背,自然拔了就是。” 武则天笑道,“若是这刺陛下不肯拔呢?”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突然灵光一现,脆声道,“想来是在背上自己不大好用力?那昭仪帮陛下拔了就是” 武则天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琉璃,你也太敢胡说了。”她的笑声好半响才止住,突然又道,“你可知晓,你今日做的这条月光裙,皇后和淑妃都看上了,争着让你去他们宫里效力一番呢。” 琉璃吓了一跳,看了看武则天含笑的脸色,倒也猜到她定然不会让自己去,不由苦笑道,“昭仪莫吓我,琉璃真的胆小。” 武则天点头道,“我自然是帮你求了情,因此,陛下说,让你去御书房画给他看。” 琉璃的脸顿时就白了——她入宫最怕之事,不是被皇后惦记上,正是被皇帝惦记上,哪怕是疑似被皇帝惦记上一急之下脱口道,“琉璃不敢,请昭仪成全” 武则天见过琉璃在高宗面前不敢多说一个字的谨慎模样,倒并不十分意外,只微笑道,“你为何不敢?” 琉璃怔了怔,才道,“琉璃原本就惹恼了皇后与淑妃殿下,若是真去了御书房,只怕更让她们气恼。” 武则天看着她,轻轻的摇头,“你若肯说实话,或许我还能帮你一帮?” 琉璃咬了咬牙,这个问题她是迟早要面对的,答案原本也早已想好,只是真的要说出口时,声音不由依然有些发涩,“不怕昭仪笑话,琉璃心里已有一人,只愿能守得云开月出,便可与他长相厮守,周游天下。” 武则天微微挑起了眉毛,“你们可是已有婚约?你又怎知真能云开月明,何时能云开月明?若是要费上十年,他还肯等你?你又该如何?” 琉璃垂眸叹了口气,“我和他,只是有过一言之约,琉璃也不知他会不会等,他是君子,想来会守诺。世事无常,琉璃也知道这原是难的,但有这念想在心,总是一线希望。因此,琉璃虽然不过是蒲柳之姿,入不了陛下之目,但若去了御书房这等重地,有什么话传出,琉璃这丝念想也要落空,还不如……死了的好。”万一她被高宗惦记上了,就算武则天肯留用她,她也不过是上官婉儿的前辈,要在这变态的宫里勾心斗角、看人脸色过一辈子,那还真还不如早死早投胎。只是,那人和那个约定,按说不过是她给自己找的一条退路,但不知为何,此刻想起,却当真有些惆怅。 武则天看着她决然的眼神,微微有些动容,不由叹了口气,“母亲说你是个痴儿,你还真是痴儿,也罢,此事我便想法帮你回了。”今天在望云亭里,当时皇帝的那句话一出口,皇后和萧淑妃的脸色才真叫一个精彩绝伦,立时都说,一条裙子而已,没有也无关紧要,不必麻烦陛下了。他自然更是生气,却也没说什么,想来只要她过两天说上一句,这御书房之言自然作罢。自己适才这一说,不过是想再看看这位库狄琉璃的心思。虽说她的胡女身份不足为患,但世事难料,当初谁又能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自己总不能也做了他人的踏脚石如今看来,她的确另有心思,只是这心思不但无害,倒是有益 琉璃忙道,“多谢昭仪成全” 她脸上货真价实的感激落在武则天的眼中,她笑得倒是更愉悦了些,想了想才道,“琉璃,若我真有能成全你的那日,必让你心愿得偿” 琉璃一怔,看着武则天意味深长的微笑,明白自己是终于通过了考验,不由也笑了起来,“多谢昭仪” 武则天微笑不语,又问了几句琉璃家中还有何人。琉璃一五一十都说了,眼见她打了个呵欠,忙道,“今夜实在晚了,琉璃也该告退。” 武则天笑着点了点头,待她退下,依依几个才从外面走了进来,自有司设整理床襦帷帐,武则天想了想却道,“依依,你过上片刻便去给阿凌传一句话。”依依忙走了上来,武则天便低低向她耳边说了一句。 依依本来见昭仪留了琉璃一人在屋里呆了半日,心里正不自在,听得这声吩咐,立时高兴起来,伺候着武昭仪睡下,也不顾夜色已深,便匆匆的去了后门的阁楼。 第二日,待琉璃早饭之后照旧和月娘去了武夫人那里,没多久,阿凌也步履匆匆的到了武昭仪面前。 又过了片刻,高宗身边的阿胜竟是亲自带着十二箱贡品绸缎过来了,什么蜀州的单丝罗,江南道的水波绫,阆州的重莲绫,满满的放了一屋子,而第一箱就是越州缭绫,武则天自然知道这是高宗对昨夜自己所受委屈的补偿,笑吟吟的收了下来,顺手便送了阿胜一个实心的金锁,正想把武夫人和杨老夫人也请过来赏玩一番,门口已响起了“圣人到”的声音。武则天往外走了几步,在西殿门口迎上了高宗。 高宗忙携住了她的手,“早说了如今你不必拘着那些虚礼,怎么又迎出来了?” 武则天笑道,“我不是特来迎陛下,是来向陛下谢恩的,那些绫缎颜色都极好,想是陛下觉得妾身如今体丰,穿不下以前的衣裙了,特意赏的。” 高宗看着她欢欣的笑容,说的话也喜气洋洋,并不提半点昨夜之事,心里一阵轻快,揽了她笑道,“媚娘真是我的忘忧花。” 两人携手到了屋里,说说笑笑了几句,高宗便道,“你莫站着了,还是躺躺的好。”武则天笑着点头,随意倚靠在牙床上,只觉得背靠的软枕下略有异样,才想起软枕下还有一本适才自己顺手塞在里面《汉书》,脑中不由又浮现出书上在《霍光传》后面的折痕……她念头一转,仰头对高宗道,“陛下赏的那一箱子缭绫如何用得完?不如我出缭绫,让画师做两条昨夜那样的月光裙,给皇后与淑妃送去,也好教她们莫再气恼于我,陛下觉得如何?” 高宗又是欢喜,又有些心酸,点头低声道,“自然都依你。” 武则天微笑道,“只是君无戏言,你既然说了让那画师去你的御书房画月光裙,我也只好把她借给陛下两日了。” p.s.多谢亲爱滴haze1261714打赏的粉红票俺接着求粉红…… 第一卷 第46章 意外相逢 初定盟约 第46章 意外相逢 初定盟约(六千字,含十票粉红票加更) 琉璃提起狼毫笔,蘸了蘸调开的银光粉,埋头画下不知道是第几千个星形碎点,一口气按点好的位置画了七八个,待笔上的银粉将将用完,她目光一溜,确信屋里再没有外人,才抬起头来舒了一口气,轻轻的转了转脖子。 一连两天,每天画一条八幅月光裙,这种劳动强度和枯燥程度,饶是琉璃这种任劳任怨的劳动模范也没法不烦——何况还在这种鬼地方 她现在用以调色的是一个透澈如玉的秘色瓷荷叶碟,用以落笔的是一张紫檀木螺钿云纹的大案几,案旁一个九龙盘柱镂空宝相花纹鎏金香炉,正散发着幽远的异香,案几前立着一架阎立本绘制的古贤人物六扇屏风,更别说屏风外面墙上挂的那几张字画,看上去似乎竟是王羲之、顾恺之等人的亲笔可惜,这是甘露殿东殿的御书房,就算借给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到处溜达着仔细欣赏一下这些她做梦都没有见过的千古珍品。 她身后的阿凌轻声道,“大娘,可要奴婢给您揉一揉肩膀?” 琉璃回头苦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怕被人见了,只道我太轻狂。” 阿凌笑道,“大娘也太谨慎了些,这虽是御书房,却不过是用来搁些文书典籍的后隔间,除了阿胜他们几个,哪里会有人进来?大娘这样低头一画就是半日,奴婢看着都觉得累得紧。”说着便走上一步,轻轻在她肩膀上揉了几下。 她手法娴熟,劲道合适,竟有几分专业按摩师的意思,琉璃忍不住“嘶”了一声,叹道,“你这手是从哪里学来的?” 阿凌笑道,“不过是跟常来咸池殿的女医学了些。” 琉璃点头不语。此时的宫廷里原就有女医,是从掖庭宫的官户婢中选拨,由太医署的博士教授医术,主要是学些安胎、针灸、推拿的本事。武则天因身怀有孕,日日都有女医过来看望。武则天对这些女医甚好,阿凌若是向她们学过几手推拿,倒也不算稀奇。 阿凌又按了几下,就听见外面有了动静,里面依稀还有高宗的声音,阿凌不着痕迹的退后了几步,琉璃也站直了身子,再次蘸了些银粉,又开始画了起来。 琉璃虽然来了御书房两天,却只在昨日午前遇见了高宗一回。当时高宗进来看了两眼,琉璃也只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之后便按照他的吩咐继续画,高宗大概也觉得这种画法看着没什么趣味,立了片刻便走了,让琉璃顿时如释重负。眼见这第二条裙子已经快画好了,这桩任务就算平安完成,她还是不要再瞻仰一次龙颜的好。 就听外面脚步声响,大约五六人走了进来,先是高宗的声音笑道,“前日翻检文书,竟又得了几张双勾的《快雪时晴贴》,正好给几位爱卿把玩。” 一片杂沓的道谢称颂之声后,有一个不太年轻的声音道,“陛下,臣适才收到消息,北平定公的病大约是不易好了,这尚书省右仆射的人选,只怕还需要斟酌一番,做些准备。” 高宗叹了口气,“张公为国操劳,当真是令人扼腕,右仆射位高任重,确需好好商议。不知舅父心中可有人选?” 琉璃心中一动,难道刚开始说话那人就是此时的第一权臣长孙无忌?她一面画,一面却竖起了耳朵。只听先头那个声音道,“臣以为,褚相执掌吏部多年,熟知尚书台事务,最宜此职,同中书门下三品如故,亦名正言顺。” 立时便有另一个声音道,“太尉厚爱,臣何德何能,堪任此重任?” 高宗笑道,“褚相太过自谦了此事原是顺理成章。”顿了顿又道,“只是吏部亦是重地,褚相若兼管吏部之事,是否太过操劳?朕前几日得知,卫尉卿许敬宗所编《文馆词林》已毕,倒是可调任吏部。” 长孙无忌立刻道,“陛下所言差矣,许敬宗虽有文才,然为人贪鄙,竟因财礼而嫁女于蛮夷,掌管吏部,持身需正,许学士如何能任此职?褚相掌管吏部已久,不如暂且兼任,待日后再慢慢挑选合适之人。” 高宗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就依舅父。” 之后几人又品论了一番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的笔力,各本双勾的成色,过了片刻长孙无忌等便告了退,高宗却突然道,“守约,你留一下。” 琉璃心里忍不住一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就听高宗长长的出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些疲惫,“上次就想让你帮朕临的那篇《谢生帖》也是前天才找到,双勾虽然最为形似,却不如临写气韵流畅,草书还是以临写为宜。你若无事,待会儿就在那边案几上临好,朕让阿胜侯着你。” 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温润如初,“臣遵命。” 高宗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一丝嘲讽,“也就是守约你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挥笔,也不嫌弃朕这里笔墨不精。” 裴行俭语气平静的回了一句,“臣不敢与褚相相比。” 高宗笑了一声,又道,“阿胜,你去烫壶菊花酒,再回来磨墨,等裴舍人临好,你便送到咸池殿来。守约,你喝两杯再写,你的字样样都好,就是略差一分飞扬,这草书原是有些酒意才更峻拔。朕先走了” “恭送陛下。” 琉璃听着高宗的脚步声走远,那个叫阿胜的宦官也告了声罪,到门外烫酒去了,前面变得一片安静,她的心情却似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只是,难道自己能现在出去打个招呼,“好久不见我的信你收到没有?那件事没有问题吧?”想到这里,她不由自嘲的一笑,低头接着画她的星点,心情好歹慢慢平复下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多的工夫,琉璃只觉得后面似有点动静,回头一看,却是阿凌一脸的难耐,看见琉璃回头,不好意思的低声道,“大娘,你这里还要多久才好?” 琉璃心里一动,瞟了一眼基本已经画好的裙子,压低了声音道,“最多再有半个时辰。” 阿凌的脸色更是为难,“奴婢有些,有些内急。只是外面还有人,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那是外官,你是宫女,你出去他难不成还会拦着你?咱们又不是在这里做见不得人的事,你怕什么?” 阿凌想了想也笑了起来,“大娘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回。” 琉璃道,“去吧。”声音却略提高了一些。 阿凌匆匆出去,琉璃等她的脚步声走远,放下画笔,咬了咬牙,几步走到门口,挑开了帘子,却见裴行俭就站在不远处的案几之后,身穿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系着银色腰带,愈发显得面如冠玉,一双清亮的眼睛也正看了过来,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果然是你。” 琉璃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涩,脱口就道,“琉璃只是奉武昭仪之命,在这里为皇后作画。” 裴行俭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眼里满是明亮的光芒,“原来如此。” 琉璃话一出口,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下: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看见他的笑容,更是发窘,忙道,“裴君别来无恙?”立刻惊觉这话更是傻得厉害。 裴行俭的笑容果然更深了些,“大娘莫非是出来与裴某寒暄的?” 琉璃脸上发烧,她自然是有话要问,只是这话却如何好出口? 还没等她鼓足勇气,裴行俭已慢慢敛了笑容,轻声道,“大娘的那封信我已收到,裴某曾说过,大娘但有驱使,无不从命。只是,你所说之事,裴某却有些异议。” 琉璃一惊,忍不住道,“裴君,琉璃自知身份卑微,并无妄想,只是希翼待事情平息,裴君又有外放之日,可借裴君的名头离开长安,脱身之后,绝不会多加纠缠,想来纳妾放妾,于裴君名声并无损害……” 却见裴行俭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大娘误会了。裴某有什么上好的名声可以损害?裴某只是觉得,大娘于我本是有恩,助你脱身义不容辞,只是纳妾放妾,太过委屈你,岂是报恩之道?不如娶妻放妻,于你日后或许更有益些。” 琉璃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她的计划,纳妾不过是桩买卖,她记得裴行俭再过一年多就要去西域那边,而且会一去十余年,那时魏国夫人与皇后败局已定,她正好借着这桩买卖,这个由头,离开这滩浑水,到西域重新开始,做点生意,扎下根基,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样的话,他们也算两不相欠。可娶妻放妻,那是何等大事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裴行俭静静的看着她,脸上绝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痕迹,琉璃忍不住有些结结巴巴的道,“此事,不大,不大妥当。”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女子为妾,于名声无益,不过,大娘若是惧怕裴某克妻之命,只怕借此脱身也会……” 琉璃看着他自嘲的笑容,心里只觉得一刺,脱口道,“我自然不信那些胡说八道只是……” 裴行俭垂下眼帘,微笑起来,“那就好,大娘无须多虑,裴某必守此约。你在宫中,一切小心。”说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竟不再多话,转身便走出门去。 琉璃呆呆的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发梦,半响才放下帘子,走回到案几前面,机械的蘸了点银粉,却不知道应该画在什么地方。 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面阿胜的声音,“裴舍人,您怎么出来了?” “秋光宜人,故此出来转转。”裴行俭的声音里似乎也带着温暖的笑意。琉璃不由看了看窗外,只见天空阴惨惨的,哪里有半点“宜人”的样子?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裴行俭疯了? 半个时辰后,当琉璃离开书房之时,裴行俭依然在临帖,阿胜在一边研墨,琉璃只能对他默然行了一礼,抬头看见他含笑的眼睛时,脸腾的又烧了起来。 直到出了甘露殿,迎面吹来的凉爽秋风才让她脸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她一定是弄错了,他眼睛里的微笑,声音里的关切,还有那个“娶妻”的承诺,不过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不过是要回报她的恩惠。他是裴行俭啊,怎么可能看上自己这种除了画画一无长处的女子,还是胡女 “大娘,你知道今日外间那人是谁么?”身边传来了阿凌兴致勃勃的声音,“长得真俊,人也和气,奴婢向他行礼时,他居然向我点头笑,奴婢还从未见过有人笑得那般好看。” 琉璃怔了怔才答道,“那是裴舍人。”心里却忍不住摇头一笑,他本来就是让人如沐春风的人,对阿凌不也是那样微笑的? 阿凌奇道,“大娘认识他?” 琉璃点了点头,“我在宫外做画师时,曾帮裴舍人画过一扇屏风。”此事原本就是瞒不住人的,而且她也迟早会向武则天交代,那个“他”就是裴行俭。可是,还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吧……有些事情,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选择。 阿凌兴致更浓,“怎么不见大娘和他寒暄几句?” 琉璃一怔,心思转了几下,还是笑道,“身份所别,不好攀谈。” 阿凌若有所思,半响无语,突然又笑道,“大娘怎么画裙子越画越慢了?今日竟比昨日还多花了些时间。” 琉璃心中有些警惕起来,“昭仪给皇后与淑妃殿下准备的都是八幅的裙子,比昭仪自己的要多两幅,我连画了这两天,今日手腕都快断了,唉,要再画下去,只怕一天都画不完。” 阿凌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裙子,叹了口气,“的确如此,就如奴婢捧着这裙子,走的路程短时也不觉得沉,走得久了,真觉得重若千钧。” 两人都自觉命苦,唉声叹气了一番,倒是又亲近了一些。甘露殿离咸池殿并不算远,但也要走上两刻钟,眼见前面已是咸池殿,后面却传来了阿胜的声音,“库狄画师走得好快” 琉璃和阿凌忙停下脚步,只见阿胜脸上带笑,快步赶了上来,一面便道,“你们一走,裴舍人便临好了,小的还想着正好能赶上你们顺路过来,没想到却走到这里才看见两位。” 琉璃心里一动,不敢多想,忙收拢念头,对阿胜笑道,“早知如此,咱们适才便在外面候着王内侍了。”她这两日在书房里见的最多的就是这位叫王伏胜的年轻宦官,高宗要找什么文书似乎都是遣他,显见是个识文断字的,难得为人聪敏,说话也和气。 阿胜笑着摆手,“不敢,不敢。”又对琉璃道,“这两日,倒是辛苦画师了。”他心里对琉璃倒也有几分看重,武昭仪原本私下就嘱托过他多看顾琉璃一些,他还以为是不放心,待昨日圣上进了隔间后见到琉璃的举止,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是会错了意,这个画师当真是没那种心思的。这宫里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子,私下里见了陛下,不是娇媚横生,便是故作羞怯,像库狄画师那般不言不语、循规蹈矩,生怕引起圣上注意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三人一路上说笑了两句,一道进了咸池殿。高宗正在武则天的屋子里,听得阿胜的回报,不由转头对武则天笑道,“我适才就是从书房过来的,却是把你那位画师忘了个干净” 武则天也笑道,“两条裙子如今都已好了,陛下可要过目?” 高宗无可不可的点了点头,武则天便吩咐让人把两条裙子都拿进来,正是将近黄昏时节,当宫女将两条八幅的月光裙展开,银光点点,颇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生动,高宗点头叹道,“我昨日也看了几眼那画师是如何落笔的,丝毫不见稀奇,还道她藏私,没料到出来后如此华美,怎么似乎比你那条还好?” 武则天笑道,“这两条是八幅的裙子,自然更飘逸些。”回头又对依依道,“把我五福箱头一个匣子里陛下前些日子赏的那对金镯子赏给琉璃,让她便戴上,她这双巧手,原也配戴这个。” 依依心里一惊,那对镯子工艺奇巧,是宫中都少有的罕物不说,又有那样一番来历的,昭仪给了琉璃,莫非……就听高宗笑道,“宫里再没有人比你更不把朕送的物件当一回事,流水般转手便赏了别人。” 武则天嗔了他一眼,“难道陛下还舍不得了?” 高宗呵呵大笑,他自己虽然不爱奢华,却最喜欢厚赏群臣和嫔妃宫人,宫中也唯有媚娘和自己是一模一样的脾气,他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舍不得? 依依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腕上戴的那对掐丝卷草葡萄的镯子,心头微觉黯然,这也是昭仪赏给自己的御赐之物,自从戴上这对镯子,她心里就隐隐有个盼头,昭仪虽然待人大方,却也没有赏过别的宫女如此精贵之物,没想到……她想说什么,却也不敢开口,只能含笑退下,到了隔间开箱取了那对镯子便向外走去。 琉璃交了差,一时也不敢走,正在外面等候,突然看见依依捧着一个精巧的匣子向自己走来,笑道,“昭仪赏你的。” 琉璃忙双手接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镂空飞鸟衔枝的金镯,最难得的是接口处竟有一排细细的流苏,端的是精巧无比,不由吓了一跳,忙道,“这也太贵重了些,琉璃如何受得起?” 依依淡淡的一笑,“昭仪让你立时就戴上,你若不肯,也得自己去回了昭仪。” 琉璃一愣,隐隐觉得依依的笑容有些古怪,只得讪讪的一笑,摘掉了手上原有的一对银丝镯放入怀内,又取了这对镯子戴在腕上。 依依瞟了一眼,只见琉璃本就白皙细致的双腕被这对镯子一衬,当真是皓若霜雪,心里一动,笑道,“昭仪真是会打扮人,琉璃可要进去谢恩?” 琉璃忙道,“按理琉璃是该立时就去谢恩的,只是如今圣上在昭仪那里,不如还是稍晚些昭仪得空了再去。昭仪若再无吩咐,琉璃就先告退了。” 依依心里冷哼一声,只能点头道,“也好。”眼见琉璃带着阿凌缓步离开西殿,才回身到了武昭仪的屋子里,笑道,“库狄画师只道太贵重了,奴婢劝了半日才收下,说是得空了再谢昭仪的赏。”却见昭仪和皇帝正在一起看着一张字帖,昭仪只点了点头,圣上更是恍若不闻,指着那字帖感叹,“裴守约在家只怕已是下了不少功夫,不然就这一会儿功夫,断然临不出如此风骨。”依依心里顿时有些泄气,却见平日不言不语的玉柳倒是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依依对玉柳笑了笑,心里有些不屑,玉柳原是昭仪两年多前入宫时就跟在她身边的司膳,闷声葫芦一个,到如今也不过如此,她那时还是皇后立政殿里杂役宫女,好在打扫的竟是昭仪当时住的西殿,若不是见机得快,怎么会一步步到了今天?这宫里,最是不进则退的地方,谁不是踩着别人往上爬的?若不留心一些,只有做踏脚石的下场 她正想得出神,却见昭仪想了什么似的抬头道,“陛下,这两条裙子不如现在就遣人送给皇后与淑妃?这裙原是天气一冷便穿不得的。” 高宗自然点头称是,武昭仪便看向了依依,“你带两个人,去把这裙子送给皇后,就说是我孝敬殿下的一点心思,这裙子金贵,你定要亲手送到立政殿去。” 依依一怔,心里顿时打了个哆嗦,昭仪糊涂了么?立政殿里谁不知道自己是……她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武昭仪却回头又看起字帖来,并没用留意到自己。依依咬了咬牙,屈身应了个“是”,心道,自己如今也是咸池殿里的管事宫女了,皇后那人最要脸面,想来最多也就是给自己一点难堪。 她刚刚走到门口,却听昭仪又道,“玉柳,去把琉璃叫来,再辛苦她一趟,把这一条送到淑景殿去,向淑妃好好谢罪一番,想来淑妃殿下见到这裙子,也不会再怪罪她那日的顶撞。”圣上随即便笑道,“就你心细。” 依依顿时心里熨帖得如同大热天喝了杯冰酪浆——这宫里也就是圣上会相信淑妃会“不再怪罪”那库狄琉璃,她进宫那日就得罪了淑妃不说,中秋宴会上更把淑妃气得几乎失仪,如今巴巴的拿着这裙子去,下场不问可知怪道库狄琉璃去了御书房两日,昭仪也不曾有什么表示,原来却在这里等着她 依依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连捧在手里本来重若磐石的这条月光裙,顿时也变得轻盈起来。 p.s.大家的粉红票真是太给力了,俺从天津一回来,发现欠的一章已经变成了两章……多谢亲爱的清玉蓝蝶、书友080517124459907、棉花糖姝、小小爱jie、知桓和清瑶打赏的宝贵粉红票。多谢亲爱的xunxun200710打赏的小黄鸡(太邪恶了),还有亲爱的sisiaisd和乐悠扬打赏俺的平安符(乐悠扬同学您太客气了)。俺今天本来想看哈七终结篇的,不过现在还是赶紧滚下去码字吧……欠更如欠钱,俺会赶紧还上的。多谢大家。 第一卷 第47章 羊入虎口 流苏陷阱 第47章 羊入虎口 流苏陷阱 渐次暗下来的暮色中,淑景殿的大门越来越近了。琉璃看着那黑黝黝的大门和门上依然反射着碧色光泽的琉璃飞檐,心头忍不住有些打鼓,脚步不由自主就迟缓了下来。 她身后的阿胜笑道,“库狄画师莫要担忧,淑妃殿下虽然性子急些,却是极有风仪的,想必不会与画师计较。” 琉璃回头看了一眼阿胜那讨喜的笑脸,不由也微笑了一下,的确,想来淑妃再是恼怒,当着高宗身边的得力人总会保持风度,不会当场发作出来吧? 说起来,她现在还真看不懂武则天到底在想什么,说她照顾自己吧,却先跟自己说什么君无戏言,还是要去御书房做一番苦力才好,如今又给了自己这样一项苦差,还叮嘱自己要将裙子亲手交到淑妃的人手上。可若说她有什么别的心思,却让阿胜把自己安排在御书房最不起眼的后隔间里,来去也都是尽量避开了人,这次更让阿胜亲自带了两个小宦官陪着自己和阿凌过来,她大概并不是想让自己吃亏。那她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她这边心里思量,那边阿胜带来的小宦官已上前敲响了门环,大门应声而开,开门的两个小宫女见了那小宦官先是一喜,随后看见琉璃这几个人又是一怔。 琉璃只得上前一步,朗声道,“咸池殿画师库狄氏,奉昭仪之命,向淑妃殿下奉上月光裙一条。” 两个小宫女听到“咸池殿”三个字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人忙道,“请,请稍候片刻。”转身飞也似的报信去了。另外一人站在门口,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尴尬的默然无语,突然一眼看见琉璃身后的阿胜,又唬了一跳,更是进退两难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天色越发暗下来了,先前进去报信的小宫女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见了琉璃便道,“淑妃殿下宣你进去。”不知为何,看着琉璃的眼神似有些同情,原先守门那个忙用肘部轻轻推了下她,使了个眼色,跑腿的小宫女认出了阿胜,顿时变了脸色,居然一言不发撒腿又跑进去了。 另一个这才上来笑道,“王内侍,库狄画师,请随稍候片刻,天色眼见就要黑了,奴婢取了灯笼才好领你们进去。”说着回门房捣鼓了好一阵子,果然提了盏灯笼出来。 琉璃如何不明白就里,暗地念声佛,亏得有阿胜这护身符,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故。眼见那小宫女举起灯笼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转身领头向门内走去,她暗暗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个热腾腾刚出笼的肉包子,而眼前这打开的门就是一张饿极了的大嘴,但此刻也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心里默默祈祷阿胜威力无穷,能让这张嘴不敢下口。 那小宫女引着琉璃几个往里走了一段路,才迎面遇见先头的小宫女,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转身走在了最前面,却是将琉璃一行人引到了淑景殿的正殿前,才由管事打扮的宫女将他们引到了东殿,跟着阿胜的两名小宦官却留在了殿外。 琉璃注意到,这淑景殿里到处彩烛辉煌,重帘绣锦,比咸池殿要明亮华美上数倍,地上也铺着厚厚的地衣,七色团花,十分繁丽,但踩上去却似乎不如咸池殿的红锦地衣柔软。到了东殿,也是一重重幔帐低垂,走过两层帘幕,才看见萧淑妃懒懒的坐在一架后面设着四扇屏风的榻上,看见琉璃,还没等她行礼,冷艳的面容上已露出了一丝冷峭的笑意,“库狄画师,没想到你白日在御书房作画,晚上还要来这里送礼,如今倒成了这太极宫里的第一大忙人。” 琉璃不敢大意,忙行了一礼,恭敬的道,“启禀淑妃殿下,民女不过是奉了昭仪的差遣。” 萧淑妃冷冷的看着琉璃身后的阿胜,“不知王内侍又是奉了谁的差遣?” 阿胜微笑着屈身行了个礼,“淑妃殿下,因库狄画师不懂宫中规矩,武昭仪便遣了小的过来提点于她,以免她再次于殿下面前失了礼数。” 萧淑妃冷笑一声,“我还不知,是何时开始,这宫里除了圣上,还有旁人遣得动你” 阿胜笑容不改,“淑妃殿下说笑了,小的只是一介贱奴,宫中贵人任谁都能差遣。” 淑妃还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目光在阿凌捧着的月光裙上转了一转,抬了抬下巴道,“打开看看。” 库狄琉璃想起武则天的吩咐,忙回身从阿凌手里接过裙子,小心的展开,举了起来,淑妃冷眼打量了几眼,嗤笑了一声,“库狄画师,你在御书房两日,当真辛苦得紧。”目光却突然凝在了从琉璃滑落的袖子中露出的那对金丝流苏的镯子上,越看越是惊疑愤怒,眼中渐渐的就要喷出火来,半响才寒声道,“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琉璃只觉得萧淑妃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寒入骨,眼睛余光一瞟,只见萧淑妃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双腕,一副恨不得化目光为硫酸的表情,她心里顿时一沉,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近了一步。 淑妃的眼睛依然盯着那对镯子,琉璃如今隔她不过两步,那镯子上鸾鸟的姿态,花枝的纹路,乃至那一排流苏的长短疏密,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半响没有说话,眼光从炙热渐渐变为冰冷,突然身子往后一靠,淡淡的道,“白竹,把这月光裙拿过来。” 琉璃进宫当日曾见过的那个长方脸中年宫女神情漠然的走了过来,琉璃忙把裙子叠好,双手奉给对方。她心知这对镯子定有古怪,有心掩盖起来,但她因贪图作画方便,平日穿的从来都是袖子短窄的衣裳,此时只要手上一动,袖子退落,镯子便必然会露在外面,直到那位白竹的宫女捧好了裙子,琉璃才赶紧垂手而立,却见萧淑妃已经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心里暗叫一声,“糟了” 只听萧淑妃声音依然是淡淡的,“王内侍,我有一句话要转告陛下,劳烦你先跑上一趟如何?” 王伏胜为人机警,早就发觉萧淑妃的眼光不对,他顺着目光只看见一对镯子,突然想到库狄琉璃来之前武昭仪曾特意赏过她一对镯子,知道里面定有古怪,忙屈身笑道,“殿下既然已经收到裙子,小的几个这就告退,正好为殿下传话。” 淑妃眉毛紧皱,按住性子道,“此话甚是要紧,你还是先传了话再说。莫非昭仪的吩咐就是吩咐,我的就不是了?” 阿胜心里念头急转,心知此事只怕不能善了,忙笑着道,“并非阿胜躲懒,实在是陛下也有吩咐,让小的办完这趟差立时要回话,横竖我们几个都是要回去的,一道回也耽误不了殿下的时间。若殿下实在着急,小的让殿外侯着的阿东进来,他腿脚最是便捷,小的远不及他。”说着回头略提高了声音叫道,“阿东……”这阿东是咸池殿里最机警的小太监,来之前就悄悄和自己说了一句,若是萧淑妃神色不对,就立刻大叫一声他的名字,他自会去搬救兵。今日之事,看来武昭仪早有安排想到武昭仪的手段,王伏胜的心已高高的悬了起来。 殿外那两个小宦官听到这声,相视一眼,一个便往里走,门口的两个宫女忙拦在他面前,“内侍未经淑妃召唤不得入内。”另一个却悄然退到了殿外的阴影里,乘着众人不留意,身子一伏,狸猫般迅捷的往外奔去。 “不必了”萧淑妃声音冷冽,心里的猜疑越发变成了肯定,指甲不由掐进了肉里。这宫里一个两个的贱人都是踩着自己往上爬,今日若不出了这口恶气,她也枉自当了这个淑妃念头定下,她冷笑一声道,“也罢,那你就等上一等,我现在就要换上这条裙子一试,库狄画师,这裙子既然是你制的,就劳烦你进来帮我看上一眼” 琉璃听着萧淑妃寒冷入骨的语气,更知不妙,面上笑着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哎呀一声坐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痛苦,伸手揉着自己的脚踝,显然是一副崴着脚了的模样。萧淑妃狂怒至冰冷的目光顿时凝固在了她的身上。 琉璃苦笑道,“淑妃殿下恕罪,琉璃不惯穿这宫中的云头履,在殿下面前失仪了。” 阿凌忙赶上几步蹲了下来,“大娘,你要不要紧?”说着便在她的脚踝上按拿了几下。 淑妃看着琉璃,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白竹,你也当过女医,不如就给库狄画师看上一看” 白竹应了一个“是”,走上两步,阿凌却抬头笑道,“这位阿监不知当年从师于何科?奴婢曾于太医署按摩博士门下学艺五年,专攻推拿正骨,依奴婢看,库狄画师不过是崴了脚,并无大碍,就不必劳烦阿监了。” 琉璃诧异看了阿凌一眼,眼见白竹依然恍若不闻的走了过来,忙抬头道,“正是,琉璃不敢劳烦阿监的大驾。” 白竹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一言不发的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稳稳的握住了琉璃的脚,那手冰冷坚硬,就如铁箍一般,另一只手的食指却曲了起来,和大拇指一道对着琉璃脚踝处的关节位置便狠狠的按了下去。 寂静的夜色中,一声凄厉的尖锐惨叫声传出老远,淑景殿东殿窗外的大树上刚刚进入梦乡的几只乌鸦惊得扑棱棱的飞了起来,呱呱的飞向夜空。 p.s.感谢亲爱的lanwindy和soen打赏的粉红票,谢谢大河两岸同学的平安符和暗夜的黎明同学打赏的,呃,小黄鸡……俺的码字速度太悲催了,20票的加更明天早上一定奉上。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卷 第48章 环环相扣 一箭双雕 第48章 环环相扣 一箭双雕(含20票粉红加更) 尖锐之极的惨叫声就在耳边响起,琉璃本来挣脱不得,都已经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了,却被这一声尖叫吓得一个哆嗦抬起头来,目瞪口呆的看着阿凌,万万料不到她小小的身体里会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嗓门竟能如此声震云霄。 本来面无表情的白竹也被阿凌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唬得一愣,脸上露出了和琉璃一样的惊愕表情。她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此刻正狠狠的按在阿凌的手背上——适才电闪火光间,阿凌突然手一挪,盖住了琉璃的脚踝。 隔着阿凌的手掌,琉璃都觉得有一股大力传了下来,白竹握住她脚腕的另一只手同时也微微一扭,两下力道正好交错,险些没让她的踝关节错位,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出口的那一声闷哼,被阿凌的这声惨叫直接吓了回去,连脚上的痛楚都忘了一大半。 白竹回过神来,瞪着阿凌厉声喝道,“你鬼叫什么?又为何挡着我?” 阿凌一面雪雪呼疼,一面叫道,“库狄画师与你有何等仇恨,你竟然使出这手错骨术来?我若不挡你,她的脚骨此刻只怕已然是废了淑妃殿下,这位阿监要害库狄画师” 白竹恼羞成怒,松开琉璃脚踝,一掌便掴了过去,“贱婢,你胡言什么” 阿凌仰头一闪,躲过了这一掌,刚想跳开,头发却已被白竹反手扯住,疼得又是大叫了一声。 白竹一声冷笑,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了阿凌的脸上,耳光的渗人脆响和阿凌的惨叫混合在一起,白竹脸上已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一把将阿凌的头又扯了回来,正要反手来一掌更狠的,却突然也是尖声惨叫了一声,踉踉跄跄的退开几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腿,眼见手掌按着的地方有鲜血慢慢浸了出来。 只见琉璃坐在地上,头发披散,右手紧紧握着一只刚从发髻上拔下来的银簪子,眼神无比凶狠的盯着白竹,仿佛随时会扑上去择人而噬。 整个殿里静了足足有几息的时间,淑妃才尖叫起来,“来人啊,来人把这动手伤人的贱婢给我拖出去杖毙了” 淑景殿的宫女都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乱纷纷的刚要涌上前,却听阿胜大声道,“你们都是不要命了么?” 众人都是一愣,萧淑妃怒道,“王内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胜的目光在淑景殿众位宫女脸上淡淡的扫过,声音更是凉了几分,“启禀淑妃殿下,陛下就在咸池殿,我等来送月光裙,不仅是昭仪的意思,也是奉了陛下的差遣,库狄画师更是奉圣命为淑妃制裙,她虽只是画师,今夜前来却代表着昭仪的脸面,圣上的脸面,就算有什么是非曲直,也应交由圣上裁决,万无私自动用刑罚的道理。诸位都是宫里的老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请三思而后行。” 众位宫女相视一眼,果然都缩手缩脚不敢上前,萧淑妃雪白的脸气得都有些青了,怒喝道,“还不给我上去,打死了有我做主。” 阿胜突然转身向萧淑妃微笑着行了一礼,“淑妃殿下,圣上若是真的动怒,殿下或许无恙,但动手的宫女却必然无幸,殿下何必做此宽心之语?” 这话落入众人耳朵里,谁还有胆子再动一下?心里也都明白,淑妃殿下早已不是两年前的光景,那时只要听她的吩咐,哪怕是顶撞了皇后,淑妃也能保人无事,但如今这淑景殿里,因为跟武昭仪作对而落得下场凄惨的人还少么?何必自寻这种死路? 淑妃狠狠的看着这些宫女,只见她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去,却没有人肯上前一步,她只得又去看白竹,却见她正举手怔怔的看着那满手自己的鲜血,一副就快晕过去的模样。心里更是暗恨,转头冷冷的看着阿胜道,“难道那胡婢在我这里出手伤人,我居然也教训不得?” 阿胜屈身恭敬的道,“启禀淑妃殿下,您适才或许没有留意,先出手伤人的是这白竹,殿下好意令她去给库狄画师疗伤,她却阳奉阴违,意图暗下辣手伤害库狄画师,被旁人揭穿后又恼羞成怒,不但出言无状,还是擅自动手伤人,库狄画师也是被逼无奈才动手伤了她,没让她继续行凶。此等目无圣上、败坏殿下名声的宫人,自然要严惩不贷。” 白竹正在发愣,她原本最爱看的就是那些娇滴滴的宫女被自己扇得满脸是血的模样,没想到看到自己的血却完全是另一种感觉,心慌得就像要跳出来一般,连大腿上的疼痛都不大留意了,耳中听到阿胜说到自己的名字,又说出这样一篇话来,这才唬得回过神来,忙道,“王内侍,你莫不分青红皂白,我明明是奉命去帮库狄画师推拿下伤处,那个贱婢却污蔑我在伤人,我这才教训了她一下,没想到库狄画师竟然恩将仇报,在殿下面前动上了凶器,这等大罪,便是到了圣上那里,难道不要严惩的?” 阿胜淡淡的道,“凶器,若银簪也是凶器,这宫里谁身上没带一两样凶器?” 阿凌也叫道,“你根本就是暗下毒手,奴婢也学过五年按摩,你那错骨的手法原是关节复位时用的,若是骨节完好,反而会被错开,你又用了那般狠劲,分明就是要废了库狄画师的一条腿,此事圣上可召太医署的博士来看看,一辩就知再者,什么按摩手法竟要用这般大力”说着把手就举了起来看,只见她的手背上清清楚楚两个紫红色的印子,正是刚才白竹留下的。她现在半边脸红肿得老高,模样好不凄惨,让这两个紫印越发的有了说服力。 琉璃此时早已把银簪子收在掌心,神色也平静了下来。她刚才听阿凌说,白竹那一手竟然是想将她的脚踝扭废,心头一直压制的怒火便拱了上来,又见阿凌因护着自己被这个白竹抓住头发狠狠的扇了一耳光,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腾的一片空白,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看到白竹惨叫着退了下去。此后阿胜和萧淑妃的一问一答渐渐让她清醒过来,看着尖上还带着鲜血的那根银簪,她不但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反而脑子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哗的开了,一直压抑了三年的无数情绪从那缺口中涌了出去,整个人都慢慢的轻松了起来。 自己还真是有点贱骨头啊,不被逼得狠了就无法看得明白做得彻底琉璃低头看着在自己腕上摇曳的那些金色流苏,自嘲的笑了一下。 因为阿凌的质问,整个东殿都安静了下来,停了片刻白竹才突然叫道,“殿下明察,那两个印子分明是这贱婢自己弄出来的,好嫁祸于我” 阿凌忙道,“你少血口喷人,我便是自己想按,这众目睽睽的怎么按?适才就是你按在我手上,疼得我大叫起来,这殿里谁没看见?” 王伏胜见白竹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淑妃的神色也有些烦躁起来,忙皱眉道,“多说无益,淑妃殿下,我等现在就告退,是非曲直,由圣上裁决就是,库狄画师,你可还能走?” 琉璃依然坐在地上,头发也未挽起,恰好正伸出手来揉着自己的脚踝,袖子里露出了一只被镂空的金色花叶和流苏称得分外晶莹的玲珑皓腕。王伏胜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后悔自己这一声问得好不是时候,抬头就见萧淑妃的脸色果然变得加倍难看起来。 琉璃却恍若无觉的抬起头来淡淡的笑了一下,“无妨。”她一手扶向阿凌,那只手腕也是流苏摇曳,柔若无骨,眼见就想站起来。 萧淑妃断喝了一声,“慢着” 烛光下,萧淑妃艳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妙的表情,似喜似怒,令人心惊,她缓缓的下了榻,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一直走到琉璃面前才轻声开口道,“贱婢,莫以为圣上让你在御书房呆了两天,赏了你一点东西,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淑景殿里别人不敢动你这狐媚子,我还不能教训教训你么?” 琉璃仰头看着萧淑妃,吓得似乎傻了,一动也不动,阿胜万没有料到萧淑妃竟然会自己动手,琉璃又不躲不避,想挡在中间也无从拦起,他又不能真的去拉萧淑妃,顿时急得道,“淑妃殿下,淑妃殿下三思……” 萧淑并不理他 ,伸手就对着琉璃的脸抓了下去,琉璃却像突然醒过来一般,用更快的速度俯身下去,一面大声叫着,“殿下饶命琉璃不知何处冒犯了殿下”,一面却灵活的向一边挪开了两步 阿凌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白竹和她裙上的那片暗红,一咬牙合身扑在了琉璃身上,尖叫道,“殿下要教训就教训奴婢好了,请放过库狄画师。” 淑妃一抓落空,想再追过去时,却被阿凌挡住了,不由怒道,“把这个贱婢给我拖开” 她满脸狂怒,宫女们互相看了几眼,有几个不敢抗命,便过来七手八脚的拖阿凌。 阿胜只觉得脑袋发涨,跺脚道,“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 众人听着心虚,却也不敢十分下狠手,这边阿凌却死死抱住琉璃的肩膀,一时几个人也拖不开她,白竹上来便乱踢,也不知踢在谁的身上,正乱得不可开交,突然听见门口一阵骚乱,有人惊叫了一声,“圣上” 东殿里众人都愣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垂帘飘荡中,高宗已经大步的走了过来,一眼看见这殿里的情形,平日有些苍白的脸顿时涨红了,怒道,“这是在做什么?”目光只在萧淑妃脸上一扫,便看向王伏胜,“阿胜,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伏胜立刻跪了下来,“都怪小的无能。” 萧淑妃看到高宗的脸色,想到他竟然是为了这个胡婢而来,而且一来就如此动怒,心里不由无限酸楚,凄然道,“陛下” 高宗也不理她,只对王伏胜喝道,“还不一五一十禀告上来,送条月光裙怎么也会闹成如此模样?” 王伏胜不敢迟疑,忙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简单扼要的都说了一遍,既没有回避琉璃以簪伤人,也没有回避萧淑妃自己动手,却没提那镯子的事情。 琉璃和阿凌都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势也都跪着不动,两人头发披散,衣衫凌乱,阿凌的半边脸红肿得越发厉害,刚才的混乱中有几处还被擦破了皮,琉璃则是嘴角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 高宗听着阿胜的回报,又看着两人的样子,不由越发气恼起来。刚才阿东回去报信时,媚娘就急得什么似的,只说是她错估了淑妃的气性,害了这库狄画师,竟不顾身子沉重也要赶过来。当时他心里还有几分将信将疑的,淑妃固然性子不好,但一个送礼赔罪的小小画师,还有阿胜陪着,她怎么可能下重手?但看着媚娘担忧的神情,他也只得自己赶紧过来看看。没想到,到了这里看到的、听到的,竟比预想的还要糟糕。萧淑妃竟是下令要把这画师拖出去打死,差不动宫女了还自己动起了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抬头冷冷的看着萧淑妃,只觉得此刻她脸上的哀怨无比刺目,以往她虽然任性了些,好在还有一个“真”字,什么时候却变得如此惺惺作态起来,委屈得仿佛是她挨了打似的他忍不住冷笑道,“你若不喜欢武昭仪送你的裙子,直说就是,何必喊打喊杀,堂堂妃子,如此作为,和市坊泼妇有何区别” 萧淑妃一呆,万万料不到皇帝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留,当众说出这等重话来,泪水忍不住滚滚的流了下来,“陛下,臣妾也是一时气急,实在受不得这狐媚子在臣妾面前耀武扬威” 高宗一怔,越发觉得萧淑妃莫名其妙,王伏胜说得清楚,这个画师倒是有几分胡人的野性,急了居然会拔簪伤人,但“狐媚子耀武扬威”是从何说起?这个画师他虽然接触不多,也知道是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萧淑妃难道竟已嫉妒成狂到如此地步?但凡与媚娘有关之人难道在她眼里都成了十恶不赦的狐媚子?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淑妃,这些天你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在自己屋里反省反省朕实不愿意你如此下去。” 这是让自己禁足了?萧淑妃不敢置信的看着高宗,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九郎”高宗却恍如不闻的皱眉对身后的宫女道,“来两个人,好好扶起库狄画师,回咸池殿”看着琉璃一步一拐、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好不烦恼——这画师勤勤恳恳画了两天,又老老实实过来送东西,结果回去便成了这样一副模样,媚娘不知道要多懊恼 萧淑妃见高宗居然只顾着看琉璃,眼前几乎一黑,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凄厉无比,“陛下,如今,难道一个只伺候了你两天的下溅胡婢,也比我要紧了么?” 高宗愕然回头看了萧淑妃一眼,只觉得这话简直荒谬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又见她笑得疯狂,不由皱眉冷冷道,“你若还是这般胡言乱语,这三个月就别再出来了”说完不再理她,转身便走了出去,只听见身后传来萧淑妃越来越响亮的笑声,脚下不由自主也越走越快。 待高宗回到咸池殿时,武昭仪已经等在殿门口半日,满脸都是焦急。高宗忙上前揽住了她的肩膀,就听她一叠声问道,“那边如何?陛下为何脸色如此不好?琉璃可还好?她怎么又顶撞上淑妃了?” 高宗叹了口气,一面揽着她往里走,一面道,“早便说了你莫急,你又等在这里做什么?那库狄琉璃没有大碍,就在后面,此事说起来也怪不得她,是淑妃不知怎地狂悖起来。朕去了时还在胡言乱语,朕索性让她禁足三个月,好好反省一番才是。” 武则天忙道,“这如何使得,淑妃殿下心高气傲,若真是禁足三月,何等没脸?不如罚她抄抄佛经也就罢了。” 高宗哼了一声,“又不是没有抄过,好不得两日却变本加厉起来这次,朕绝不能再纵容于她不然,过几日只怕对着朕也要喊打喊杀了。” 武则天又劝了几句,见高宗心意甚决只得罢了,又张罗着让玉柳去给琉璃、阿凌两个好好梳洗收拾,又让女医到后面去给两人看诊。过了好半响,女医便过来回报,两人都有不少外伤,好在都不算十分打紧,只琉璃的脚踝的确被人用错骨的手法动过,虽然被人挡了一下,只怕也要歇上个把月才能大好。高宗脸色不由更加阴沉起来。 又过了片刻,琉璃扶着阿凌一瘸一拐的过来谢恩,高宗见琉璃脸上身上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并没用故意露出伤容来,阿凌脸上红肿虽然未退,倒也比刚才好了许多,两人都是满口谢恩赔罪,只道是自己的不是,心里暗暗点头,也就是媚娘能调教出如此识得礼数大体的下人。 武昭仪的目光却是琉璃的手腕上转了转,只见到袖口干干净净的,她摇头叹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居然敢伤人,我还准备罚你禁足,如今倒好,你也不能到处野着乱跑了,不如就罚你天天在这里念书给我听” 琉璃笑道,“这却是个巧宗儿,琉璃这是因祸得福了。” 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是个精乖的,也知道这是因祸得福,事情做得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些,又没吃大亏,也不枉自己遣了这几个人护着她。 高宗见她们说说笑笑,都是一句不提刚才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心情不由也渐渐好了起来,正想也调笑几句,外面却有人急忙忙的跑了进来,“启禀昭仪,邓司衣伤到了,只怕要用软椅抬她回来。” 琉璃怔了怔才想起,邓司衣就是依依,她不是去皇后的立政殿送月光裙的么?怎么会伤到要被人抬回来? 高宗霍然站了起来,这才想起,那邓依依去的立政殿虽然比淑景殿要远上很多,但也绝不至于到这个时节还没有回来,而且居然还要被人抬回来,想到刚才在淑景殿见到的一幕,他的脸色不由彻底沉了下来,正想往外走,却被武则天一把拉住了袖子,“依依大概是出了个意外,陛下何必着急?”又问那报信的宫女,“到底是怎么回事?伤得可要紧?” 那宫女便吞吞吐吐道,“司衣只是在立政殿里头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身上擦伤了些,又扭到了腰,如今行动有些不便,大概并没有大碍。” 高宗见到那宫女欲言又止的脸色,回头便看见武昭仪在向那宫女轻轻摇头,心里顿时明白,媚娘这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了真相再生场气,他依稀记得那邓依依就是立政殿出来的,怎么好好的会在台阶上摔跤?便是摔了也该是立政殿的人送她回来,怎么会让咸池殿的人回来拿软椅抬她?这分明就是……想到今晚萧淑妃的疯狂模样,想到那端庄守礼的皇后对媚娘的人居然也是下手如此毒辣他只觉得心灰意冷,长叹一声,坐了下来,伸手轻轻的摸了摸武昭仪鼓起的腹部,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闭上了双眼。 众人见此情形,立刻都退了个一干二净,琉璃扶着阿凌,走得不比任何人慢,脚踝上是真的在疼,只是她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适才那一刻给她的震惊太大:她原以为自己在淑景殿这场天翻地覆的闹腾,是今天的重头戏,是武则天从让她去御书房画裙子时就开始布置的决胜局,可刚才那一幕才让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和淑妃都只是热场的,不过是陪衬和烘托,今天真正的重头戏是在立政殿,是在皇后与依依之间,那场戏她不知道武则天已经布置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安排,她只知道这场戏甚至根本不用真正拉开帷幕,就已经被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不,不,不是句号,这显然只是刚刚开始…… 西殿的后屋里,寂静了好一会儿,高宗才抬头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媚娘,日后你再莫去管他人,我无论如何,终究会守好你,守好咱们的孩子。” 武则天将头靠在高宗身上,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我只愿你长命百岁,我和孩子们都能走在你的前面。” 高宗一惊,怔怔的看着怀中突然露出柔弱一面的女人,感受着手心传来的一阵的胎动,脸上渐渐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p.s.亲爱的乐悠扬同学,谢谢你依然在鼓励俺。含泪说,欠更的人的确是木有人缘的,粉红票数果然坚决的停滞了。俺紧赶慢赶码完了欠的字数,终于有脸跟大伙儿说,阿蓝求粉红票支持。十张一加更,嗯,眼下还差八张…… 第一卷 第49章 求仁得仁 一步登天 第49章 求仁得仁 一步登天(含30票粉红加更) 秋日的早晨最是清朗,依依躺在窗前的便榻上,晨风从半开的窗下吹了进来,带来一阵草木的清香,依依却只觉得郁闷无比。窗外有小宫女们叽叽喳喳的说笑之声不断传来,让她越发的烦躁,忍不住转头对身边的宫女阿余怒道,“什么人大清早的便在这里吵闹” 阿余应声跑了出去,不多久外面便传来她爆豆般的一通训斥,小宫女们哄笑一声作鸟兽散。依依恨恨的拍了拍榻沿,只觉得那哄笑声里似乎也充满了嘲讽: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们就当自己再不是咸池殿里的管事女官了么? 说来也真是她霉运当头,那个库狄琉璃去的是淑景殿,竟然囫囵着回来了,虽说崴了只脚,却被昭仪日日叫去屋里念书,是何等的美差而自己,去的是立政殿,先被晾了半日不说,出门时居然脚底一滑从台阶上滚了下来,结果头也破了,腰也伤了,日日只能躺在榻上生闲气。 她自然知道是有人暗算了自己,回想起来,那台阶上一定是涂了什么,但昭仪却吩咐说,日后无论什么人问起立政殿的事情,一定要含糊过去,只许说是自己不小心。 昭仪这是傻了么?她明明是被人暗算的啊就算不是皇后吩咐的,也一定是皇后身边的人 可昭仪的话她不敢不听。这宫里,人人都知道昭仪最是好性,从不打骂宫人,又待人大方,别说咸池殿的宫人一年到头赏赐不断,就是不相干的宫人,但凡略帮过她的,也从来不会少赏。因此就算在皇后淑妃跟前常有人吃亏,到咸池殿服侍依然是宫里第一等肥差,每次昭仪出去,往前凑的贱婢们更不知有多少。自己这一个月不能在昭仪面前呆着,还不知道被谁钻了空去,更别说忤逆了昭仪的意思——多少人在盯着等着她出错呢,就像当年她自己,不也是不错眼的盯着昭仪身边的女官? 一念及此,依依忍不住看了阿余一眼,阿余忙笑道,“可是风吹得有些凉了?要不要奴婢拿床薄毯来?” 依依压住了心头的烦躁,淡淡的一笑,“是有些燥,去给我拿柄团扇吧”笑容不自觉的有了一两分武昭仪的影子。 阿余忙转身去开箱,不多时就拿了一柄画着嫦娥奔月的绢扇,满脸都是笑,“奴婢给您扇扇?” 依依摇头,把扇子拿在了手里,看着扇面上嫦娥那窈窕的腰肢,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还要躺几天才能下床活动。女医说得明白,若是想不留丁点后患,就算觉得身子骨轻便了,也要她来看过,确定已经好了,才能下床,到时想怎么跑都成依依自然不敢不听,毕竟这身子若是出了意外,才真是一世的抱负都付诸东流。 只是听说这个月,圣上竟然日日都留在咸池殿,连十五那日都没有按规矩去皇后的立政殿。虽说武夫人如今就住在殿里,却不知……别人也就罢了,千万莫便宜了那个库狄琉璃才好想到那胡女一来宫里昭仪就另眼相待,连小宫女里最机灵能干的阿凌都被派去伺候她了;想到她竟然去了圣上的御书房,这种待遇除了以前的萧淑妃、如今的武昭仪,宫里何人有过?想到如今她还不定怎样天天在圣上面前转悠……依依只觉得胸口愈发闷得难受。 窗外突然又传来了一阵说笑喧哗的声音,她忍不住狠狠的把手里的团扇一拍,“这里如今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依依自然不知道,她心心念念惦记的库狄琉璃,这些天的日子却远没有她想像的好过。 此时,琉璃刚刚吃过早饭,看了看时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认命的抄起床前案几上翻开的那一卷《汉书》往外就走,阿凌忙叫了声,“大娘”琉璃一怔,赶紧停下脚步,扶住她的手慢慢走出门去。马上就满一个月了,她要坚持……装 她的脚其实没过几天就消了肿,不到十日就能行走如常,但女医既然说了要养一个月,她也只能脚上涂着药膏,包着布条,时时做出一副脚伤未愈的样子,尤其是皇帝面前,更是半点马虎不得。武昭仪这些日子绝口不提皇后和淑妃那日的所为,却每日必要皇帝来了,才打发琉璃一瘸一拐的离开。琉璃十分怀疑,那位依依也是因此不能起身的。 不过,比起读书这项“美差”来,装瘸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些日子,武则天无事的时候,当真会让她去屋里念几篇传记。每当此时,琉璃都会对来到这里的最初三年心生感激——若不是那时不能说话不能出门实在无聊,把那间屋里仅有的几本文集史传都看了个烂熟,就她这点练书法练出来的古文底子,只怕如今能不能看懂这些竖排繁体无标点的史传故事都是个问题。饶是如此,她还是经常会遇见一些生僻的字眼读不出来,以至于现在每天晚上,她还要提前做功课,一本《说文解字》被她已翻得卷边。 更让她头疼的,是武则天有时若有所思半日后突然蹦出来的问题,像是“高后权倾天下,为何一旦去世,吕氏竟会族灭?”“武帝为防外戚专权,立子杀母,然则却令权臣当道,这世上可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琉璃隐隐知道,这大概才是武则天让自己读史的原因,自己这些日子读书时纵然小心准备,依然不免读错字或断错句,武则天竟常常立刻就听了出来,可见对史书早就烂熟于胸。她选了自己来读史,除了因为成日呆在咸池殿里养胎有些无聊,更大的可能是这些问题早就横亘在她的心里,想听一听别人的想法,而自己那天对霍光传的歪解恰恰合了她的意。 但对琉璃而言,怎么回答才能既让武则天觉得有趣、有用,又不会让她太起疑心,绝对是一个大难题,她也只能老老实实扮演着天生聪颖又没有读过太多书的模样——后面这一半倒是本色演出,前面这一半却要她绞尽脑汁的回想原来积攒的一点历史知识,找一些能说得透彻的新颖观点,其艰辛程度,就好比天天准备高考。她很怀疑这样下去,自己还没练到古文通达,先就熬得神经衰弱了。 这一日,琉璃读的却是《酷吏传》,她也是昨日“预习”时才知道,原来此时所谓“酷吏”并不算贬义词,列入酷吏传的不少人物如赵禹、尹齐之流,居然都是不畏豪强、执法如山的包青天式人物,而郅都更是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 《酷吏传》写了十人,篇幅却不算太长,琉璃念完之后,武则天照例沉默片刻才开口,“琉璃,你如何看这些酷吏?” 琉璃叹道,“依琉璃来看,做酷吏乃是天下最不划算之事。” 武则天这些日子已听惯了琉璃的胡说八道,也不插言,只看着她微笑,琉璃又道,“昭仪您看,这十个人里个个手上血流成河,自己也多不得善终,所谓损人不利己,莫过于此。” 武则天笑道,“那依你看,为何历朝历代还有这么些酷吏?” 琉璃想了想才道,“大概是局势造就。就如这酷吏传开篇所说,若是无为而治,自然不需要酷吏,若是天下大乱,乱世用重典,或是要革旧立新,不破不立,大概帝王就非用酷吏不可,自然也就有了酷吏。他们说到底,也不过是帝王手中的利刃,剑锋到处,无不披靡,而用得多了,也难免折损于树敌太多,或被弃用以平息怨恨。” 武则天眉头微皱,“你可是觉得这些酷吏冤得紧?” 琉璃笑道,“哪里,都是为吏,循吏酷吏,自然都是自己选的,又没有人拿刀架他们脖子上逼他们杀人。选择玩火,终招自残,正所谓求仁得仁,人尽其用,哪里能够怨恨君主?琉璃在西市上,也常见有人斗鸡,谁不知道那斗鸡虽有一夜暴富的,更多的却是倾家荡产,他选了这条路,难道还怨老天不看顾他?” 武则天笑着摇了摇头,一双明亮的凤眼落在琉璃脸上,“说得轻巧若你恰好为官,又知道主上缺是正是酷吏,又该如何?” 琉璃心里微凛,沉吟半日,毅然抬头,“琉璃必竭尽所能……给主上找一个合适的人来当” 武则天怔了怔,不由大笑起来,半响才叹道,“你这小滑头若真去为官,做循吏只怕不能,倒是做个弄臣的好料子” 琉璃也笑道,“人贵自知,琉璃自知天分所限,连杀鸡都不敢,哪里能做酷吏杀人?真要勉强去做了,只能坏了主上的大事。再说做弄臣有何不好?为主分忧,正是人臣的本分难不成还要学那些忠臣,自己倒是名垂千古了,却置君主于何地?还白白连累了父母家人。” 武则天立刻点了点头,“正是。” 琉璃见武则天心情甚好,忍不住还是道,“那酷吏其实与忠臣也差不多,虽然也能得用,但若用得多了,于君王名声终究无益。”却见武则天只是淡淡的一笑,一副并未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由暗暗的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还真只有做弄臣的天分。 两人正说着,玉柳不声不响的端了个银杯进来,站在门边,也不做声,武则天便笑道,“琉璃,你去夫人那里一趟,让她带月娘过来,弘儿倒是喜欢和这个姊姊一起玩耍。” 琉璃忙应了声是,站了起来,扶住阿凌转身退下,并没有多看玉柳一眼。待她到了武夫人那里,却是人影不见,一问才知道,武夫人早已带了月娘出去——萧淑妃被禁足,第一个喜出望外的就是武夫人,这些日子只要天气好,几乎日日都出去逛,不是划船,就是斗花,当真是乐不思蜀。今日却是听说西海要收拾今年的残荷,早就去看热闹了。 琉璃无法,只好要了杯水,慢慢喝完了水,才对这屋里的宫女道,“昭仪原是想找夫人带着月娘去她的屋里玩耍,既然都不在,还得麻烦姊姊去回报一声。” 那宫女吓了一跳,急忙忙的转身就冲了出去,心里不由埋怨琉璃,就算你要喝水,这事情为何不早说?昭仪只怕已经等的急了待她跑到昭仪的屋里,把事情回报了,却见昭仪毫不在意的一笑,“看来她真是闷得狠了。” 这宫女见昭仪并没用因为自己来迟而不满,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笑着行礼退下,还未走出门去,就听昭仪又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去把韩女医请来,让她好好给依依看一看,若是能下地了,便赏她一身好衣服头面,待圣上到了,就传她过来。” 宫女一惊,心头顿时升起无限狐疑。 到了第二日,前头果然便传来了消息,圣上昨夜竟是宠幸了依依,早上就封她做了宝林,虽然品级并无提升,却是从宫官转成了内官。在后宫里,各殿嫔妃安排心腹宫女做低位内官原是平常,但在咸池殿这却还是头一遭。一时间,咸池殿内,每个角落飘荡着羡慕嫉妒恨,咸池殿外,各处庭院平添了寂寞空虚冷。 这一天,也正是琉璃脚伤满了一个月,她一身轻快的到武则天屋里,恰好便遇上了打扮得焕然一新的依依。阿凌原是个消息灵通的,琉璃早从她嘴里知道了今天这头号新闻,因此给武则天见过礼后,又向依依福了福,“恭喜邓宝林” 只见依依梳着倾髻,一枝五彩坠玉的双凤步摇流光溢彩,身上是一件双层单丝罗衫,配缠枝牡丹纹金锦的六幅长裙,又挽着泥金大红披帛,窈窕妩媚又华美贵气,单看打扮,莫说一身湖色素面襦裙的琉璃望尘莫及,只怕这宫里也没几个人能压过她去。 依依笑着上前一步,亲热的拉住了琉璃的手,“你也来笑话我么?” 琉璃好容易忍住了一个哆嗦,忙道,“琉璃哪敢。”依依对她向来是淡淡的,如今这一变脸,她还真是不大适应。 武则天微笑道,“昨日女医说依依已经大好,看来你的脚今日也是大好了,也罢,我也拘了你一个月了,今日夫人要去鹰鹞院看北边新上贡的海东青,你也去开开眼界吧。” 琉璃心里大喜,却苦了脸道,“邓宝林身子一好,昭仪果然便看不上琉璃了” 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起来,“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若再不走,便罚你念了这一整卷的书给我听。” 琉璃忙摆手,“昭仪饶命,琉璃这就告退” 待出了武则天的屋,帘子未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依依的笑语,“琉璃真是昭仪的开心果儿”,琉璃只觉得心里又是一哆嗦,想到依依此前若有若无的敌意,如今故示亲热的做派,突然间恍然大悟,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阿凌奇道,“大娘,你笑什么?” 琉璃笑道,“没什么,想起了昨天的一句话。”原来这才叫“求仁得仁,人尽其用” 在西屋里,武则天正轻声嘱咐依依,“我原说了,世事祸福相依,你若不是那遭意外,怎么会得到圣上的格外垂怜?你今日却梳妆得久了,待会儿好好去皇后那里谢恩,莫失了礼数,这头一遭尤为要紧,万万不能让人挑了不是。你也知道,我自打有了身子怀相一直不好,圣上才让我暂时就不必过去请安,你这每日的礼数却是不能少的,缺什么衣服头面只管跟我说,也是我咸池殿的脸面。” 依依点头不迭,心头好不解恨:那些害自己受伤的贱婢,自己今日正要让她们好好看一看,不怕气不瞎她们的狗眼 她告了退,转身向殿外走去,看着自己身上这华美的长裙,想到头上那支价值百金的步摇,脸上不由自主已经挂满了笑容。 在她身后,武则天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的也笑了起来,轻轻的往后一靠,玉柳早不声不响的将软枕放好,又给她身上盖了床薄薄的毯子。 武则天闭上眼睛,玉柳忙打了个手势,屋里的几个宫女都退了出去。静默半响,武则天才低声问道,“那边都安排好了么?” …… …… …… 从咸池殿到鹰鹞院颇有些路程,正是深秋的晴朗日子,武夫人携着月娘,带着琉璃、翠墨几个人,又特意叫了刘康带路,七八个人说说笑笑着往东而去。武夫人今日穿得也是格外鲜亮,一件杏红色云锦滚边的襦袄,配着墨绿色的宝相花长裙,稳重里透着精神。但琉璃总觉得她脸上的脂粉似乎太厚了一些,话似乎也太少了一些。 倒是月娘,见琉璃也跟了出来,笑得极欢。她本是话少的孩子,只是大约因为每次说话琉璃都会认真听,跟琉璃倒是愿意多说两句,走到北海时,便拉了琉璃指给她看:“那边,原来一大片莲叶,昨天好些人在收拾。” 琉璃看着那片变得清清爽爽的水面,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连这宫里的莲花是什么样子都没看见,人家就连叶子都收拾光了就听翠墨道,“其实这宫里的白莲也不比咱们家的强多少,倒是水面宽阔,划起船来还有些趣味。” 琉璃往湖面上一看,果然有三两只画舫点缀在清澈的湖面上,微风之中,似乎还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不由点头:这深秋大清早的泛舟听曲,精神果然可圈可点。 一行人转过湖边东边角上一处纳凉小亭,没多远,便到了北海的船坞边,只见花木深处,长廊下面,系着一溜七八条画舫,犹以一艘龙头大船最为精致华丽,有宦官正将这船撑到长廊尽头的青石码头边。 刘康脸色突然微变,回头低声道,“咱们快些走。” 武夫人奇道,“这是为何?” 刘康道,“那船只有圣上和皇后坐得,圣上如今正在上朝,自然是皇后要过来,咱们能避开还是避开些的好。” 武夫人听了,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也随着众人加快了些步子,离着码头还些距离,就听有人大声道,“先把甲板冲一冲,再把船里面也好好收拾,到处都是这么厚的一层灰,殿下如何坐得” 刘康的眉头越发紧皱起来,低声道,“怎么是她?” 武夫人不明所以的看了刘康一眼,刘康苦笑道,“是皇后身边的柳女官,说是和皇后一起进的东宫,原先还只是阴沉点,这两年却越来越面甜心狠,最是难缠。夫人,待会儿若是她看见咱们了,无论她说什么,您都别接,赶紧走开才是。” 她们走的这一路,恰好必得经过码头,只见码头上一个穿着青色衫子的女子正在指挥着船坞里的十来个宦官收拾龙船,听见了武夫人这行人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一张雪白的小圆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奴婢给武夫人请安。武夫人这是往哪里去?” 琉璃忍不住好奇的打量这位柳女官,只觉得她的相貌与柳夫人似乎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面相极为甜美,看着却只让人觉得可亲,怎么也看不出难缠之处。 武夫人不敢怠慢,也笑着道,“柳女史客气了,我只是随便走走,不打扰你忙。”说着也不等这女官回话,便带着众人快步走开。 琉璃忍不住回头又看了那女官一眼,只见她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摇了摇头,笑得依然是甜甜的,心里又是纳闷,又是有些胆颤。 这一路再无别话,到了鹰鹞院,在最里头的一间小院子里果然见到了那海东青,却是一只白色的大隼,神色极为骄傲。驯鹰的那宦官见这么些人特意来这海东青,顿时来了精神,在几个人身边好一通说,什么鹰中之神,万金难换,又如何打熬了七天七夜才磨去野性。吐沫横飞的说了半日,却听月娘问了一句,“这大鸟怎么有些脏脏的,也没人给它洗洗么?”立刻偃旗息鼓,闭上了嘴巴。 刘康忙问了一番这海东青的岁数,是否跑过绳放过猎,那宦官听他问得在行,兴致才略高了点。 武夫人虽然也跟着父兄骑马围猎过,但对这些鹰隼之物毕竟不甚了然,琉璃翠墨几个更是一窍不通,看过了海东青,又东看西看的转了一圈也就罢了,几个人回去的时候依然是原路返回,果然远远的看见那龙头大船在湖面上飘荡,有乐人在船上呜呜的吹着笛子。 众人眼见那船离得远,自然也就放下心来,见时辰还早,索性到不远处的西海也要了艘画舫,在湖上游荡了一圈,眼见快到午时,这才回了咸池殿。 武夫人心情早已好了,带着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往武昭仪的屋子里去,刚走到西殿的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呜咽之声。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p.s.昨天收到了五张粉红,谢谢亲爱的jykuan4569、pankk以及书友10011113800377、101220113510308、080907003310163的粉红票,还有亲爱的乐悠扬同学,谢谢你的平安符,这个…… 在大家的鼓励下,阿蓝提前写了30票粉红的加更(也是想把这一段的宫斗承上启下的赶紧写完,俺想写裴九的温情戏了),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请大家继续用粉红票鼓励俺吧。 第一卷 第50章 骊山路远 汤泉水滑 第50章 骊山路远 汤泉水滑 十月,庚子日,上午辰正时分,在太常音声人舒缓的太和雅乐声中,一队长长的马车从承天门缓缓驰出,沿着天门街穿过皇城一路向北,出了朱雀门后转向东边,由春明门出了长安城,直奔六十多里外的骊山汤泉宫而去。 自高宗登基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巡幸骊山,仪仗自然十分齐整,二十四队、一百二十列卤薄之内,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等十二架副车前引后随,中间是一辆金黄色的象辂,绘百兽,雕金凤,左建龙旗,右载长戟,重舆华盖,端的是天子出巡的庄严气象。 只是比起这一千五百人的小驾卤薄来,随行的车马却并不算太多,两百多辆马车里坐着甘露殿与咸池殿诸位宫人,当头一辆,正是武昭仪的翟车,而上个月新擢的许宝林却因身染风寒未能成行——她前几日去立政殿请安时打破了茶盅,被罚着在冷风里跪了一个时辰。 算起来,自打第一次去请安被晾了两个时辰也未见到皇后,许宝林这一个月来在立政殿出的大小状况已有三四起,直到这一病,高宗才前后都知晓了,恼怒之余倒是给她又升了一级,如今已是许才人。 琉璃就在坐在车队靠后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里,车厢不算太大,却也精致舒适,除了茵褥案几等物,还有可以靠坐的挟轼和软垫,车窗也比一般马车更敞亮些。 在宫里闷了两个多月,此刻在琉璃眼里,路边那些青瓦民居都显得无比亲切,她不时向窗外眺望几眼,而在她的对面,阿凌更是几乎没有把整张脸贴到窗子上去。琉璃忍不住随口问道,“阿凌,你可是许久不曾出过宫了?” 阿凌瘦小的身子似乎震了一下,叹了口气,“阿凌自打七岁入宫,六年来还是头一次出宫门。听说似我们这般的宫女,许多都是一世再没有出去过的。” 琉璃顿时记起,在淑景殿的那次后,阿凌曾告诉过自己,她的祖父原本是尚药局的主药,一次配药出了差错,依律当绞,虽然最后只是被永流边陲,但女眷都被没入掖庭,成了宫婢。阿凌还有一个姊姊,因为太医署祖父旧日同僚照看,两姊妹都入选女医,姊姊如今已经出师,是咸池殿里最常来的女医之一,而她则是尚未出师便被武昭仪调入了咸池殿。阿凌平日常爱说自己运气好,但此刻听到这样一句,琉璃海生忍不住心头震动,半响无语。 出了长安城,车队沿着官道奔驰,道路两边的景色也单调起来,无非是青槐远山,农田农舍,琉璃的的马车原本就在车队的后面,扬尘渐多,琉璃便放下了帘子,阿凌却舍不得,依旧恋恋的往外看着,没多久,小脸上便落了不少灰尘。 琉璃笑着递给她一块帕子,“你再趴在窗口,只怕到了骊山,就会被昭仪当成灰猴直接扔到汤泉里去。” 阿凌抹了把脸,看见那一层灰也唬了一跳,忙放下帘子,此时才觉得口鼻之中全是灰尘,连连咳嗽起来。见琉璃笑而不语的看着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的速度渐慢,琉璃挑帘一看,前面仪仗已经停下,几辆车马陆续进了官道边一处不算太大的山庄,想来是皇帝和昭仪等人需要稍事休整,两百多辆马车自然不能悉数进去,随行的左右卫飞骑早已驱赶开闲杂人等,又在车队周边围了一圈,便有宫女依次通知大家可以出来活动手脚,或走到前面的院子里喝水如厕。 琉璃和阿凌自然也下了车,到了那山庄的前院里,自有管事的宫女指给她们各处地方,两人都不敢多喝水,倒是打湿帕子净了手面。再往回走时,迎面便看见别业大门外三匹高头骏马并骑而来,琉璃一眼看去,心里不由一跳:右边那身穿碧色襕衫、腰佩长剑的,不是裴行俭是谁?中间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将官,左边那个却是王伏胜,三人说说笑笑,神色都颇为轻松。 裴行俭也看见了琉璃,目光一凝,随即微笑起来,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琉璃不欲引人注目,也是微微一笑,便垂下了眼帘,心里忍不住赞叹了一句,这人脸上身上明明也颇有风尘,看上去却丝毫不见狼狈,倒比平日多了几分落拓不羁。 三匹马转眼前便从她身侧过去,琉璃克制着没有回头,只和阿凌说笑着重新上了车,又等了足足两刻多钟,车队才重新动了起来。到了下午未正时分,终于到达了骊山上的汤泉宫。 此时却是琉璃恨不得将脸贴到窗子上去。只见这汤泉宫依山而建,周边古木参天,松柏成荫,马车从大门驶进,穿过前殿,没多远便是一片湖面,湖面不大,但水清岸绿,令人神爽。几处殿阁亭搂,均是依着山势水道错落布置,重宇飞檐,朱墙碧瓦,虽然还看不出数十年后华清宫那天下无双的繁华富丽,也自有一番妩媚多姿的风流气象。 待到咸池殿的各辆马车在湖东宜春殿外停下,琉璃和阿凌拿了包袱下车,顿时更觉出了几分异样。如今已近小雪时节,长安城早已寒风凛冽,但这汤泉宫里却依然树木葱郁,连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温暖湿润了许多。 众人此时都是又累又饿,也无心去欣赏景致,各自按分派找到自己房间安置好行李,琉璃所住的地方是春宜殿后边的阁楼里,大约因为此次来人不多,住处得倒是宽敞,小楼有三四间房,却只住了琉璃一个,阿凌住在外间。虽然位置略有些偏远,屋里倒也干净齐整,两人略加洗漱,吃过厨房里送上的热汤面,囫囵一觉醒来,已是天近黄昏。 琉璃忙重新梳了头发,又换上了干净的外衫,便带着阿凌到前面去找武夫人,却见武夫人正在梳妆,眉染翠黛,额贴花钿,妆容竟比早上还要娇艳几分,见了琉璃便笑道,“叫你和我一道坐大车,你偏不肯,今日在崔氏别业歇息时,里面竟准备了金酥胡饼、桂花毕罗这样的细点,一应物件,也都十分齐全,连圣上都特意把裴守约和曹将军叫了进去,夸赞他们跸节事务做得细致,听说外面人多,食水都粗陋得多,你可曾用上了?” 琉璃心里一动,只是笑道,“外院的食水虽然简单,倒也干净。琉璃本来只是画师,在咸池殿里,昭仪和夫人抬举琉璃,因没有外人,琉璃也就厚颜领了,那别业内院却是人来人往的,想来连有品级的女官都不是任谁能进,琉璃若是去了,太过惹人侧目,也是给昭仪添麻烦。” 武夫人笑着摇头,“就你想得最多,倒也难怪昭仪疼你。”说着又自言自语道,“倒没想到裴守约是那般品格,难怪能写出那样一手好字来,真真是可惜了。” 琉璃便问,“月娘不知醒了没有,这一路虽然不算颠簸,实在也辛苦得很。” 武夫人大笑起来,“她辛苦什么?在车上睡了一路,我刚遣人问过,早出去逛了,我让打发了好几个人去找,现在还没回。” 正说着,便有小宫女过来回报,昭仪去飞霜殿与圣上一道用晚膳了,让武夫人自己用饭,饭后歇息一会儿,自有人带她们去汤池。武夫人怔了一下,但听说饭后便可以去汤池,又起了兴头。 待月娘回来后,晚饭便摆了上来,颇有几样新鲜的野味,三人都只是胡乱吃了几口,又喝了茶,过了片刻,果然有宫女过来道,“夫人请跟奴婢过来。” 此时汤泉宫里早已华灯遍地,香烛氤氲,亭阁灯火通明,湖水光波潋滟,兼之雾气朦胧,便如人间仙境一般。宫女引着众人一路往南而去,穿过一处石桥两座庭院,眼前雾气更浓,那宫女指着一处略高的石台道,“那边就是圣上的星辰汤,原是最近汤泉古源的一处。” 琉璃仔细看了一眼,却见石台并不方整,颇有天然之趣,周围也只围了一道矮墙,忍不住暗叹一声:原来还是露天的,果然时髦得紧 往东又走了一箭地,眼前出现了一排长长的殿房,足有七八间,每间廊下都点着宫灯,宫女笑道,“这边便是长汤,专供夫人们沐浴之用。”说着便引她们进头一间。 一进屋里,便觉热气蒸腾,进门是间殿堂,又隔出左右两间,往里走上十几步,过了两处重帘,便出了厅堂,又到了外面,沿着石阶向下通向一座极长的浴池,足有三丈多宽,二十多丈长,每隔三丈便有锦帘相隔,原来外面两排殿堂都是围着这条“长汤”而建,浴池用青石砌就,池中还有一座座小小的假山和石雕。 宫女引着她们看过一遍,便回到东屋,由宫女服侍着脱下衣服,披上专用的轻纱,这才到后面的长汤中沐浴。 那轻纱当真薄如蝉翼,琉璃便是在前世里,也很少与人如此“赤诚相对”,好在一边还有个月娘在蹦蹦跳跳,这才把那种暧昧感减去几分,到了水边,她第一个便沉到了水下,只觉得这温泉的水温大约在四十度上下,水质清澈软滑,倒是十分宜人。 武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来这汤泉宫,戏了戏水,才十分惬意的选了一处石凹处半躺了下来,乳娘则脱得只剩贴身小衣,在水浅处照看月娘,月娘平日本来最是安静,但有水可玩,顿时也玩了个不亦乐乎。 夜色渐渐的深了,下弦月还未升起,满天星斗静静的闪动,琉璃轻轻的叹了口气,只觉得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愁绪和着水汽渐渐升腾。 只是这伤春悲秋的情绪没过多久,便被宫女略带急促的呼声打断,“库狄大娘,昭仪有事找你。” p.s.感谢亲爱的书友100311200107202打赏的粉红票,谢谢乐悠扬同学继续打赏的平安符。俺看见前天打赏的一个书友ID显示成了阳光酸梅,呃,还是ID好记啊,手机登陆的数字实在太长了些……对了,前文有个BUG,华清宫是唐玄宗扩建汤泉宫后改的名字,此时不应出现的。非常抱歉。阿蓝接着求粉红。 第一卷 第51章 良宵苦短 翠湖波潋 第51章 良宵苦短 翠湖波潋 武昭仪找自己有事?琉璃一愣,忙坐了起来,那宫女又补充道,“昭仪让你把月娘也带上。” 带上月娘?琉璃忍不住向武夫人看去,只见她也坐了起来,对上自己的眼睛,先是有些茫然,随即脸上却是一红。 琉璃恍然大悟,几乎是手忙脚乱的从浴池里出来,擦干水换上阿凌准备的干净衣服,头发来不及绞干,拧了几把,松松的挽上也就罢了,那边乳娘也把月娘哄了出来,忙着要给月娘换上了衣服,月娘十分不悦,挎着张小脸扭着身子的不配合。琉璃忙过去笑道,“昭仪是见你人小,又坐了一天的车,特意让我陪你早些回去,你要早些睡,睡得好了,明日还能过来,想玩多久便能玩多久。” 月娘嘟嘴道,“阿娘也坐了一天的车” 琉璃一怔,想了想才道,“夫人午间睡得时间长,此刻自然不用早睡了,月娘午后是不是没怎么睡?” 月娘一怔,点了点头,脸色这才不那么别扭了。 好容易月娘收拾妥当,披上小斗篷,琉璃让乳娘抱上她,几个人急忙忙的便往外走,没走多远,迎面只见一盏宫灯迤逦而来,琉璃叹了口气,静静的避在路边,月娘看了几眼,却笑了起来,“陛下”正是高宗带着王伏胜走了过来。 高宗见到月娘,也微笑着停下脚步,“月娘这是要睡去了么?” 月娘点头道,“大娘说了,今天早些睡,明日便能多玩会儿。” 高宗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看了琉璃一眼,只见她一如既往的行完礼后就恭谨的低头不语,只是头发微湿,领口露出的一小截肌肤细白晶莹,就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心里一动,笑道,“你倒是会说话的。” 琉璃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民女不敢当。”头也更低了些,高宗见她越发拘谨了,不由觉得有些无趣,拍了拍月娘道,“你好生听话,明日姨父带你去玩。”说完转身走开。 琉璃暗暗的松了口气,不敢多说一句话,待高宗走了十来步远,这才静悄悄的带着几个人向相反的地方而去。 到了宜春殿,宫女把她们直接带到了武则天的寝宫,武则天似乎也刚刚沐浴过,脸上还带着几分红晕,见了琉璃便笑道,“可还是没有过瘾?” 琉璃忙摇头,“幸亏昭仪叫得及时,琉璃起来时才发现,已是泡得有些头晕了。” 武则天本是随口问了一句,听她答得乖巧,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又随意说笑了几句,脸上露出了一丝倦色,琉璃忙告了退,先把已经开始打着呵欠的月娘送回她的房间,自己才带着阿凌回了后面的阁楼,一面重新散开头发拧干,一面暗暗琢磨:看来跟武夫人共浴的风险实在大得很,那温泉再舒服,也不值得去冒险。想了半天,回头便问阿凌,“这汤泉宫里,可有平常宫人洗浴之处?” 阿凌点了点头,“有,适才那位姊姊告诉奴婢,西边还有宫中各局女官用的长汤,此次来的宫人少,上头说,不当值时也可去那边长汤沐浴。”说着,脸上多少露出了一些跃跃欲试。 琉璃看着她的摸样,忍不住笑道,“左右也是无事,不如你现在就去沐浴。” 阿凌忙摆手道,“奴婢还是先伺候大娘睡下。” 琉璃笑着摇头,“哪里睡得了?待头发干了,只怕还要再看两页书。我又不是什么娇贵人,难道自己睡觉都不会了?你赶紧去吧,晚了或许人就多了。今日都是一身灰,原要沐浴一番才清爽。” 阿凌想了想笑道,“多谢大娘体谅。”笑吟吟的回外屋收拾了换洗衣服等物,快步出了门。 琉璃在灯下坐了一会儿,突然心里一动,伸手把已经八成干的长发挽了起来,又打开箱笼找了一件夹棉披风,吹灭了房中的灯火,便漫步往外走去。她到宫里这两个月,真是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好容易现在到了这地广人稀的汤泉宫,没有皇后和淑妃的威胁,也没有那么多眼睛盯着,连一直寸步不离的阿凌都没在身边,那种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的念头一冒出来,便再也抑制不住。 此时已经是二更天之后,夜风愈寒,琉璃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心里一阵清爽。只见园子里依旧灯烛辉煌,来往宫女络绎不绝,只是几乎都是向西南而去,想来应是下值了去沐浴的。她索性便沿着青石小路往东北走,没多久便来到了湖边。 琉璃曾听人说过,这汤泉宫传言最早为秦始皇所修,汉武帝也曾加以扩建,七十多年前,隋文帝重修宫殿,种下了上千棵松柏,到唐太宗令阎立德主持兴建离宫,才定名为“汤泉”。几代的经营,让如今的汤泉宫气象颇为不同,殿堂都修得精致,庭院中也多有流水假山的景致。沿着这湖水一带种的便都是垂柳,柔曼的长条上依稀还有绿叶。湖中也点了灯,都是做成莲花之状,灯光水影相互辉映,格外绮丽动人,想来若是夏日,此时的湖中多半还会有莲叶轻舟,笙歌笑语,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琉璃对着湖水发了会儿呆,又漫无目的沿着湖边小路一直往北而行,宫女一个也没有遇见,倒是远远的看到了一拨巡夜的侍卫,待看到第二拨时,她才惊觉自己大概离前殿有些近了,转身刚想回去,就听有人沉声喝道,“前面是什么人?” 琉璃脚下一顿,意识到是自己这种见到他们就走的举动反而引起了疑心,只得又转过身去,待他们走近了些,才轻轻行了一礼,不急不缓的道,“奴乃咸池殿画师,因贪看夜景,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了,无意冒犯各位将军。” 这一拨侍卫大约六七个人,领头的人做军官打扮,年纪约莫二十多岁,举起灯笼照了照她的脸,突然呆了一呆,半响才大声道,“你说自己是画师,可有宫牌?” 琉璃微微一愣,忍不住反问,“不出宫门,为何要有宫牌?” 军官冷笑道,“你这胡女,三更半夜独自在离宫重地游荡,谁知你是否心怀不轨?你说自己是画师,谁能证明?说不定就是反贼刺客” 琉璃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心里一凛,按理说,他一个低级军官不敢把宫里人如何,但自己的胡人相貌,画师身份,又是一个人深夜游荡,连个侍女都没带,说不定就会给人有机可乘之感,听这军官的语气,分明是想吓唬自己,她心思急转,神色却依旧从容,“启禀这位将军,因今日车马劳顿,我适才放了侍女去长汤沐浴,因此才会孤身一人,说到谁能证明,咸池宫的宫女都认识我,陛下身边的王内侍和裴舍人,也都认识我,将军若是不信,随便请一人过来,一问可知。” 那个军官脸上神色略变,嘴头却不肯服软,“王内侍和裴舍人是何等身份,让我们上哪里去请?你别以为说出两个人名来就某就怕了你说不得还要带你回前头,让咸池殿管事宫女过来认人。” 琉璃想了想笑道,“将军当真细致,今日午间在崔家别院里,陛下刚刚召见过曹将军与裴舍人,夸赞他们安排周到,果然如此。” 那个军官脸色略缓,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冷哼了一声,他身后一个卫兵也轻声道,“中侯,她既然知道此事,怕真是陛下和武昭仪身边伺候的人,咱们……” 另一个卫兵则道,“适才我好像看见裴舍人在门外与将军说话,倒是不远,要不要让他过来认一眼?“ 琉璃听在耳里,顿时就一怔。却见那军官微一沉吟便点头道,“好,你去请裴舍人和将军过来一趟。” 那卫兵忙撒腿就跑,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只听脚步声响,有人高声道,“中侯,裴舍人到了。”卫兵向两边一分,裴行俭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看见琉璃,脸上有一丝奇异的神情一闪而过。 那军官见只有裴行俭一个人过来,心头微微有些失望,只得笑道,“有劳裴舍人了,李某在这里看见一个女子孤身游荡,行迹有些可疑,因此上前盘问了两句,她说是宫中的画师,又说认得您,听说您就在附近,因此才冒昧请您来看一眼。” 裴行俭不动声色的看了琉璃一眼,点了点头,“裴某的确在御书房见过这位画师,听王内侍说,她是武昭仪身边的得力人。” 李中侯神色顿时尴尬起来,他本来只是巡夜无聊,突然遇见一个美貌胡女,见她并无宫女伺候,打扮又素净,应当不过是宫中的底层杂役,便想着随便吓唬一番,调笑几下;后来听说裴舍人和将军就在附近,又想到可以在将军面前表表自己的勤力细致,没想到将军没等到,自己惹的还的确是宫中的红人,不由十分懊恼,只得向琉璃抱了抱拳,“这位画师,李某职责所在,多有得罪” 琉璃还了一礼,“是奴鲁莽了。” 李中侯又对裴行俭抱拳笑道,“多亏裴舍人来得快,李某这就继续巡视去了告辞”说着竟是飞也似的走开了,他身后的士兵也急忙都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琉璃和裴行俭两人,琉璃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只见他怔怔的看着自己,眼神十分奇异,琉璃不由垂下眼睛,行了一礼,“多谢裴君解围。” 裴行俭并不答话,半响才长叹了一声,低声道,“你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适才听说他们遇到了一个咸池殿的胡女画师,你可知……” 琉璃不由茫然抬起头来,“知道什么?” p.s.多谢亲爱的剧毒波棒糖、lanwindy和verycooldog打赏的粉红票,谢谢乐悠扬同学。欧也,裴九终于滚出来了……厚着脸皮说,喜欢温情戏的同学请赏阿蓝一张粉红吧 第一卷 第52章 我心如此 卿心如何 第52章 我心如此 卿心如何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沉默片刻,突然微笑起来,“没什么,我还当自己听错了。” 琉璃看着他含笑的眼睛,里面仿佛也有一泓灯影晃动的湖水,脸上不由腾的热了起来,定了定心神,淡然道,“裴君说笑了。” 裴行俭的剑眉微微挑起,“原来在大娘眼里,裴某人竟是这般爱说笑。” 琉璃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岔开话题,“琉璃听武夫人提过一句,此次出巡,怎么会是裴君负责跸节事宜?这些侍卫,为何也都认得你?”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大娘或许不知,在任起居舍人之前,我在左卫做了九年的参军,这后勤事务最是熟稔不过,人自然也是熟的。” 琉璃本来略松了口气,听他这样一答,心里又是一紧,想了想只好笑道,“早知是裴君的手笔,琉璃真该留在武夫人车上,也好尝尝什么桂花毕罗。” 裴行俭笑道,“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日后自然能经常尝到。” 琉璃脸上又是一热,只觉得今夜他的话似乎句句都另有深意,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心里忍不住有些懊恼,自己的真实年纪算起来比这裴行俭也差不了多少,怎么一和他说话倒像是智力下降,真成了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得含糊道,“借裴君吉言。只是天色已是太晚,琉璃也该回去了。” 裴行俭声音依然不急不缓,“也好,不如裴某送大娘一程……”琉璃忙抬起头来,刚想开口,就听他接着道,“也免得你再遇到巡夜的卫士,裴某还要过来认一次人。” 琉璃推辞的话顿时全噎回了嗓子里,胸口不由一窒,但看着他那副风轻云淡、理所当然的表情,又实在无话可回。 两人沿着湖边,默然向南而行。琉璃原想让裴行俭走在前面,谁知他却总是不紧不慢的走在身边一步左右。她脚步若是太快,走到了前面,想到裴行俭会在后面看着她,她只怕自己到时连路都不会走了,可若走得太慢,倒像是故意磨蹭时间一般……正在烦恼,就听裴行俭低声道,“大娘若不嫌裴某唐突,我想问一句,你如今在这宫里,究竟有何打算?” 琉璃胸口有些发闷,半响才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打算,当初原是被魏国夫人逼得太狠,只能走这条路,如今,不过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一两年之后,情势能有所不同,昭仪或许能让我离开。”按照她的计划,原本她是有六七成的把握的,只是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武则天心智之坚、谋算之深,都远远超过了她当初的想象,现在看来,那一步是否能成功,却是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了。 裴行俭的声音变得略有些低沉,“后宫之事,虽然不是外臣可以得闻,但我毕竟经常出入大内,你可知道,如今你所走之路的凶险,比宫外尤甚百倍?如今圣上对我还有几分赏识,我想过,若有机缘……” 琉璃心里一动,忙道,“不成万万不成”他能求皇帝什么?不过是求个赐婚,以她如今的身份,皇帝就算肯,最多也就是赐她为裴行俭的侍妾,不然赐个默默无闻的胡人画师给他这样前途无量的名门之后为正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而这种皇帝赐下的侍妾,又不是轻易能放的。她虽然也曾提过要以这个身份逃离长安,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裴行俭再英雄绝代,她也不会真的去给他做妾做婢。 裴行俭并不意外,“你所虑甚是,是我唐突了。我原想着……” 突然住口不言,叹了口气。 两人的步子不约而同都慢了下来。琉璃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往下坠,他这样说,也觉得自己上次说的那个“娶妻放妻”太不可能么?沉默半响,还是开口道,“裴君不必把那约定放在心上,琉璃反复想过,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于情于理皆无一丝可能。裴君若放在心上,只怕反而是耽误了自己。当初插屏之事,琉璃不过是无心插柳,算不得什么恩惠,况且裴君之前也曾帮过我。他日琉璃之事,或许的确还要仰仗裴君,但你如此承诺,反而让琉璃于心不安。此事,你就当没有说过可好?” 裴行俭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琉璃不由也停下了来,仰头看他,只见裴行俭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为郑重的表情,“此事我既已说出,便绝不会反悔。适才我所提的,也绝不是想毁弃前约。况且,我愿守此约,并不是为了守诺而声名,也不是为了报恩,是我甘心去做,愿意去做,倒是你,总是想得太多了些。” 他的意思是……琉璃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得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慌乱,想躲开他的视线,却偏偏被魇住了般一动也不能动,半响才猛地惊醒,低下了头去。夜风似乎变得燥热起来,湖水轻轻拍打石岸的声音,夜风吹动柳枝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了琉璃的耳朵里,另外还有一个砰砰的声音在变得越来越大,她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自己胸口里心脏的跳动。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脸上那夜色都遮不住红晕,一丝微笑渐渐的从眼底到达了嘴角,忍不住脱口轻轻唤了一句,“琉璃。” 琉璃身子一震,抬头急急的道,“裴君,这里离春宜殿已经不远,你不用再送我,我……” 却听裴行俭道,“琉璃,你到底在怕什么?” 琉璃心中震荡,只觉得嗓子干涩,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怕什么?她怕自己会错意,表错情。在这个时空里,她除了一双能画画的手,一颗自己的心,几乎一无所有,难道还要再赌上一份感情?何况世道如此,她刚刚才亲眼看见,强悍如武则天,都不得不精心安排皇帝丈夫和亲姊姊**幽会,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本,怎么敢奢望眼前这个注定会光芒四射的男人?她努力深呼吸了一下,才低声道,“琉璃身份卑微,不敢有妄念。” 一语未了,只见裴行俭突然退开了一步,琉璃微微吃惊,抬头看时,只见他嘴角紧抿,一只右手也分明已握成了拳头,忍不住脱口道,“裴君?” 裴行俭垂下眼帘,神色顷刻间已恢复了平静,“无事。”随即微笑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识人看相?” 琉璃愣住了,这话是从何说起?不过,要说到他会不会识人看相,她不由点了点头,“我信。” 裴行俭略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不到她说得如此痛快,倒是笑了起来,“那就好”随即正色道,“你面相清贵,绝不会是久居人下者,因此,不必妄自菲薄。” 琉璃睁大眼睛看着裴行俭,只见他的神色郑重,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也没有。她若记得不错,裴行俭看人目光之准,几近于神话,他说这个真的不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她……琉璃忍不住苦笑起来,“琉璃从未想过要居于人上,此生所愿,不过是海阔天高,自由自在。” “海阔天高,自由自在”,裴行俭轻声念了一遍,点了点头,“你若能信得过我,三年之内,守约必然竭尽所能,助你完成此愿。”说着,目光却是从琉璃的身上转向了远处。 琉璃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正是汤泉宫主殿飞霜殿,此刻那边廊下依然灯火通明,依稀还有人影来往。她心里一震,忍不住抬头看着裴行俭,只觉得他的身形挺拔峻岸,神色里更有一种奇异的端凝,让她无法怀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片刻之后,裴行俭已收回视线,看着琉璃,脸色回复了一贯的温和,“只是,三年时间或许太长,琉璃,你可会忘了你我今日之约?” 琉璃怔怔的看着他。裴行俭的神情依然平静,目光中却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深切,突然之间,她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开玩笑,他不是要报恩,他是真的……琉璃垂下眼睛,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从自己心底里涌上来的某种情绪正在迅速的塞满整个胸口,她不敢开口说一个字,只怕一开口,这种情绪就会破堤而出。沉默中,她听见裴行俭迟疑的叫了一声,“琉璃?” 琉璃无声的吸了口气,没有抬头,只低声吐出了几个字,“琉璃,必不敢忘”说完不敢再停留半刻,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似乎有道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脚步,琉璃疾步走出老远,转过一处假山,步子才慢了下来,往前又走了几步,忍不住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胸口,听着里面那颗砰砰乱跳的心终于渐渐变得平静,眼睛却越发酸涩起来。她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等待着这股酸楚慢慢退潮。 良久之后,她才重新起步,刚才自己到底和裴行俭说了多久的话?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万一阿凌回来看见自己不在,不知会不会多想?想到这里,琉璃脑子顿时一凉,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在她住的地方本来就有些偏,一路倒也没有遇见熟人,一直到了阁楼中,只见屋里还是一片漆黑。琉璃这才放下心来,进屋点燃了蜡烛,脱下披风,换了鞋子,散开头发,看看身上再无破绽,才在烛台前坐了下来,随手翻开了一本《后汉书》,思绪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阿凌散着头发,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大娘怎么还没睡,西边那长汤真是远,不过也真是大……”看了琉璃一眼,突然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大娘,你的脸是怎么了?” p.s.多谢亲爱的乐悠扬、anymm和aahhmm的打赏,嗯,这个,阿蓝接着求粉红。 第一卷 第53章 围猎骊山 渐露锋芒 第53章 围猎骊山 渐露锋芒 菱花形海兽葡萄纹的三寸小镜,也就半个多巴掌大,匀净光滑的白铜镜面微微凸起,拿在手里,正好可以清晰的照到全脸。 此刻,就在这面小小的镜子里,在闪动的烛光下,琉璃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自己脸上那嫣红如火的颜色,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是冰凉的,越发显得脸颊温度烫人。 阿凌已伸手来探,“别是刚才湿着头发吹了一路风,着了风寒”手背触上了琉璃的额头,停了一会儿,语气变成了迟疑,“似乎不烫呀” 琉璃镇定了心绪,笑道,“许是这屋里太热,我低头看书看得久了一些,有些闷着了。”这汤泉宫的房子并不烧地龙,而是在墙中做了管道用温泉水取暖,加上地气温暖,因此房子比宫里更要暖和上几分。 阿凌将信将疑的看了她几眼,见她目光清澈,声音也清朗如常,似乎并不像风寒发烧的样子,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拿起桌上的荷叶青瓷杯倒了杯温水过来,“大娘,既然屋里热,便要多喝些水才好。” 琉璃乖乖的喝了水,赶紧问起了那西长汤的位置规制,阿凌果然眉飞色舞的笑道,“说来,西长汤不比适才大娘适才去的东长汤小,沿着长汤修了两排几十间小屋子,池子里虽然没有石雕,倒也有些青石方便坐卧,奴婢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少了,还好大多都是熟人。听她们说,六尚局里好些人前几天就到了……” 琉璃听她絮叨这汤泉宫如何修缮了两个月,又如何重新布置,这才有了现在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想,他大概也是好些天前就开始准备了,不然如何能做得如此细致周到?脸上不由又是一热,暗骂一声,琉璃你真是疯了。忙收拢心思与阿凌说了几句,眼见时辰已过了三更,两人这才分头睡下。 第二日一起来,在屋里吃了早点,琉璃便在琢磨要不要去武夫人那边先请个安,如今武则天怀孕已七个多月,身子日渐沉重,平日精神还好,只是早上有些时候会晚起,因此没有传召她也不敢去打扰,而武夫人那边……天知道是怎么个状况 她还正在犹豫,有个小宫女已笑着跑了过来,“大娘,夫人唤你快些去” 琉璃有些意外,忙带上阿凌跟了过去,到了武夫人的住处时,只见她正急忙忙的重新收拾头发,身上的打扮也与平日不同,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素面卷草滚边的夹袄,下面是一条藏蓝色细条纹收口长裤,蹬着一双白色的羊皮小靴,腰间束带,头发此刻是挽了个高髻,却没戴丁点花饰——这又是唱哪一出? 武夫人在镜子里见到了琉璃,头也不回的问道,“你会骑马吧,这次来可曾带了骑马的衣裳?” 琉璃下意识点了点头,忙又赶紧摇头,她前世的确会骑马,只是技术一般,至于这一世里,却是马鬃都没捞到过一根,也从没听说过曹氏和珊瑚出去骑马,想来原来的那个琉璃应当是不会骑马的。 武夫人奇道,“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琉璃苦笑道,“马是不会骑的,胡服倒是有两身。” 武夫人扫兴的叹了口气,“适才圣上让人传话说,要去猎场看看,原想着带上你一道去玩,衣服若没带我拿一套给你也罢了,没想到你竟然不会骑马” 是去狩猎么?那倒是一场大热闹,琉璃顿时也觉得有些遗憾,只是想到要跟着高宗和武夫人去,又觉得还是不去比较把稳,想了想笑道,“琉璃就算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去了也是白搭,还不如留下来陪昭仪解闷,也可以陪月娘玩耍。” 武夫人笑道,“昭仪如今是不方便骑马了,不然她骑马射箭都要比我强得多。月娘我却是要带去的,叫人好好看着就是,说起来她这个年纪,虽然学骑马射箭还早了些,却也该在马上跑几圈了,如今先习惯着,学的时候就不会再怕。” 想到月娘如今才五岁,琉璃顿时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说话间,月娘果然也一身利落的出现在门口,小脸上满是兴奋,进门便叽叽喳喳的问了一通,又过了一刻多钟,果然有宦官来知会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的出门而去。 琉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来到武则天的寝殿门前,玉柳正端了水杯出来,看见琉璃,不由奇道,“你怎么没去猎场?” 琉璃不好意思的一笑,“琉璃不会骑马。” 玉柳吃惊的看了琉璃一眼,笑道,“原来如此,昭仪早就起身了,刚刚用过早点,我去帮你通报一声。”话音未落,有小宫女就在门内探头笑道,“昭仪请大娘进去说话。” 琉璃忙向玉柳点头一笑,这才进了殿门,却见武则天正坐在榻前的月牙凳上,身形虽然笨重,脸上却一点不见浮肿,气色也依然鲜润,看见琉璃便微笑道,“还道你今天定然去猎场了,没想到你竟然是马都不会骑,这样也想周游天下?” 琉璃心里暗暗奇怪,难道这时候的女子都该会骑马?自己不会骑倒像是件稀罕事情。只得皱起眉头叹道,“昭仪说得是,琉璃也在纳闷,自己竟是叶公好龙不成?” 武则天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你若想学也容易,这殿里的人大约总有十个八个能教得起你。” 琉璃眼睛顿时一亮,她是喜欢骑马的,前世里虽然没有机会专业的学过,但在马场飞奔的那种感觉至今不能忘怀,若是到这里能把骑马学好,自然是一桩好事情 武则天见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笑道,“只是你若是想学,也要回了宫再说,这里人太杂了些,马场又是在外面,宫里有上好的马球场,你若吃得苦,几天便能学好,只是要学到能打马球的份上,却要花些功夫了。” 琉璃忙摆手,“不用学那么好,琉璃能学会骑马就不错,打马球是不敢去想的。”打马球,那倒真是贵族运动,可也是高难度高风险的运动,她这个半吊子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了。 武则天忍不住笑骂,“你也有些出息才好” 琉璃老老实实的低了头,“昭仪教训的是。” 武则天懒得理她,见玉柳回来便问,“他们都走了么?” 玉柳点了点头,武则天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我们也去外面转转。” 这一日,琉璃便陪着武则天在汤泉宫里走了半圈,待到她午后醒来,又给她念了几篇史传,这样消磨了大半日,将近黄昏时节,高宗一行人这才归来,武夫人神采飞扬,说是亲手打到了一只锦鸡,换了衣服过来说笑了半日,直道那猎场草木如何茂密,野物又如何丰盛,说着说着突然笑道,“你倒猜猜看,今日谁猎到的野物最多?” 武则天懒懒的一笑,“定然不是圣上。” 刚说到这里,门外已有人叫道,“圣人到”,高宗也是刚换过衣服,快步走到门口时恰好听到这话,便笑着走了进来,“还是媚娘了解朕,一猜就中。” 武则天微笑道,“陛下心地纯厚,不忍杀生,这还用去猜么?” 高宗不由呵呵的笑了起来,他自小身体就不大好,也不长于游猎,但身为皇帝,他若真想拔个头筹,自然不会有人敢抢在他的头里,他却的确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今日去猎场,也不过是既然来了骊山,总得去应个景儿,看着别人围猎也就罢了,他自己是连弓都没有拉过两次。 武则天便道,“若说猎得最多,想来定不是那曹将军?那还有谁?” 武夫人拍手笑了起来,“你倒是开口便猜中了一半曹将军猎得的确不是最多,今日拔了头筹的,却是那位裴守约裴舍人” 这话一出,莫说武则天意外,琉璃本来已站在墙角努力扮演透明人,心里也砰的一跳。 高宗也点头笑道,“莫说媚娘猜不到,连朕都是走了眼,裴守约平日不言不语的,朕只道他是长于文章笔墨,没料到一下猎场才发现,他不但弓马娴熟,指挥士兵围赶猎物也极有法度,心思又细腻敏锐,连曹将军这种老手也比不上他。今日那头大鹿就是他打到的。朕后来一问才知,他竟是已经跟着那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学了七八年兵法韬略了。媚娘,你可知道,这苏定方乃是李靖李药师的传人?今日看他那神采飞扬的模样,还真有几分沙场大将的风采” 武则天笑道,“这还是头次听说,恭喜陛下,说不定这裴守约日后便是陛下的李药师。” 高宗摇头笑道,“李药师岂是代代都能有的?也要看那裴守约的造化。” 武则天微微一笑,“这样说来,他还是没这个造化的好。” 高宗不由奇道,“这是为何?” 武则天道,“妾只愿兵戈不动,四海升平,裴守约再无机缘建立药师那般的功勋” 高宗顿时笑得更是开怀。 当日晚间,高宗便留在宜春殿里用了晚餐,厨房里整治了新鲜的鹿肉、血肠,连琉璃这些普通宫人,菜式里都多了兔肉、野鸡,味道也就罢了,只是琉璃一想到这里有的或许就是裴行俭亲手打到的,心里不免有些异样。 想起高宗的那番话,琉璃自然是暗暗为他高兴:锥处囊中,如今他的光芒终于要渐渐显露出来了吧?只是如今看来,他越是锋芒毕露,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发遥不可及不,也许她有一个机会,只有一个机会,能让这个距离变短,只是……琉璃摇摇头,那还是太远的事情,她也没有一丝把握,此时多想又有何益? 此后两日,高宗带着武则天坐车出去转了半日,又让宫人们拔河取乐了一回。到了第四日晚上,玉柳便过来告知,次日一早皇帝便要摆驾回宫。 从汤泉宫回到长安的当天中午,暗沉的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马车走得越发的慢了,直到下午快申时才回到太极宫,自然是人困马乏。琉璃回屋梳洗换了衣服,略合了会儿眼,晚饭前依然到武夫人那里请了安,顺口便问,“今日夫人可要去昭仪那边用晚饭?”武夫人忙向她摆了摆手,低声道,“那边正乱着呢,咱们就莫去添事了。” p.s.呃,多谢亲爱的乐悠扬和12160同学的打赏,连着两天木有一张粉红票了,阿蓝想加更的说,恳求粉红票…… 第一卷 第54章 新仇旧恨 腊日恩泽 第54章 新仇旧恨 腊日恩泽(35票加更) 咸池殿的西殿里屋中,炭火烧得格外旺盛,依依跪坐在红锦地衣之上,脸色苍白异常,原本柔和娇媚的嗓音,因为发烧和哭泣,已经变得十分嘶哑。 武则天脸上依然残留着几分倦色,眉宇间却一片薄怒,“才几天功夫,怎么就会到如此地步?” 依依双眼失神的抬起头来,“昭仪不在宫中,韩大夫与凌大夫都随昭仪去了汤泉宫,奴婢这几天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敢去立政殿求皇后恩典传尚药局的医师来看,只能让女医那边派人过来诊脉,开了两副药出来,吃下去感觉却愈发的不好了……适才韩大夫来看过,说是,说是原本就最不该受寒的时候受了寒,竟又吃了寒药下去,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说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韩女医的原话是,这风寒也就罢了,虽然已有了些小伤寒之症,换了药养些日子自能痊愈,但那下红的症状一时却好不了,就算好了,以后子嗣上只怕也会有些艰难。 子嗣艰难的话从大夫口中说出,依依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宫里的女人,没有孩子哪里还有什么将来?想到自己几天前被封为才人时升起的那些雄心壮志,如今转眼间就要全化成了泡影,依依心里的痛和恨简直就像两把利刃,把她整个人都要撕开了。 武则天脸色越发阴沉,“给你看病的到底是哪位女医?开的药方可还在?” 依依眼泪早已流了满脸,“那大夫看着有些面生,吃到第二副药奴婢感觉不好,便让阿余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那是新来的女医,药奴婢便没敢再吃。药方阿余倒是想法子拿到了,奴婢问过韩大夫,韩大夫说,那方子若是治平常的发烧症状,原是不会差的,只是奴婢恰好不能用而已,若教尚药局御正去看,最多批个寒凉太过奴婢,奴婢的身子算是白毁了”说到此处,更是呜咽出声。是她们,一定是她们,最近每次去立政殿她已经很恭谨了,为什么那柳女官每次还是不肯放过她?为何这次皇后还会下这样的毒手? 武则天微微惊诧的抬头看了玉柳一眼,只见玉柳也皱起了眉头,心知此事已经脱离了控制,神色不由更是肃然,前后想了一遍,正色道:“话虽如此,不试一试如何知道?阿余,你去找下阿胜,无论如何要请个侍御医过来给才人看脉,顺便带上药方请教一下尚药局的药师。就算问不出个定论来,也问问有什么补救的法子没有,记得嘴要严一些” 说完又叹了口气,“依依,你起来吧,这里虽有地衣,到底有些冷,你如今本来就身子弱,再凉着还了得?你如今也是才人了,以后莫再一口一个奴婢。至于这件事情,你先放宽心,韩大夫虽说医术也是好的,总不如御医,御医或许另有办法,你何必先灰了心?再说了,你才多大?不过是个寒症,还能一辈子调理不好了?阿余,先扶你家才人下去,待会儿御医若要什么调理的金贵东西,你尽管过来拿” 依依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磕头道,“奴婢的今日是昭仪赏的,自然一生都是昭仪的奴婢,多谢昭仪替奴婢做主。”说完才扶着阿余的手站了起来,一步步慢慢的走了回去。先前的日子,她心里也隐隐想过,武昭仪两年前在立政殿时,比自己的地位还不如,连见了看门的小宫女都要陪上个笑脸,如今不也这样富贵了?她为何就不成?如今看来,却还只有靠着昭仪才能保得平安,能为自己报这个仇 待她走远,屋里再无别人,武则天才对玉柳道,“去查查,新来的女医是怎么回事,还有立政殿那边,可是有什么变故?”待玉柳领命而去,她才按了按自己的额角,露出了真正的倦色:那边会对邓依依下手不奇怪,奇怪的是,却完全没有按照她设好的路子来,什么时候她竟然学会了这样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怎么事先竟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那新来的女医也不知是怎么个来历,在这宫里十几年,她早就懂得,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可以被忽略的…… 阿余把依依扶回了后殿东边的屋子里,又叮嘱了小宫女好好照看,也顾不得外面还有零星雪花,急忙忙的便跑了出去,心里琢磨,昭仪看来真是有些急了,不然也不会想到要找尚药房的侍御医。与专事后宫的女医不同,这尚药局乃是为皇帝看病制药之所,地位也远在太医署之上,那侍御医统共便只有四位,没有圣上或皇后的口谕绝不会来给嫔妃们看病——所以找阿胜,实际上就是去恳求陛下,以前昭仪可是轻易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宫里的几条大路有专人扫雪,倒也不会如何湿滑,阿余一路往甘露殿跑去,刚过了淑景殿,远远的就看见了高宗的肩舆。阿余心中大喜,往前迎了几步,到了龙舆跟前,恭谨的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圣上” 高宗早就看见了阿余,他这一个月来也在依依房中呆了几夜,因此倒还认得她这个贴身宫女,见她是一路跑过来的,心头有些惊讶,忙问,“可是昭仪有事?” 阿余低头道,“启禀圣上,是昭仪遣奴婢来向圣上求个恩典,邓才人的风寒养了这几日并没有大好,反像是添了些症状,因此想召侍御医来看一眼。” 高宗闻言眉头倒是一皱,回头便对王伏胜道,“阿胜,你就带她走一遭,看谁当值便让他过来。” 阿余忙谢了恩,跟在王伏胜身后往尚药局而去。那尚药局有些远,是在内宫正门两仪门附近一处独立的院子里,旁边的院子则是女医之所。两人到达尚药局时天色已黑,恰好是晚餐时分,当值的一名奉御和两名御医都是后头单吃,外堂上则是十来位医师和药师,刚用过晚餐,正在闲聊。 待王伏胜进去传话时,阿余却想起了昭仪的另一番吩咐,笑盈盈从袖子里拿出了药方,“各位大夫,奴婢有礼了。” 见阿余笑容可喜,又是管事宫女打扮,那领头的医师便笑道,“这位阿监好生客气,可是有什么事情?” 阿余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奴婢有位姊姊得了风寒,里头的女医开了方子,吃了两日却不见好,奴婢恰好来这里办差,便想请大夫们帮奴婢看一眼,这方子可使得使不得?奴婢也知唐突,只是机会难得,还望各位大夫慈悲。” 几位医师相视一眼笑了起来,这宫里的女医大多不过是官家婢出身,也只是跟太医署的博士学了五年医术,自然没法跟他们这些人比,见阿余说话知趣,当头的一个年纪大些的医师便笑道,“拿来。” 阿余忙双手奉上药方,那医师看了几眼,微微摇头,“可是发热了?这方子倒也使得,只是太凉了些。”说着便传给另外两个医师,一个也点了点头,另一个却突然冷笑了一声,看向阿余,“吃了两天不见好转?你姊姊可是得罪过女医?” 阿余心里一动,打量了这医师一眼,只见他大概只有三十多岁,瘦高的个子,瘦长的面孔,眉间一道深深的竖纹,看去似乎总有一两分怒气。忙道,“我那姊姊原有些好强的,倒没听说得罪过女医。” 只听他淡然道,“赶紧停了吧,女子用此等虎狼之药,绝无好处,若是你的姊妹身子弱些,只怕已经添了症状。” 那年纪大些的医师便笑道,“蒋司医,这方子虽然凉些,何至于是虎狼之药,你莫吓着这位阿监了。” 那位蒋司医神色愈发冷峭,“华老说得不错,这方子若用在有实热之症的壮年男子身上,自然不算稀奇,但这宫中女子有几个气壮的?又是吃了两天还不见好,那便断然不是实热,若是风寒阴虚,再吃这样的药下去,大伤阳气都是轻的,《素问》有云,‘阳气者,若于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这还不算虎狼之药?” 阿余虽然不大听得懂这蒋司医掉的书袋子,但也知道他说的大约不错,忙叹道,“这位大夫还真说准了,如今我那姊姊又添了些不好的症状,可有补救的方子没有?” 蒋司医摇头,“不看病人,如何开方?让你那姊姊多暖着些,莫吃寒凉之物,再找个大夫好好看看罢” 阿余眼珠一转,笑道,“请教这位大夫高姓大名。” 蒋司医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某姓蒋,蒋孝璋。” 阿余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行了一礼,“多谢各位大夫指点。” 说话间王伏胜已陪着一位御医走了出来,那御医年约六十余岁,阿余认得正是去过咸池殿两次的黄御医,那黄御医扫了外屋的诸人一眼,淡淡的道,“方司医不在么?蒋司医,你随老夫走一遭。” 先前说话的蒋司医一怔,忙应了声“是”,上前帮黄御医拿了药箱,阿余的心顿时便有些悬了起来,此人见微知著,目光敏锐,会不会发现自己嘴里那个姊姊就是邓才人?有心想奉承他几句,只是王伏胜就在身边,她不敢说得太多,那蒋司医更是性格有些冷僻,一路上话竟比黄御医还要少些。 一行人到了咸池殿,王伏胜先向高宗回报了一声,武则天便遣了玉柳出来带人前去依依后殿东屋的房间。 玉柳刚走到后殿,却见琉璃带着阿凌也正从武夫人的房里出来,阿凌手里还端着一碟金灿灿的橘子。玉柳忙停下脚步,打了个招呼。琉璃不敢怠慢,也笑着回了礼,虽然看到她身后那两人,不敢多问,笑着让到了一边,见他们往东屋而去,心里才明白了几分。她正想往回走,却见阿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那边,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琉璃不由奇道,“难不成是你认识的大夫?” 阿凌神色不定的点了点头,“头一个是黄御医,给我们传授过两次课。” 琉璃想了想还是笑道,“那后一个呢?” 阿凌垂下眼帘,轻轻的叹了口气,“后一个,奴婢若没有认错,应是祖父当年的一个弟子。虽不曾正式拜师,却常来我家找祖父请教,记得祖父说他是有些痴的,因他眉间有沟,还曾被我们姊妹取笑过……”说到后面,声音几不可闻。 琉璃见她伤感,便岔开话题,指着她手里的橘子笑道,“说起来,今日这贡桔还真是格外甜,你要不要留两个给你姊姊?” 阿凌眼睛顿时一亮,“正是,年年宫里这时节最不缺的便是橘子,但这般甜的贡桔阿凌还是第一回吃到,难怪圣上竟会亲自带了过来,我姊姊最爱吃甜,定然欢喜。奴婢听前面的人说,还有一箱子桂圆,那更是稀罕物儿,奴婢至今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我姊姊倒是曾蒙贵人赏过几颗,说是清甜无比,对妇人也是极滋补的。” 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桂圆会是如此珍奇的贡品,她以前一定会多吃点,更别说新鲜荔枝——她刚才问了武夫人才明白,如今所谓贡品鲜荔枝,其实也是渍过的估计真正的鲜荔枝,只怕还要几十年后的那位杨玉环同学才能吃到。 琉璃心里默默的后悔了半日,却没想到过了几天,高宗竟又赏了一箱桂圆过来。武则天本来就是个大方的,便拿了不少出来赏人,琉璃也得了一碟,自然拉了阿凌,一人一颗细细的吃了下去。不久之后,咸池殿里又开始流传:依依风寒好了之后,用了一位蒋司医的食疗方子,天天拿桂圆红枣煮粥吃,吃了七八日,那下红不止、晕眩心悸的症状都慢慢好了起来。一时宫廷里几乎没刮起一股桂圆热来。 就在这股热潮中,天气一日比一日见冷,武则天的身子也一天天沉重起来,咸池殿里的饮食起居禁忌渐多,针线局则开始忙着做小衣小被,琉璃本是入宫来制衣的,不曾想武则天除了节庆时会穿些别致华丽的衣裳外,平日里并不奢华,她一个月里也不用画几天绣样花样。倒是如今跟着忙了起来,为那未出生的孩子,早早的设计好了洗三、满月等日要穿的小礼袍来。 到了十二月初,杨老夫人入宫来住了两日,琉璃便注意到,武则天的右臂上多了一个红色的袋囊。她心里有些好奇,悄悄问了武夫人才知道,那里面装的乃是弓弦,却是为了“转子”之用——说是若是佩戴够了时日,肚中便是女娃也能转为男子。琉璃听了,不由哑然失笑。 武夫人忙正色道,“你莫不信,此方甚是灵验,乃是孙真人亲自验证过的,母亲好不容易才求到这法子,只是时日上怕是有些来不及了,不然莫说是转子,就是用这法子孵出来的鸡子,也都是公的。” 琉璃越听越觉得可乐,忍不住问道,“是哪位孙真人验证过的?” 武夫人道,“自然是那位在峨眉山炼丹的老真人,大号乃是上思下邈,太宗陛下曾亲自请他入朝,他都推辞入山炼丹去了,只怕已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孙思邈?琉璃顿时一脑门黑线,心中某个偶像轰然倒塌:原来这位传奇“药王”不但自己炼丹,在他的那些传世千金方里,居然还包括这种不靠谱的玩意儿…… 此时已是腊月初八,也叫做“腊日”,朝中放假三日,讲究些的人家便要着手准备过年的事宜。宫中则开始“赐腊脂”,也就是给皇帝的近臣与宠妃们赐下特制的面脂与口脂,连武夫人也得了一份。琉璃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口脂和面脂也就罢了,不过是宫中特制,比市面上的用料讲究,制出的膏体格外细腻香润一些,倒是外面装的小筒乃是翠镂牙筒,精致之极。 却见武夫人喜滋滋的从翠筒里拿出了小盒,挑了点口脂出来涂在嘴唇上,揽镜自顾,容光焕发。琉璃却忍不住突发奇想,裴行俭只怕也有一份,他那院子里只有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仆,难不成他得自己用?却不知他若也给自己涂上这玩意儿,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想到此处,忍不住笑了起来。 武夫人嗔了她一眼,“你今日怎么格外开心?” 琉璃笑而不答,正想找点什么话岔过去,突然有人急忙忙的狂奔了进来,“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昭仪,昭仪……只怕是要生了” p.s.本章4960字,算加了半更哈,吼吼,谢谢亲爱的不在乎等待和阳光酸梅同学打赏的粉红票,还有乐悠扬同学的打赏。终于写到小公主了,恳请大家再支持点粉红票…… 第一卷 第55章 生不逢时 一夜波折 第55章 生不逢时 一夜波折 武则天就要生了?琉璃看着那个满脸惶然的小宫女,一时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武夫人“腾”的站了起来,脸色都变了,“怎么会?这不还差半个月么?” 那小宫女道,“正是老夫人请夫人赶紧过去。” 武夫人忙要迈步,琉璃一眼看到她的装束,忙道,“夫人,你戴的……” 武夫人跺脚叹了一声,“差点忘了”一面急忙忙的把头上的凤头步摇,身上的赤金佛像都摘了下来,这才跟着小宫女向外疾走,琉璃、翠墨、阿凌几个忙也跟了上去。 就听武夫人一面走,一面便问那小宫女,“昭仪晚饭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动了?”小宫女道,“奴婢也不清楚,听说原是要安寝的,不知为何突然腹痛起来,没多久便见红了。” 武夫人忙问,“女医来了没有?圣上那边可曾禀告过?” 小宫女忙点头:“韩女医如今就住在这里,刘内侍去找圣上了,女医和尚药局那边也都着人去请了。” 说话间已来到产房外面,这产房早一个月便已收拾了出来,就在西殿暖阁后面,屋子不算太大,此刻人进人出,却是井井有条,一丝杂乱的声音也无。玉柳在站在门口分派人手,一眼看见武夫人,脸上露出喜色,“夫人快些进来” 武夫人并不答话,抬腿就走了进去,翠墨刚要跟上,玉柳忙道,“里面的人太多了些,不如你们就在外面候着?” 琉璃忙拉了翠墨站在窗户边上,门外有七八个宫女在传递物件,还有十几个和她们一样守在一边,就听里面武夫人道,“阿娘,媚娘怎么突然……” 杨老夫人沉声道,“你慌什么媚娘这一胎算来也已是九个月有余,只不过比预料的早了十几天而已,算得了什么?她是第二胎,胎位又正,定然是顺的,想来不过是个性急的孩子罢了” 武则天的声音也一如平日的舒缓,“你们都先坐下,今夜只怕要熬上一夜了,玉柳,桂圆粥已经吩咐下去做了没有?” 琉璃听到武则天镇定如常的语气,不由松了口气,翠墨念了声佛,原本有些惶然的脸色也平静了下来。 转眼间邓依依扶着阿余匆匆的赶了过来,进去没多久却被武则天轰了出来,“你自己身子都没养好,来这里做甚?”她也不肯走,要了个小小的马扎,便坐在了门外不远的地方。琉璃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过她了,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脸色还算好,只是瘦得厉害。 过了约两刻多钟,就见阿凌的姊姊那位凌女医匆匆的跑了过来,没多久,又来了两个年长的女医,玉柳依然守在门口,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琉璃心里也微觉异样:这些天高宗虽然不像前两个月那般天天都在咸池殿,但总有一多半时间会留在这里,今天怎么到现在还人影不见?阿凌曾说过,尚药局和她原来住的女医住所不过是一墙之隔,女医都来来,御医却怎么也一个人都不见? 她心下正在琢磨,四个小宫女已抬着两个食盒走了过来,打开看时正是一碗碗的桂圆鸡子粥,玉柳便取了两勺放到小碗里,喝了下去,又停了片刻,才带着小宫女将两个食盒抬了进去。 只听武则天笑道,“你们都吃粥,也好添些气力。”静静的只听见勺碗轻碰的声音,也就过了一盏茶多的功夫,小宫女们便又抬了空的食盒出来,却迎面碰见了刘康和另一名宦官匆匆往回走。玉柳见刘康脸色不大对,忙比了个手势,三个人走到一边嘀咕了几句,玉柳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踌躇半日,还是走了进去。 琉璃忍不住竖起了耳朵,还没有听见玉柳的声音,就听见武则天淡淡的道,“可是刘康他们回来了?” 玉柳低声道,“是,陛下今日在腊日宴上吃醉了酒,如今在淑景殿歇下了,刘康好容易才把王伏胜叫了出来,只是淑妃殿下说陛下已是睡熟,阿胜也不敢……尚药局没有陛下和皇后的旨意不肯派人过来,立政殿那边又说皇后身体不适,已经睡下,如今王伏胜已经去了尚药局,御医大概片刻就能到……” 屋里屋外顿时一片寂静,琉璃心里忍不住也是一紧:怎么事事就这么赶巧了?只听武则天却轻轻的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陛下难得喝醉一回,倒是遇上了。”停了停又笑道,“记得我生弘儿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女医几个宫女,又是头胎,不照样是顺顺利利的生了下来?不是那次,陛下也不会让母亲和姊姊这回入宫来陪我。如今你们都在,还有这么些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老夫人也笑了起来,“就是,这生孩子原是妇人之事,男子这门也进不来,来了也不过白白着急,还要分心去管他们想我生顺娘那回你父亲还在外面狩猎,我生了两日才生了她下来,他回来听说是个女儿,只说了一句,是急着出来吃为父打的鹿血肠么?”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气氛松弛了下来,琉璃听着这两人的话,却只觉得心里有些凄凉,突然又听里面的女医道,“昭仪,疼的时候莫强忍着,虽说此时还不能大声喊叫,但若是强忍,也花力气。” 武则天并没用做声,过了片刻才长出了口气,“这点子痛算什么?” 女医又道,“昭仪若是有力气,不如站起来走一走,也好早些入盆。” 没有入盆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要不要紧?琉璃心里嘀咕了一声,忍不住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里面那位可是武则天,能要紧才是奇怪了只是眼见武则天在屋里来回走动的影子不断在窗纸上晃过,周围人人都是一副忧心焦虑的表情,她的心情竟是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又过了两刻多钟,只听脚步声响,却是王伏胜带着御医到了,两人都走得有些气喘吁吁,琉璃看了一眼,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忙转头便看身后的阿凌,果然看见阿凌的目光也盯在那位御医身上——自己若没有记错,上次这位医师是拎着药箱来的,按说只是御医的助手,为何这次来的竟是他? 王伏胜便在房外道,“启禀昭仪,尚药局的御医已经到了,小的这就回淑景殿,等陛下一醒过来就禀告陛下。” 武则天的声音里有些疲惫,却依然十分柔和,“辛苦你了。” 王伏胜向医师拱了拱手,匆匆而去,这边有女医便出来向医师低声回禀里面的情况,只见那医师微微点头,眉间的那根竖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油灯已经添了一回油,催产的汤药也送了两三次进去,产房里依然一片寂静,偶然传出的,都是“再做些粥来”“准备些参片”的吩咐声,让这种寂静变得更加沉重。 突然间,房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随即门帘挑起,那韩女医推门走了出来,脸色都有些变了,对医师低声道,“已经破水了,但还未入盆,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看那女医的脸色,也知道有些不妥,那位医师脸色也是一沉,眼睛一眯,“里面可有针师和按摩师?” 女医点了点头,迟疑道,“倒是都有……只是用针,到这当口了,昭仪可还受得住?要不要先问一声?” 医师声音有些冷,“只怕受不住也要受了。你进去让按摩师先做,手法只怕要重些了,待疼痛过去,针师便听我的指示下针” 琉璃听他这硬邦邦的语气,忍不住又看了阿凌一眼,她还真是一点没说错,这位医师年纪不大,还真有些医痴的秉性。 那女医不敢多说,忙转身进去低声说了几句,就听杨老夫人迟疑道,“此时用针……你们以前可曾用过?”里面一片沉默。恰好几个小宫女又抬了食盒过来,玉柳忙出来试食,刚刚揭开碗盖,那位医师已经一步迈了过来,看了一眼,厉声喝道,“谁吩咐的做这桂圆粥?” 玉柳唬了一跳,手一抖,半碗粥都洒在了食盒,半响才道,“是昭仪,昭仪最近有些心悸,夜里也不得安眠,每天都要用几碗这桂圆才略好些,这桂圆不是最补身安神么?” 医师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黑,怒道,“胡闹桂圆热补,莫说有身子的人原不该吃,如今是什么时候?桂圆还有安胎之用,哪里还能吃得?” 琉璃一怔,这才隐隐约约想起的确曾看到过这种说法,心里不由纳闷:她没结过婚生过孩子记不清这些东西也就罢了,女医们为何也不知道,难道这不是常识么?却见玉柳看着这医师,满脸都是将信将疑,半响才道,“请问这位大夫高姓大名,在尚药局哪里高就?” 医师冷冷道,“某姓蒋,是尚药局的司医,今日当值的御医在立政殿未归,某原不当值,只是因看药师制药误了夜禁的时辰,只得留在局里,这才被王内侍临时调来。这桂圆在长安本是罕物,医者也多不知其药用,只道是宜于妇人补身,但蒋某恰恰认识一位南方同行,这才多些了解。你若不信蒋某之言,蒋某这就告辞” 只听产房里武则天的声音传了出来,“玉柳,莫要失礼,就听这位医师的,阿凌,你现在就施针”声音里明显有忍痛的颤抖。突然间又听杨老夫人低低的冷笑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怪道是今年有这么些桂圆进贡” 琉璃心中也是一凛,今年的桂圆多得确实有些不寻常,只是,那小小的桂圆,又不是麝香红花,最多便是让孕妇有些上火,又能有什么大用?再说,也没听说桂圆能让人早产啊…… 那蒋司医已经一字字清楚的道,“先取合谷、三阴交、至阴、独阴四穴,再取血海、内关、足三里、神门穴四穴……” 就听原本安静的产房渐渐响起了粗重的喘息声,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紧一阵缓一阵的呻吟,偶然夹杂着几声发闷的惨叫,声音并不太高,但那压抑的痛苦之意却听得琉璃忍不住全身发冷。蒋司医也不再踱来踱去,而是钉子般立在那里,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不时的跳动几下。 时间过去得似乎极慢极慢,在琉璃都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的时候,突然里面有人欢喜的叫了一声,“入盆了入盆了”琉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阿凌,低声道,“昭仪可是生出来了?” 阿凌小脸上早已是汗津津的,听了这话却翻了个白眼,“还早着呢” 琉璃一愣,回头看见蒋司医似乎也不是全然放松下来的样子,一颗心顿时又有点悬了起来——这孩子自然迟早是会生下来的,只是还要熬多久才是个头? 产房里武则天的呼痛之声果然并未停止,但更多的声音渐渐的加了进去: “已经开了” “开了四指了” “昭仪,可以用劲了” “再拿两片参片来” “媚娘,马上就好,再使把劲” “看见头了……” “出来了” 琉璃站在窗外,不知不觉的憋住了呼吸,攥紧了拳头,待听到屋里响起一声“恭喜昭仪,恭喜老夫人,是个小公主”时,才捂着胸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全身酸软,就听身边扑通扑通几声,竟是好几个小宫女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蒋司医明显也松了口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厉声道,“用针再取合谷穴和两侧子*穴。” 里面的人显然也是一呆,门帘哗的挑起,玉柳又跑了出来,“为何还要用针。” 蒋司医脸色愈发严峻,“既然产前吃了那么多桂圆,自然容易血热,又是突然发作用针催下来的,须防血崩才是” 玉柳脸色大变,里面顿时又一阵忙乱。琉璃此时却在侧耳听着里面那细细的小猫般的哭声,心里有些茫然,她并不记得武则天的几个孩子到底都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她的第一个女儿的命运。 产房外,只见一盆盆的热水进去,一盆盆的血水出来,好在颜色倒是越来越淡,杨老夫人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媚娘,你也算是儿女双全了。这孩子生得和你那时候还真像。”声音里的喜悦却算不上太多。 琉璃只觉得双腿发抖,不由也慢慢坐到了地上。门廊外的天色似乎已经有些发白,这漫长的一夜,大概终于是要过去了吧。 突然间,地上传来脚步声的震动,琉璃双手一撑,想爬起来,却发现手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只见五六个人几乎是冲了进来,当头一个正是高宗。 p.s.谢谢亲爱的乐悠扬、暗夜的黎明以及muyrn的打赏,嗯,阿蓝(眼泪汪汪的说,表叫俺蓝大娘了)在作品相关的唐朝生存手册里更新了一篇“医疗篇”,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看,拍拍自己肩膀说,你真勤奋……恳请大家也用粉红票表扬下俺。 第一卷 第56章 一错再错 生死之间 第56章 一错再错 生死之间 高宗的身上带着一股冬日清晨的刺骨寒意,看样子似乎是从床上爬起来就直接跑了过来,头发披散着,外面胡乱裹着件大氅,脸色微白,颧骨上却有两抹异样的红色,一眼看见坐在那里的依依,立刻问道,“昭仪怎么样了?”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依依本来正准备站起行礼,突然被这一喝,腿上一软,又坐了下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一边的阿余忙低头行礼,“恭喜陛下,昭仪适才已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高宗微微闭了下眼睛,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快步走到门口,声音已经放得极为柔和,“媚娘,你还好吧?” 武则天并没有回答,高宗不由怔了一下,却见玉柳忙忙的开门走了出来,行了一礼,低声道,“陛下,昭仪已经昏睡过去了。” 高宗的神色立时又紧张起来,“她要不要紧?昨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不是说还要半个月么?” 玉柳神色黯然的摇了摇头,“昨日昭仪为何会提前发作,奴婢也不清楚,此次说来十分凶险,如今昭仪已是力竭神疲,能平安诞下公主,还要多亏了这位御医。” 高宗这才看见站在一边的蒋司医,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惊诧,“你是何人?” 蒋司医行了礼,一板一眼的道,“臣蒋孝璋,乃尚药局司医,昨夜因故误了夜禁的时辰,只能留在局里,王内侍来传人时,当值的侍御医与司医都去了立政殿,故此才调了臣过来听命。” 高宗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沉声道,“昭仪昨夜情况如何?” 蒋孝璋也不迟疑,便把经过说了一遍,末了才道,“这般情形原是最易引发血崩,若是昭仪身子差些,或者心神慌乱了……臣便万死也难赎其罪”高宗听完之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只听产房门“吱”的一响,一个高大丰满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了出来,向高宗先行了一礼。襁褓里自然是刚出世的小公主,适才还哭了几声的,此时却一声儿不出,想来是已经睡着了。 高宗低头看了那襁褓几眼,脸上露出了怜惜的神色,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妇人便静静的退了下去。不大功夫,产房门大开,先是出来几位女医,将外面门窗都看了一遍,各处都关严了,接着几个宫人小心翼翼的抬着一张软榻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杨老夫人和武夫人,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高宗一步抢了上去,低声叫了两句“媚娘”,没有得到回应,停了一停,才让开道路,跟在软榻一边向寝宫方向走去,蒋司医等也跟在后面,随后便是门外守着的宫人内侍,没过片刻,原本站得满满当当的地方已变得一片空荡荡的。 琉璃早已乘人不注意爬了起来,带着阿凌跟在最后面,眼见前面的软榻已经进了寝宫,她便站在屋外不甚起眼的地方。过了片刻,玉柳出来吩咐道,不当值的人都先散了,又分派了人手去各处报信,突然看见后面的琉璃,便笑道,“库狄画师竟也跟着熬了一夜么?昭仪已经睡了,夫人再过片刻也会回去,你也快去休息吧。” 琉璃笑着点点头,道了一句辛苦,这才带着阿凌往回走,这才觉得手脚酸软,一点力气也无,好容易走到屋子里,上床便昏天黑地的睡了过去。 …… …… …… 武昭仪的寝宫里,屏风床上原先挂的百子婴戏夹缬纱帐已经撤去,换上了浅黄色的如意帐,纱帐微垂,墙角的一个金银错博山炉里正在散发出宁神香的幽幽气息。 高宗沉默的坐在床前,看着眼前那张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满脸都是愧疚。媚娘生弘儿那次,他就不在她身边,那时弘化长公主从吐谷浑来朝,自己在禁苑为她接风,封了她的丈夫为驸马,又把金城县主赐婚给了他们的长子,一连欢庆了三日,回到宫里才知道媚娘已经给他添了一个儿子,而且皇后竟然只打发了一个女医过来了事,从那一次起,他才体会到媚娘的处境是何等不易,索性便给他们的孩子起了“李弘”这个名字。“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也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他李治和媚娘的儿子。 这一次,他早就想好了,要好好补偿媚娘,大早的让她母亲就住了进来,没想到昨日腊日宴后,自己按礼去立政殿给后宫诸嫔妃腊日赏赐,却遇见了淑妃。三个多月没见,她瘦多了,打扮得又清淡,看上去倒是有些像刚做太子良娣时的模样,那种骄纵之气荡然无存,皇后又代她求了半天情,自己这才去了淑景殿,饮酒歌舞,竟然不知不觉就喝得大醉。等早上醒来知道这个消息赶来时,媚娘已经又给他添了一个女儿。听医师的说法,比上次更为凶险,而自己竟是又一次食了言,让她一个人受这样的惊吓苦楚。 为何每次她在生死关头的时候,自己却总是在别处欢笑痛饮?这明明绝非他的本意想到此处,他不由用手抚额,长叹了一声。 听到这声叹息,玉柳不由回过头来。她刚刚费尽口舌,才把杨老夫人和武夫人都劝了回去,还没来得及松了口气,就看见了这样一脸沮丧的皇帝。她想了想,走上去低声道,“昭仪只怕还要睡上好一阵子,陛下不如先去梳洗一下,吃点东西,回头再过来也不迟。昭仪已经平安无事,陛下还是保重龙体要紧,不然昭仪醒来,又要责怪自己了。” 高宗身子一震,缓缓点了点头,“你们先好好守着,有什么事情立刻来禀告,朕稍后就过来。” 眼见那黄色的袍子消失在门外,玉柳又打发走了屋里几个小宫女,走到榻前跪坐下来,将被角仔细的掖了掖,低声道,“昭仪,陛下已经出去了。” 武则天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并没有睁开眼睛,半响才轻声问道,“御医,是怎么说的?” 玉柳早已打听得明白,忙回道,“那位医师说,昭仪这几个月饮食上或许都太热了些,如今已有了些血热之兆,此次发动得又急,亏得昭仪底子好,心志又坚,这才能平安挺过来,如今最险的情况都已经过去,大约好好养上一两个月便无事。是奴婢,奴婢失职了……” 武则天微微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她们竟有这样的长进,只是,昨日夜间的饮食你查过没有?” 玉柳想了一会儿,才回道,“与平日并无两样,奴婢待会儿再好好查一查。”她负责昭仪的膳食,原本处处留心,回想起来,最近这两个月尚食局分给咸池殿的食材的确都是极好的,说是陛下的吩咐,有好东西先紧着这边,连新鲜的鹿血肠都常有,她原本还有些高兴,没想到问题竟就出在了一个“好”字上面。但昨夜吃的的确都是平常的东西,问题到底会出在何处? 只听武则天又问道,“小公主,怎样了?” 玉柳忙道,“小公主,她很好……” 武则天轻声而断然的吐出了两个字,“实话” 玉柳愕然,半响才道,“听接生的女医说,小公主身子骨有些偏弱,万事都要精心些才好,”忙又补充,“奴婢按昭仪吩咐将挑好的人分派过去了,都是妥当人,只是乳娘只怕还要过半个时辰才到,那边会派四个过来,昭仪是否要亲自挑选?” 武则天沉默良久,玉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正要悄悄退下,却听她轻声道,“不必了,等母亲醒了,让她去挑,请她多挑几拨。”静了片刻又道,“跟陛下回报一声,还是请那黄御医来给我诊脉。” 玉柳不由吃了一惊,心头十分困惑,挑选乳娘这等重要事情,怎么让杨老夫人去做?还要多挑几拨?那黄御医最是胆小谨慎,三分病也要说成十分,倒是今日这司医像个极明白的人,虽然脾气有些古怪,看着倒是不错的,昭仪既然在生死关头都信了他,为何如今却又转用黄御医了? 她不敢多问,只得应了个是,想了想又道,“立政殿、淑景殿、承春殿如今都已经派了人过来,是不是照例打赏得厚些?” 武则天淡然道,“不必赏,你出去胡乱谢一声,说声平安就赶紧回来。” 玉柳一怔,又听武则天道,“咸池殿里的赏也不必发了,我这些天都要养病,宫里的事务便是乱着些也无妨,你只把药、膳两样看牢些,我这里也不许外人进来。之前饮食上的事情,与别人都不要提,圣上若是问起,也含糊着回了就好,只是依依那边,倒是可以说得详细一些。” 玉柳此时心里渐渐的已经明白过来,低声道,“奴婢明白了昭仪好好歇息着,奴婢这就去安排妥当” 待玉柳脚步轻快的走出了屋子,武则天才慢慢睁开眼睛,目光里有一种谁也看不清的情绪。玉柳明白了?不,她不明白就像刚才那一夜,所有的人大约都觉得是有惊无险,但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当那些银针一根根扎下来,当女医的手那样狠狠的揉下来的时候,那种放弃的诱惑,那种命悬于他人之手的感觉,不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尝到,但无论如何,她永远都不要再尝一次了 玉柳再次匆匆走进来时,武则天已经真的迷糊了过去,只是她心神不定,睡眠极浅,玉柳的动静顿时把她惊醒了过来。玉柳见吵醒了她,吓得忙跪了下来。武则天微微皱起了眉头,“出了什么事情?” 玉柳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刚才用粥时烫着了,突然大发雷霆,要把王伏胜几个拖下去打五十板,让殿里所有的人都去观刑,说是冷热缓急都不分了,留着有什么用。” 她忍不住抬眼看着昭仪,别人也就罢了,那阿胜昨夜也是跑前跑后的,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见昭仪怔了一下,沉吟片刻,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 p.s.多谢糖罐栗子和甲甲同学的粉红票和乐悠扬同学的打赏,再有三票俺就加更…… 第一卷 第57章 流言纷纭 真相扑朔 腊日前接连下的两场雪,把咸池殿前院的那池碧水冻得严严实实,偌大的庭院里,除了日常走的几条青石路,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雪。 王伏胜和另外三名宦官趴在雪地里,身下一片冰凉,但后背那火辣辣的感觉,却随着“一五、一十”噼啪作响的声音,越来越灼烧得痛入骨髓,身边已经传来了大声求饶和惨呼,但他却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王伏胜心里自然清楚,这一顿打所谓何来,这是打给咸池殿的宫女和宦官们看,更是打给全太极宫的宫女宦官看,打给所有居然敢轻视、敢算计武昭仪的人看而只要熬过这一顿,圣上日后自然会有补偿。有些事情,圣上原也只能在他们这些最亲信的人下手。 只是,这板子打在身上还真疼啊,“二十,二十五”王伏胜觉得眼前已经开始发花,嘴里是一股腥甜的味道,再熬一会儿就好了,再熬……远远的似乎有人叫了一声,“陛下陛下留情”声音十分耳熟,老天,他是幻听了么? 执杖的人或许也是这样想的,板子高高的举起却不记得放下了,连本来紧锁着眉头站在殿前的高宗大惊失色,回头一看,西殿里由几个宫女扶着过来的不是武昭仪是哪个? “你怎么过来了?”高宗呆了一呆,随即才对着几个宫女厉声喝道,“你们还不赶紧把昭仪扶回去” 武昭仪却摇头道,“陛下,不怪她们,是我听说你要打阿胜他们,才逼着她们扶我过来的,昨天若没有阿胜去找那御医,臣妾只怕连命都没了,陛下就看在臣妾的面上,饶了他们这一遭吧……”说着已是气弱神虚,脸色越发惨白。 高宗急得跺脚,他原是为了她才狠心罚了身边这几个人,媚娘怎么就心软成这样,连身子都不顾了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回头叫了声,“住手”随即迎了上去,“我不罚他们了,媚娘,快回去躺着,千万莫吹到风” 武昭仪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谢陛下开恩……”语音刚落,人已慢慢的软了下去。 高宗魂飞魄散,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一面高声叫道,“快传御医过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武则天抬回了西殿的寝宫里,解开她外面的披风便往榻上搬,刚刚放好,几个宫女却突然都惊叫起来:昭仪里面的白裙子竟又红了一大片 没过半日,太极宫里上万人里已有一半听说了这个消息:武昭仪早上生了一个小公主,只是经过十分凶险,偏偏她听说圣上因此迁怒于一干宦官,又强撑着去求圣上饶人,结果自己出血昏迷,到现在生死不知 此后几日,高宗一步未出咸池殿,几个御医也被召了过去,日夜轮值,足足过了三日,才被放回尚药局,唯留了黄御医一个慢慢给昭仪调养,从尚药局往咸池殿送药的内侍每日都要走上个三五趟。而太医署里专长于少小一科的单博士也被召到了咸池殿,此后隔日便要进来,只是进出一路上都由刘康一步不离的陪着,无人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不知为何,这小公主的三日洗儿竟也未大办,只是让尚药局进了些熬制洗儿汤的桃根梅根,大约是在殿内静悄悄的洗了,外人一个也没能进去。 到了第七日上,正是腊月十六大朝之期,高宗终于离开了咸池殿到太极殿去会见群臣、视朝听政,咸池殿也传来武昭仪身子好转的消息,宫里许多人松了一口气,也有许多人暗暗咬牙叹息。 只是六尚局的女官们却头疼依旧:这些日子以来,一贯最是做事严谨的咸池殿在小事上状况不断,除了药、膳两件事情还算有些章法,其他四局简直都摸不着头脑,不是灯烛领了一回转头又去领第二回,就是过年给宫人的新衣数目几次都报得不对,几位尚官叫苦不迭。 琉璃身处咸池殿里,对这一切自然更是感受深刻,生活上的混乱不便也就罢了,但那种大难临头般的气氛却无法忽视。就算她深知武则天绝不会有意外,连元气都不会伤着,但在人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她也是每日里不是守着西殿等候消息,就是帮武夫人陪伴小月娘。 这一日已是腊月十八,黄御医在晚间再次给武昭仪诊脉之后,终于说了一声“善加调养,必无大碍”。咸池殿里顿时人人都像蒙了大赦,恨不得击掌相庆,杨老夫人心情一松,倒是头疼了起来,吃了一丸药便回屋睡下。武夫人也嚷嚷头晕,琉璃忙带了月娘回了后面的阁楼,见时辰还早,便找出一副翻绳来,让阿凌陪她玩耍。 琉璃自己刚刚回屋坐下,就从窗口就见玉柳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不敢怠慢,忙迎了出去,暗暗猜测这位武则天的头号心腹这时节找到自己能有何贵干? 玉柳进了屋,见屋里无人,先松了口气,却笑道,“这些日子,你也熬瘦了一圈。” 琉璃看着她那张只剩下一对眼睛的脸,不由苦笑起来,“这话从何说起,玉柳姊姊,若说辛苦,这咸池殿里再没有一个能与你比。昭仪可是已经睡下了?” 玉柳点头道,“今日昭仪倒是睡得安稳些了。”四面望了望,又笑道,“库狄画师,你倒不爱熏香。” 琉璃不由一愣,点了点头。大唐熏香之风极盛,便是库狄这样的中等人家,屋里也常备香炉,衣服被褥换洗之后,更是必要到香炉上熏上一番才罢。不过琉璃在家时,自然得不到此等待遇,因此也没有形成用香的习惯,只是五娘曾送过她一个极精巧的香囊,她便装了些此时最常用的女儿香,取个意思罢了。玉柳绝不是爱闲话之人,她既然过来问起此事,必然有她的缘故。 琉璃忙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那个精巧的香囊,笑道,“玉柳姊姊莫笑话我,我就这一个香囊,里面装的是女儿香,不过,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带在身上了。” 玉柳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又闻了一下,微微一笑,“这女儿香却是上好的。”想了想又问,“腊日那天,你去昭仪屋里前,可到过别处?我恍惚记得你那日身上的香味甚是别致。” 琉璃心里微凛,皱眉回想了半日,还是摇了摇头,“记得腊日天气不好,琉璃除了在这屋里,便是在武夫人的房中,别处再没去过。” 玉柳原也知道琉璃性子谨慎,在这宫里又是只能靠着昭仪一个人的,本没有指望在她这里问出什么来,只是那天的饮食各物她都已经查得清楚,实在没有可疑的地方,只得来这里再探查一番。既然这里也无可疑,难道昭仪那天突然发动真只是意外之事?想起这些日子昭仪的苦心,她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琉璃心里已有八九分明白她的来意,这也她这几天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看腊日那些事情的安排,分明应是谋划好了的,可她们怎么知道昭仪那天会生呢?想到此处,她忍不住还是开口道,“姊姊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了,若是不忙,不如坐下喝口水,歇一歇也是好的。” 玉柳微一踌躇,还是坐了下来,她这些日子劳心劳力,偏偏又没有人可以商量,此刻看着琉璃诚恳的脸,突然竟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了。 琉璃一面拿了个干净的白瓷杯子出来,用热水涮了涮,才给玉柳倒上热水,一面思量:武昭仪身边的几个女官都各有所掌,玉柳是司膳,负责的乃是饮食,以她的谨慎原不该出问题,当天的食谱食材她也肯定已经查过了,如今是在查熏香,昭仪那边的香烛熏香诸物多半并没有古怪,因此才会想到那天去过武昭仪屋里的诸人身上,她那日不过是进去问了个安,既然都问到她这里,可见别处确实查不出什么了。那到底问题会是出在哪里? 玉柳低头喝了口水,神色略有些空茫,呆呆的只是坐着不语。 琉璃将那天的事情仔仔细细又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一物,心里就是一动,笑道:“姊姊还是要多喝些水才好,看你嘴唇都有些皲了,要不要用些口脂?我这里倒有一盒宫里新制。” 玉柳摇摇头,“我那里也有,只是这几天忘记抹了而已。” 琉璃点头,“宫里的口脂就是细腻,给咱们这些人发的便比市面上的不知好出多少,我看武夫人那里还有碧玉牙筒装的口脂,听说只有圣上的近臣与后宫夫人们能得,想来更是珍贵之物。” 玉柳眼睛突然一亮,却立刻垂下了眼帘,微微加快了喝水的速度。琉璃恍若不觉,继续道,“我仿佛看到过咱们这里的霏儿姊姊也制过口脂面药,不知和宫里发下来的又有何不同?” 玉柳道,“不止咱们咸池殿,各宫其实都有调香制药的专人,夫人们便是宫里发的也不大会用,到底还是自己做的最合心意,只是……”突然住口不言,放下水杯笑道,“喝了杯热水,果然好多了,时辰也有些晚了,玉柳这就告辞。” 琉璃留了两句,见玉柳含笑告辞而去,脚步匆忙的消失在长廊的尽头,一时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中没有。 第二日一早,琉璃照旧去武夫人那边请了安,待到日头已高,两人才去了武则天的寝宫,迎面便看见乳娘抱着小公主从寝宫出来,身后跟了七八个宫女嬷嬷。乳娘见了武夫人,含笑的行了一礼。这乳娘是杨老夫人差不多把宫里养的二十来个乳娘挑了个遍才选出来的,最是谨慎寡言。武夫人也笑着在她怀里逗弄了几下,那小公主却只哼了两声,武夫人怔了片刻,神色微黯的轻声叹了口气。 待得进了寝宫时,却见武则天已经半靠着床头坐了起来,脸色也好了许多。武夫人心里高兴,谈笑了几句,到底不敢令她太过伤神,只略待了一刻便告退而去,玉柳将她们送了出来,却对琉璃使了个眼色。 p.s.多谢亲爱的甲甲同学的粉红票和乐悠扬同学的打赏。 正文 第58章 明哲保身 静待巨变 第58章 明哲保身 静待巨变 在咸池殿,上百名宫女都是住在院中廊庑两侧的小房间里,玉柳等掌着宫中膳食、服饰、火烛、礼仪等事的女官则是分住了前后殿的几间耳房。琉璃平日待人客气,却并不与宫女结交,因此,当她跟随着玉柳来到正殿西边的耳房时,蓦然意识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进宫人的房间。 只见这间耳房不大,宽不到一丈,长则是一丈有余,有一扇小小的窗子正对着西边的围墙。房间靠北放着一张螺钿莲花纹的箱式床,浅青色罗帐低垂,床前也有曲足案、三彩柜等物,东西虽然不多,却极为精致雅洁。 玉柳先将琉璃让到月牙凳上坐下,“屋里有些乱,这些天也没时间收拾,库狄画师莫要见笑。” 琉璃笑道,“姊姊还是叫我琉璃罢,我这画师原也是个摆设。” 玉柳笑了起来,“哪里的话,昭仪原是极会打扮的,只是有了身子,心思便不在这上面,以后定有你的用武之地,今日昭仪还夸了你给小公主衣裳上画的绣花样子十分别致。” 琉璃摇头,“这算什么?这次昭仪如此凶险,琉璃却是一丝力气也用不上,若不是姊姊日夜辛苦,这里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玉柳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昭仪如今能转危为安,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哪里敢说辛苦不辛苦。” 琉璃想了想,苦笑不语,她和玉柳这些人的确没什么两样,前途性命都是系于武则天一身,她是深知这棵树顶天立地、绝不会倒,所以还能安枕无忧,但玉柳她们想来的确是好一番煎熬。 却听玉柳打起精神来笑道,“不说这些,你昨日说到口脂,我这里恰好有一盒好的。”说着便起身开了床头的木匣,拿出一个只有一寸多宽的精致牙盒,不由分说递到了琉璃手里,“你莫跟我客气,这东西虽然好,却不是什么稀罕物,我那里还有一盒,若是冬天用不完,也不过是白白搁坏了。” 琉璃推脱不过,只得笑着称谢,玉柳又道,“听老夫人说,你家中是开着药材铺子的,你若用着好,不如我把做这口脂的方子给你,你有暇时也可以自己做着,比市坊里买的强。” 琉璃笑道,“琉璃的表兄的确开着个药材铺子,原先在舅舅家住时,也见舅母和嫂嫂们做过面药,自己却是从未动过手,想来宫里的方子定然是好的。” 玉柳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用料精细些,像这口脂,便是等份的蜡、羊脂、煎甲、紫草、朱砂五样,按次序放入砂锅里,每入一样煎沸一次,再把郁金、麝香、丁香、沉香、雀头香五样磨成粉末,用蜜酒合在一处,慢慢煎上半个时辰,两样合煎一次,出来的汁水用棉布细细的滤过,装入筒中,冷凝之后便可以用了。” 琉璃听到麝香二字,心里有些恍然,默默记了一会儿,点头笑道,“琉璃记下了,多谢姊姊。” 玉柳看着她丝毫不见异常的面色,心里松了口气,她果然于这上面是不懂的。想这郁金、麝香都是常见的香料,就算是这里负责调香的霏儿,也不过能分辨出那口脂用了什么香,却不知郁金破血,麝香行气,两样都是有身子的人忌讳的东西,合在一处更是最厉害不过的下胎毒物,也就是杨老夫人这样的前朝皇族女子曾对此有所耳闻,只怕寻常医师也无从得知,这琉璃不过是亲戚家开了个药材铺子,如何能知道这等阴私之事?看来昨日她提到口脂,大约也是无意。她一个民女又怎么会知道,腊日赐口脂,原是天子恩泽之意,也是个彩头,任谁都必要涂抹一番才算吉利…… 想到此处,她忙笑道,“这算什么?其实方子里的香料不止这种配法,我倒觉得这香味有些过于冷冽,不如用甲香、丁香、零陵香三味配出来淡雅。”说着拿出一盒自己常用的给琉璃闻。 琉璃仔细闻了一遍,笑了起来,“果然是这种更好。” 玉柳又拿了另一盒面脂来,笑道,“这种更是简单,就用了藿香和枫香两样,却极是清爽的。”琉璃心里恍然,点头受教,对玉柳的观感顿时好了几分,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有些事情,玉柳可以知道可以参与,自己却还是离得越远越好,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只是和琉璃预料的不同,接下来几天,咸池殿里风平浪静,一点儿风声不闻。武昭仪的身子虽然说是有好转,但依旧不出房门,也只有贴身伺候的那十几个人方能进出她的寝宫。咸池殿的诸般事务也是照乱不误。 眼见已近年关,太极宫各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咸池殿却步步都落后半拍,众人原本因昭仪病情好转而提起来的一点心气,也慢慢的磨得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恐慌:难不成昭仪竟是伤了根本,就算保命,也好不起来了?黄御医照样日日过来请脉开方,但他原是有名的谨慎少言,不肯对任何人多说一个字。太医署少小科的单博士倒是来得少了些,可来去的路上脸色也更坏了些。 不仅如此,没过多少天,祸不单行,就连依依的身子也有些不妥起来,时好时坏的,有时竟也出不得门。一种晦暗的气氛渐渐将整个咸池殿笼罩了起来。即使高宗依然日日会在咸池殿出入,赏赐不断,也驱散不了众人心头的阴云——帝王宠爱或许能够久远,但怜惜却是不会持续太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已经大年,除夕之夜,圣上宴请群臣守岁,承天门内上千人傩舞驱疫。到了元旦正日,宫外群臣大朝太极殿,宫内则是诸妃云集立政殿,种种繁华热闹不必细表。只是对咸池殿的人来说,那些喧哗之声却只让人觉得分外凄凉。虽然门外也挂了桃符,处处都换了新灯,但整个咸池殿就宛如一片漂移在欢庆热土上的孤岛,外面纵有千般欢腾,门内却依然一片寂静。 到了正月初九,正是小公主的满月之礼。咸池殿却依然静悄悄的,竟压根没有操办的意思。几则传言便渐渐在宫里流传:有的说武昭仪是难产伤了身子,如今形容枯槁无法见人,更无法操持宴请事务;有的则说小皇女生来就破了相,无脸请人观礼,还有人说那小皇女到现在还没有睁开眼睛,只怕是个瞎子…… 一片流言纷纭中,永徽五年的这个大年终于算是过去。正月二十,天色难得晴朗起来,高宗照例到两仪殿听事,琉璃带着月娘去武夫人那里时,武夫人却正在对着窗外叹气,“算一算,这个年咱们竟是没怎么出过咸池殿的大门” 琉璃回想一下这一个多月的惶恐冷清,不由也跟着叹了口气。也许是心理作用,她看着武则天,总觉得她的身子不至于出不了房门,不过御医总是说她须得静养,再不能劳心劳神。外面的人看不到她,自然会有种种猜测,而此事又不是解释得通的……就听武夫人笑道,“今日定然是个晴天,不如我们就去西海边上走一走?听说宫里有人在上面敲冰钓鱼” 此言一出,翠墨香玉和这屋里伺候的几个宫女纷纷点头,琉璃看看窗外的清朗的天空,兴致不由也提了起来。武夫人便带着几个人去了武则天的寝宫,乳娘此时却还未走,武则天正抱着小公主逗弄。见武夫人来了,便把小公主递还给乳娘。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公主身子太弱,咸池殿里真正能靠近她的人极少,行动总是那七八个人跟着。便是琉璃,到现在也只远远的看过这小公主几眼,依稀能看到这个女娃脸色总是黄黄的,似乎总爱哭闹,但声音却有些弱。此时到了乳娘怀中,又低声哼哼了几下。 她正有些发愣,武夫人已经说了要出去逛逛的事情,武则天笑了起来,“这些日子只怕把你憋坏了,倒是年也没过好。记得原先咱们在广元时,哪一次过元宵你不是要逛到天亮才肯回来?” 武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向往之色,半响叹了口气,“你不也一样,直道日日都是元宵节就好了。” 姊妹俩说笑了几句,武夫人告了退,兴致勃勃的往外走,刚到正殿门口,却见一个小宦官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武夫人忙点着他的名字叫道,“你乱跑什么?” 小宦官喘着粗气回道,“皇后、皇后殿下说要来看看昭仪和小公主,如今凤驾已经快到门口了。” 武夫人不由大吃一惊,忙跟在小宦官后面又回了西殿。琉璃这一惊比她更甚,不由呆呆的站在那里,好容易才回过神来追了过去。 听得皇后驾到,武则天还未开口,武夫人便道,“你如今好容易将养得好些了,正应万事不劳神的,谁知道她来又是打着什么主意?不如就说你吃过药睡下了,我去帮你挡了她” 武则天沉默片刻,慢慢的微笑起来,“皇后殿下终于驾临咸池殿,原就是想见见我,见见我的女儿,我们岂能不让她如意” 琉璃站在武夫人的背后,看着武昭仪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只觉得一颗心又是冰凉又是灼热,仿佛就要从胸腔子里跳出来了一般。 p.s.谢谢乐悠扬同学的打赏。对下手指……粉红票,再有两票就加更,今天有的话晚上就加更上来。阿蓝也想赶紧码完这段有史以来最著名最狗血的宫斗大戏,然后,女主就终于可以发挥聪明才智,为跟裴九过上小日子奋斗了。 对了,还有抱歉啊,本文前面有“淑妃殿下”这种称呼,这是错误的,只有皇后、太后和亲王才会被称为殿下,按大唐后宫等级,应该是“淑妃夫人”,VIP章改动太费劲,就不回头改了,在此向大家致歉(“娘娘”是宋之后才有的称呼,“本宫”,呃,基本上是电视剧里才有)。 正文 第59章 进退谋略 生死陷阱 第59章 进退谋略 生死陷阱 在各色裙裾的簇拥中,一条明黄色吉字回纹锦的长裙无声无息在红锦地衣之拖曳而来,仔细看才能看清裙角那一圈细细的牡丹卷草纹的图样。琉璃保持着万福的姿势,低头看着那裙裾越来越近,终于在眼前三四步外停了下来,这才听到一声叹息,“昭仪怎么竟迎出来了?你们还不快把昭仪扶回去躺下”声音倒也柔美,只是微显单薄,“你们也平身吧。” 跟着众人一起站直了身子,琉璃悄悄的抬头看去,只见眼前的皇后看上去比中秋节时明显瘦了一圈,脸色不算红润,眼睛倒是亮得惊人,身后跟着十几个女官和宫女。不过里头琉璃只认得那个圆脸的柳女官,却见她鼻头被冻得有些发红,看起来倒更多了几分稚气。 武则天也低头行了一礼,“皇后殿下光临,臣妾不能到院门迎接,已是失礼,请皇后殿下恕罪。”适才她已经简单收拾过,在中衣外面披了件海棠红镶银鼠毛的织锦披风,头发不过是简单的挽了一下,依然略显苍白消瘦的脸上却细细的施了两层胭脂,此时虽然被两名宫女扶着,但看上去颊红唇艳,竟比平日似乎还年轻了两岁。 王皇后的眼帘垂了下来,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听闻昭仪身子不好,我早就想来探望,奈何年节里诸事缠身,今日才抽出时间来,如今一见,昭仪竟是已经大好了,倒是可喜可贺。” 武则天依然笑得明媚,“托陛下与皇后的福,臣妾如今的确是好了一些,只是御医吩咐,依然要静养一些日子,不能劳累,陛下也说,臣妾如今身子不好,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故此虽蒙皇后殿下几次遣人问候,却还不曾去过立政殿谢恩。待臣妾好一些了,再去领罪。” 王皇后顿了顿,淡淡的一笑,“昭仪太客气了。” 武则天也低头一笑,便往里让皇后,却是一直将皇后领到了自己的寝宫,那屋子里自然并无坐榻席褥等物,只胡乱放着几个月牙凳,武则天便请皇后在凳上坐下,自己告了罪,“请恕臣妾身子不好,失礼了。”说着竟坐在床上靠着软枕半躺了下来,笑容慵懒,神色安详。皇后身后的女官们脸上不由都露出了几分怒色。 王皇后脸色平静,看了武则天半响才开口,“武昭仪不必客气,你的身子越来越好,我就放心了,只是我此来一则是为探望昭仪,二则也是是因为至今还未见过小皇女,她的三日洗盆与满月礼都因昭仪身子不好没有操办,我这里原是准备了两份薄礼的,竟都没能送出去。”说着她身后的柳女官便走上一步,双手捧起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武则天微笑着欠了欠身道:“臣妾代小女叩谢皇后殿下恩赏。” 王皇后轻轻摇头,“昭仪何必客气,她难道就不是我的女儿?这原是我的分内之事。” 武则天不由一愣,低下了头,“皇后请恕臣妾失言。” 柳女官捧着匣子,满面笑容的道,“启禀昭仪,这匣子里面是一串紫檀佩珠和一柄如意,佩珠是皇后特意为小皇女求来的,因此想将它亲手戴到小皇女的手上。” 武则天抬头看了那匣子一眼,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起来,“多谢皇后恩泽,只是殿下掌管六宫,何等繁忙,此等小事岂敢劳烦皇后殿下亲自动手?” 王皇后看着武则天,轻声一笑,“昭仪此言差矣,六宫事务再大也大不过皇裔,我既然来了,怎能不见见女儿呢?” 武则天静默片刻,叹了口气,“不瞒皇后,殿下驾临,原是该将小皇女抱出来见过皇后,只是她自出生以来便身子骨极弱,第三天才能吃奶,十几天才睁开眼睛,太医吩咐过,如今还要将养着,不好轻易见外人。” 柳女官立刻笑道,“如此说来,皇后的这份礼倒正是送对了,这十八子佩珠原是皇后从慈恩寺的高僧那里求到的,在佛前加持过,最是吉祥如意能护佑人的,只怕小皇女戴上之后,从此便无灾无病了。” 王皇后微微点头,“说起来,太医说得小心些原是应当的,只是,难道我还是外人不成?” 武则天一怔,垂眸笑道,“是臣妾失言了,多谢皇后费心,殿下自然不是外人,这佩珠原也是极好的,只是皇后此时来得却是有些不巧,小皇女刚刚吃过奶睡下,却是不大好挪动的,只怕抱着一走动,她又会吐奶了。不如过些日子待她大好了,臣妾再带上她去立政殿叩谢皇后的恩赏。臣妾在此先谢过殿下。” 王皇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柳女官便轻声笑道,“皇后,小皇女既然不好挪动,不如殿下亲自过去看看她?” 武则天立刻坐了起来,“这如何使得?她小小的婴童,哪里能劳烦殿下亲自去看?也太过失礼了些。” 王皇后看着武则天有些发白的脸色,淡然一笑,仪态万方的站了起来,“昭仪说的是,她小小的婴童,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我既然来了,总要看到小皇女才能安心,昭仪就先歇着,我去去就回。” 武则天忙起身下地,“皇后殿下……” 王皇后瞟了她一眼,笑道,“怎么,难道我去看上一眼也是不行?难道这也是陛下的吩咐?” 武则天脸色微沉,静默片刻,轻声道,“皇后稍等,臣妾这就带皇后过去。” 王皇后笑了起来,“昭仪身子这么弱,连坐都坐不住,如何能带路?” 武夫人本来一直默不作声,此时走上一步,“皇后殿下,还是臣妾为皇后带路吧。” 王皇后看了武夫人一眼,语气有些冷,“有劳夫人。” 武夫人默然行了一礼,回头对武则天点了点头便往外走,王皇后和她带的十几个宫女呼啦啦的离开寝殿,琉璃只迟疑了一秒,也跟在翠墨的身边向外走去,出门时下意识的余光一扫,只见武则天默然低头坐在床上,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这小公主的房间正是西殿后面的暖阁里,从寝宫出去不多远就到,大概早有宫女前去报信,武夫人刚走到暖阁前面,乳娘和两个嬷嬷、四个宫女已经快步迎了出来,诚惶诚恐的向皇后行礼。 王皇后淡淡的点了点头,一面往里走一边道,“小皇女可是睡下了?” 一个嬷嬷忙回道,“启禀皇后,小公主已经睡了一会儿。” 眼见皇后已带头走进了房门,她身后那群人自然也跟着涌了进去,待武夫人回身时,发现十几个人都已经走了进来,将半边暖阁挤了个满满当当。 琉璃本是走在后面,此时便悄然挤过人群站到武夫人身边,这才看见这暖阁靠北墙设着一张很是不小的楠木屏风床,上面挂着红绡七宝软帐,纱帐低垂,依稀看得里面有床小被子微微凸起,床边还有两个宫女守着,见皇后进来立刻低头行礼。 皇后曼步走到床前,宫女忙卷起帐纱,皇后便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倒是个齐整孩子,怎么看去小脸儿黄黄的?” 两个嬷嬷与乳娘也已立在了床边,一个嬷嬷忙笑道,“太医说,小公主生的时候艰难了些,以后慢慢的就能好了。” 王皇后身边的柳女官抿着嘴儿笑道,“奴婢看小皇女这样,倒是像寺里镀金的菩萨。”说着便打开匣子,奉到到皇后眼前,皇后从里面拿出一串小小的佩珠,乳娘怔了一下,忙上前将小公主的手臂从被子中轻轻捧了出来,皇后便将珠串戴到了小公主手上。琉璃仔细看了一眼,只觉得那小手似乎也是黄黄的,心里不由暗惊。 不知是人多嘈杂,还是串珠有些凉,串珠刚刚带到小公主的手上,她便咿呀的一声哭了起来,乳娘忙上前将小公主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小公主却越哭声音越大。只听乳娘突然惊叫了一声,“快拿帕子来小公主吐药。”竟是小公主又吐了起来,一口一口褐色的液体瞬间就打湿了乳娘托在她下巴上的那条帕子。另外两名守在床边的宫女忙也抢上去递上了帕子。 武夫人的脸色已经有点发青了,闷声道,“启禀皇后殿下,屋里人太多,只怕是把小公主吓着了。” 柳女官便回头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难道这屋里平常不进人么?” 武夫人眉头一锁,硬邦邦答了句,“正是我也是第一回进小公主的房间。” 柳女官还想说话,王皇后已站了起来,“罢了。”又对几个嬷嬷宫女淡然吩咐道,“小皇女身子娇弱,你们更要好好照看着,万不能有一丝懈怠。” 眼见皇后神色淡漠的走了出去,随从的宫女们的身影也已消失在门口,武夫人面沉如水,恨恨的吐了口气,回头向乳娘道,“只怕小公主真是吓着了,你们仔细哄一哄。”说完才快步走出房间。 琉璃也跟在她身后,一面走,一面却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看着这屋里八九个忙忙碌碌却各司其责的宫女嬷嬷们,听着小公主声嘶力竭的哭声,心头一片困惑。 皇后见了小公主似乎已是心满意足,待琉璃回到武则天的房间里时,她正缓缓的站起身来,“昭仪好生休养着,我就等着昭仪早日带小皇女来立政殿,也好教大家都认认。” 武则天神色恭谨的点头,又要下床来送,皇后摆了摆手,“罢了,你还是莫要起来,养好身子要紧” 武则天只得应了,倒是武夫人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将皇后送出了咸池殿,在院外恭送皇后上舆离去,才沉下脸往回走,琉璃落在最后,便听见走了十几步外皇后的侍女们突然一声哄笑,有个声音依稀道,“怪道藏得严实,奴婢还真没见过这般金灿灿的小孩儿果真是别致得紧” 琉璃暗暗的叹了口气,跟上了武夫人的脚步。 武则天的寝殿里,玉柳正在用沾了热水的帕子细细擦拭武则天唇上的胭脂,那张褪去脂粉的脸看上去比早上明显苍白了几分。杨老夫人不知何时也已经到了这屋子里,皱眉道,“你还是赶紧躺下吧别再左思右想” 武则天点点头,躺下翻身便向里睡了。杨老夫人叹了口气,声音沉肃的对宫女们道,“让昭仪好好歇着,谁也不许来吵她” 众人忙应了,玉柳和另一个宫女守在屋里,其余人便都退了出去。琉璃依旧是跟着武夫人和杨老夫人,杨老夫人站着想了想,转身便往西去,刚刚过了一道重帘,一个嬷嬷急匆匆的迎面走了过来,正是小公主身边的人。 那嬷嬷看见杨老夫人,也怔了一下,刚想请安,杨老夫人便道,“昭仪适才劳了神,已是睡了,你来可是小公主有什么事?” 嬷嬷忙点头,“小公主哭得厉害,刚吃下去的药已经悉数吐了出来,奴婢是来禀报昭仪一声,可要再煎一回?这边药已经不多了,只怕还要拿房子去尚药局请药师配一份过来。” 杨老夫人“嗯”了一声,淡淡的道,“我正想过去跟你们说一声,这小小的孩子天天吃药,便是好孩子也要吃坏了肚肠,今天既然吐了,那便莫再喂她,只怕歇上一气还能好些。” 嬷嬷一惊,忙道,“这,这药,太医叮嘱过须得天天吃,一点也不能少。” 杨老夫人冷笑一声,“自然是天天吃,今日难不成还没有吃?被皇后这一吓,全都吐了又有什么法子?重新煎药还得去让尚药局配,巴巴的去了只怕有人还以为你们是在生事不如明日再说,也少生些是非还有我那里给乳娘的丸药,如今也正好吃完了,待会儿教乳娘不用再去取。” 嬷嬷越发的有些诧异,但看见杨老夫人漠然的脸色,当下也不敢多说,低声应了个是,默默的退了下去。 杨老夫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看着那位嬷嬷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她的身边正是一扇直棂窗,从淡青色纱窗上透进来的冬日阳光一种冷冽的明净,杨老夫人皱纹密布的脸看起来也有种冷冽的肃然。琉璃站在地方恰好一丝阳光也照不到,一缕寒风从窗缝里吹了进来,她不由哆嗦了一下。 武夫人烦躁的叹了口气,“这皇后真是多事我看她就没有安什么好心” 杨老夫人突然和煦的微笑起来,“的确,她实在是太多事了些” p.s.谢谢乐悠扬和某同学的打赏。虽然这些天木有粉红了,但是其实看看票数,其实大家已经蛮支持我的,阿蓝多谢所有订阅的同学。 正文 第60章 丝丝入扣 帝心如铁 第60章 丝丝入扣 帝心如铁 夜已经深了,下弦月的清光照在窗纱上,也落下了几枝随风晃动的树梢的阴影。琉璃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的那点月光,怎么也睡不着。 历史,到底是记载错了,还是已经被某种力量悄悄的改变了? 高宗是这一天午前来的咸池殿,晚饭后便走了,皇后早间的这次拜访已经静悄悄的过去,没有引起一丝水花,小公主也还是好好的,她晚间去武则天的房里时,还看见她怜爱的抱着小公主,抱的时间比平日似乎更长一些。倒是依依的病好像重了,她见过的那位蒋司医午后又来了一趟咸池殿…… 但无论如何,那狗血的一幕的确没有发生——王皇后来看望小公主,她走之后,武则天进去悄悄掐死了自己女儿,等到高宗来时故意笑着揭开女儿的被子,然后大哭着嚷嚷,皇后杀死了我的女儿…… 其实,她应该早就能预料到的不是吗? 大唐的太极宫,最不缺的就是人,宫女至少上万。因此便是卑微如她,也有个阿凌几乎一步不离的跟在身边,更何况皇后、武则天和小公主?就看小公主身边伺候的那么多人,莫说武则天,就是红线女也不可能偷偷溜进去把她闷死,更别说还要嫁祸皇后——皇后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把大家打发走,以便一个人跟小公主谈人生谈理想吧?那么,高宗又怎么可能相信皇后会当着几十号人掐死了小公主? 《资治通鉴》上这一幕的记载,真的很像TVB八点档的狗血宫廷剧,司马光大概和编剧们一样,认为唐朝的皇帝们很穷,请不起太多佣人……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也许没有人知道历史的真相,也许现在断言事情如何发展还为时过早,也许……困意终于开始上涌,琉璃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从梦里惊醒了过来,月光已经从窗纱上移走,但窗外似乎有别的光芒在晃动,远远的还有些声音传了过来。琉璃坐了起来,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人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嘈杂,前面有人点起了若干火烛,突然,一声尖利的哭叫划破了夜空。琉璃一个哆嗦站了起来,快手快脚的穿上了衣服,刚想出门,又颓然的坐了下来。 前院的动静越来越大,琉璃听见外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才披上外衣,扬声道,“阿凌,前面是怎么啦?” 阿凌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迷糊,“大娘你等等,奴婢这就去看看,看样子也快天亮了……” 踢踏的脚步声很快就从门口消失了,琉璃索性把头发梳了梳,挽了个双髻,突然心里一动,又伸手解开,胡乱挽了挽了事。凑着外面的光线,她穿好鞋子,找好外衣。待一切准备齐全,就听见了阿凌急促的脚步声。 门帘一挑,胡乱裹着件披风的阿凌冲进了屋子,脸色苍白一片,“大娘,小公主出事了” 琉璃怔怔的看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小公主终于出事了么?定了定神才问道,“怎么会睡前不还好好的么?” 阿凌跺脚道,“可不是,听说是适才半个时辰前,小公主突然开始抽筋,乳娘吓得赶紧派人去找昭仪找医师,如今医师还没到,小公主说是快不行了,昭仪……昭仪昏过去了,前面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琉璃一把抓起外衣,站起来快步往外就走,阿凌忙跟了上来,声音里全是惶然,“这可如何是好昭仪的身子才是刚刚好了一点点,哪里受得住?” 两人一路跑到正殿,只见到处火光明亮,无数宫女宦官便如没头苍蝇般冲来跑去,西殿里有杨老夫人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御医来了没有”声音十分凄厉。 琉璃忙跑了进去,只见杨老夫人穿戴齐整的站在殿中,腰杆笔直,目光严厉。琉璃也不多说,上前默然行了一礼,便站在了她的身边。杨老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只见她头发衣服都有些乱,紧紧的咬着嘴唇,神情却还镇定,不由点了点头,“琉璃,你去外面看看御医来了没有,若来了……先带到小公主的屋子里” 琉璃应了声是,转身往外就跑,到咸池殿的院门口时,已有好几个人站在那里,伸着脖子向东边看,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就听有人道,“来了,来了”只见远处火光闪动,渐渐听见脚步嘈杂,再近些才看见是一个小宦官在前面打着火把,另一个高大些的背着一个御医打扮的人就冲了过来,琉璃忙高声道,“先带御医去小公主的房间” 她这时已看得清楚,背人的正是刘康,而他背上的俨然是黄御医。刘康跑的飞快,待琉璃追到西殿时,杨老夫人带着他们正往暖阁走去,琉璃远远的跟在后面,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暖阁门内,心里有些发沉,步子也渐渐慢了下来。 到了暖阁外面,只听里面一片安静,半响才响起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老朽无能,老夫人,请节哀顺变。” 静默延续了片刻,凄厉的哭声才突然爆发了出来,夹杂着一片“奴婢该死”的叫嚷和咚咚的声音。杨老夫人厉声道,“你们这些奴婢的确该死,一个都不许出去,定要查个清楚,好好的一个小公主,怎么突然就这样没了”说到后来,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哭声中,刘康的声音清清楚楚传了出来,“老夫人,昭仪那边……” 杨老夫人顿时止住了哭泣,哑声道,“御医,快去看看昭仪,她适才一急昏过去了” 黄御医“啊”了一声,帘子一挑,一行人急忙忙的又冲了出来,一路小跑进了武昭仪的寝殿,玉柳正守在门口,眼睛红肿,看见老夫人来的方向和脸色,一怔之下立时捂着嘴哭了起来。 琉璃也跟到寝殿的门外,不远处的暖阁依然有哭声不断的传来,但似乎已经没有人再往那边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寝殿,倾听着里面传出的每一点动静。大概也就是一盏多茶的时间,似乎变得无限的漫长,当黄御医沙哑的声音响起时,每个人几乎连气都不敢出了。 “昭仪是忧思太过,又急怒攻心,才昏迷过去的,如今脉象还算平稳,老夫人也莫要太过忧心,只是昭仪的身子,是怕是再也受不得气恼伤心,你们还是要多劝慰她一番才好。” 屋外众人的心顿时像坐了一回过山车,只听杨老夫人苦笑了一声,“御医倒不妨教教老身,如何才能劝慰住昭仪,教她不必气恼伤心” 黄御医哑然无语,众人也面面相觑,正一片静默中,突然外面有人高声到,“圣上来了” 人群哗的向两边分开,忙不迭的低头行礼,那赭黄色的身影风一般的从眼前刮过,直冲入寝殿之中,一叠声的道,“媚娘这是怎么了?小皇女如何了?” 黄御医的声音顿了顿才响起,“启禀陛下,小公主她……已经去了,昭仪急怒之下昏厥了过去,眼下脉象还算平稳。” 让人心里发凉的一阵沉默后,高宗的声音里已经有止不住的哽咽,“到底是怎么回事?朕晚上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带我去看看” 眼见那黄色的身影有些蹒跚的走向不远处的暖阁,低低的抽泣声开始在整个咸池殿里蔓延,琉璃随着跟在高宗身后的宦官宫女走近暖阁,站在了窗下。 暖阁里的哭泣声更加哀切了些,半响,高宗才问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嬷嬷的声音答道,“启禀陛下,今夜是老奴当值,大概一个时辰前,小公主的乳母突然惊叫起来,老奴就看见小公主全身都在抽动,这才吓得喊了起来,赶紧让人去叫昭仪,等昭仪过来时,小公主还在抽搐,眼睛瞪得大大的,昭仪一见就晕过去了。等到御医来的时候……”说到后来,声音里已满是恐惧和绝望。 高宗沉默片刻又问,“昨天可是出了什么事?或是给她吃了什么?” 那嬷嬷忙道,“启禀陛下,奴婢们没敢给小公主吃任何东西,都是按平日的规矩伺候着小公主,便是乳娘,也是一口凉水都没敢喝过……” 高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怒气,“那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突然就如此了” 里面扑通的一声,另一个嬷嬷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明鉴,奴婢们当真冤枉,要说昨日有什么不同,原是有的,奴婢们不敢说。” 高宗怒喝一声,“说” 嬷嬷声音发颤,却带着一丝看到活路般的急切:“昨日,小公主本一切都好好的,吃药也比平日要顺些,吃过便睡着了,谁曾想皇后却突然带了一大群人进了这房间,又给小公主的手上戴了一个串珠,小公主平日便是最怕惊动的,当时就醒了,哭得厉害,药也全吐了,后来就不怎么爱吃奶,精神也差了好些。” 高宗似乎怔了一会儿,“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 嬷嬷道,“奴婢们禀告过昭仪,昭仪道,若是皇后来了立刻就去找太医给公主看病,只怕传出去皇后要多心,让奴婢多看顾着点,今日一早再去找那太医,没想到……想那太医原是交代过奴婢们,这屋子绝不能让外人随便进来,就怕让小公主受了惊或是过了病气,可昨天那一屋子人,谁知道有什么”说着又哭了起来。 高宗怒道,“既然知道,你们怎么能让一屋子不相干的人进来?” 嬷嬷们没有答话,一个宫女的声音道,“求陛下明鉴,昨日皇后来了便指明要见小公主,太医的这些话昭仪都反复跟皇后说了,但皇后就是要来,又非要亲手给小公主戴那串珠子,昭仪怎样恳求都拦不住,奴婢们又怎么拦得住皇后殿下?”里面立时响起了一片急切的附和声。 “砰”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摔到了地上,高宗的声音几乎是有点咬牙切齿,“混账”半响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她算哪门子皇后”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微带金红色的阳光静静的洒在咸池殿内那一小片结冰的湖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殿里过年的红灯笼都已被静悄悄的摘了下来。按规矩,刚满月就夭折的小皇女不会有隆重正式的葬礼,但总不能让那艳红的颜色再刺痛贵人们的心。 咸池殿里是一片死一般的安静,如果说小皇女的死,让这几百号人痛哭失声,那么,武昭仪醒来后得知噩耗又一次吐血昏过去的消息,简直让他们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昭仪若是真出了意外,他们前程乃至性命就全完了 琉璃静静的站在寝殿的门口,因为进去的人太多,门帘已被卷了半边,从她站的地方,能看见屋里一角的景象。前一刻,尚药局的一位上官针师动了银针,武则天才终于醒了过来,却只哭着说了一句话,“是我害死了女儿”说着便要起来去看小公主,为她操办后事。一屋子哭声劝声中,武则天并不算高的声音却有一种几乎能划破人耳膜的凄厉,“什么劳累不得如果我早些死,女儿就不会丧命” 背对着门口的高宗,身子明显的一震,正乱着,却见武昭仪的身子又是一软,倒在了众人手上。 几个御医顿时涌了过去,轮流诊过一遍脉后,低头商量了一会儿,还是黄御医回道,“陛下,昭仪的脉象十分混乱,乃是心神受激过度,不如吃些安神的药丸,好好睡上一觉,大约会好些,只是……若再这样下去,却怕会禁不住。” 高宗咬牙道,“你们好好治,用心治,绝不能让她出一点意外” 黄御医苦着脸应了声是,偷眼看了看高宗的脸色,低下头来。高宗捂着额头坐在屋角的一张凳子上,一言不发,本来被阿余扶着,一直站在一边的邓依依却突然转身向高宗走去,跪了下来,低头禀告着什么。 屋里的人围在床前,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屋角的这一幕,琉璃只能看到高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你此言当真?” 依依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陛下,妾若有半句虚言就剐了妾之前妾也没敢把自己这次旧病复发跟那口脂联系起来,又怕蒋司医是危言耸听,好容易打听到了是有这样的说法,昭仪却道此事太大,不能声张,又说,既然是寻常香料,只怕也是无意配出的。但加上今日之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谁不知道昭仪的身子损得厉害,再伤不得神,她们想害的不是小公主,而是借着这个要昭仪的命” 屋里突然静了一静,随即却又都像没听见这声音般各自忙碌起来,只有杨老夫人灰着脸走了过去,低声问了几句,突然冷笑起来,点头道,“竟是这东西难怪那天陛下竟会醉了,皇后竟会病了,留媚娘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好容易挣出一条命来,御医们这样千叮万嘱不能劳神劳心的,到底还是叫人不放心我苦命的女儿”说完绷不住哭了起来。 高宗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灰白,身子看上去就像木雕一般僵硬得没有生气,只是一双眼睛里,却渐渐射出了慑人的亮光。 p.s.吼吼,多谢亲爱的心念花开和无处存放打赏的粉红票,还有亲爱土豆如月和乐悠扬的平安符。40票粉红的加更,因为接下来是琉璃同学登上历史舞台的大情节,就不分开码了,明天早上会有含加更的一长章,谢谢大家。 . 正文 第61章 未雨绸缪 暴雨惊魂 第61章 未雨绸缪 暴雨惊魂 永徽五年,三月戊午,太极宫承天门的正门再一次为皇帝出巡的仪仗而洞开,一千八百人的大驾卤薄分成二百一十四列肃穆而出,十二架副车左右拱卫着皇帝的銮驾庄严前行。銮驾之后,则跟随着近千辆马车,迤逦数里,延绵不绝。 整整半城的长安人都被这多年不曾出现的大队人马惊动了,互相打听之下才知道,自登基以来几乎不曾出游的高宗李治,今年要移驾万年宫避暑。 避暑?望着这杨柳飘絮的三月阳春天,便是最爱出游的长安游侠儿们也不禁相顾茫然起来。 他们自然无从知道,戊午日,正是太极宫内那位小公主七七斋结束后的第三日;也是咸池殿里那位天天以泪洗面的武昭仪,能够离开这个伤心地的最早时间。而离长安足有三百多里、风景清幽的万年宫,显然是让她静心休养的最佳选择。 三百多里的路程自然不近,好在一路官道平整,前朝又沿路修了十二座行宫,无论小憩休整或是夜警晨严都十分便利。浩浩荡荡的銮驾于第三日午间到达了万年宫。当日下午,皇帝的一封制书便由快马发往长安,追封武德年间大唐开国功臣,其中最显眼的一位,正是武昭仪的父亲,应国公武士彠。 五月,皇帝亲手撰写了《万年宫铭》一篇。当月朔日,赴万年宫来朝的三品以上大员悉数在铭文后提笔签名,太尉长孙无忌自是排名第一。不久,在魏征为太宗所撰的《醴泉铭》碑旁,一块《万年宫铭》碑拔地而起,双碑并立,仿佛是见证着永徽之治与贞观之治的血脉相连、相守相望。 而琉璃清楚的知道,这,不过是结束前的一声悠长回响。 转眼便是闰五月初一,再过几天就要入伏,便是在这群山环绕、碧水侧流的万年宫里,也能感觉到盛夏的阳光一日日的变得热烈起来。这日午后,琉璃去武夫人屋里时,就听她对翠墨嘟囔道,“这万年宫处处都好,就是没有冰,连井也没有两口,喝起酪浆来实在有些不够凉爽。” 琉璃心里一动,上前了两步,“琉璃倒听说这里原是有极大的冰窖,只是圣上几年都不曾出游,便不曾预备那么多,说来夫人住的这屋子原是低洼了些,入了夏,不免有些潮气,琉璃如今日日在那梳妆楼做画,那里便凉爽得多。” 武夫人忙道,“此言当真?” 琉璃点头笑道,“夫人跟琉璃去一次便知道了。” 这次跟着高宗过来的依然是咸池殿的这拨人,而万年宫房子又实在多了点,所以武昭仪、武夫人与邓才人都安排了单独的院落,武昭仪住的是紫泉殿,万年宫唯一的甘泉活水绕宫而过,武夫人住在紫泉殿西边的屏玉殿,邓才人则住在稍低处的回涧阁。三处院落都坐落在天台山山脚与山腰之间,依山靠水,松柏掩映,是万年宫里风景最美也最便利的所在,唯一的缺点就是地势略低了些。 至于梳妆楼,却是琉璃来了万年宫不久便跟武则天说,她想画一幅《万年宫图》,武则天自然满口子答应。琉璃便挑了山腰附近视野最好的梳妆楼的北亭当画室,有时赶上雨天路滑,索性就住在梳妆楼的偏阁里,倒也逍遥自在。 见武夫人面露向往,琉璃又道,“那梳妆楼就在山腰凸起的平台上,山风最爽,若是清风明月之夜,更是幽凉入骨。从丹霄殿到紫泉殿的青石水渠也正好流过,用来冰酪浆也是极好的。” 武夫人想了想,一拍手,“还没看见你画的画成什么样子了,不如现在就去” 梳妆楼离御容、屏玉两殿都不算远,沿着斜坡往上走个两三百步便到,一上那平台,武夫人便觉得视野开阔,凉风拂面,琉璃的画室正设在楼前的半山亭中,紧靠着路口外侧,视野最好。凉亭四面都垂着锦帘,当中是一张极大的案几,案几边放着三张方凳,又有两个不小的三彩柜,居然还有一个炉子,一袋木炭,一个被盖得严严实实的木桶。武夫人忍不住笑道,“难不成你竟是准备夜里在这儿睡?” 琉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画这界画与别个不同,原是最繁琐费事的。” 走在她身后的阿凌不由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她跟着琉璃也有半年多了,琉璃日常作画原是最爽利省事不过的,没想到一拉开架势画这幅《万年宫图》,却立刻变身麻烦婆婆,又是要了火炉木炭来熬什么明胶,拿矾水兑入明胶,再用刷子一层层的往绢上刷,说是做工笔界画必得如此。这也罢了,居然还找人要了一大桶油,说化颜料烤碟子前要先抹层油才好,可那一大桶油,只怕够烤几年碟子了最古怪的是,明明早就立夏,却硬是不许宫女将半山亭的锦帘换成纱帘,说是怕夜里遮不严实…… 武夫人便上前看那张画。这万年宫原是建在群山环绕之中,以天台山为主,山顶是主殿,南坡为外朝,随行官员多住外朝,北坡往后则是内宫,也就是她们如今身处之地。此时这画儿也不过完成了一多半,看得出在青山碧水之间,若干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山顶处一座雄壮宫殿,前面双阙对立,山谷中一泓碧流,上有飞桥凌空,正是这北坡附近的景致。 武夫人啧啧称叹了一回,笑道,“这里视野真好,处处都看得清楚。”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里虽开阔些,也没法都看清的,最近这些日子,万年宫北坡琉璃都已经都跑遍了呢” 武夫人点头不语,丢下画又到楼上楼下转了两圈,只觉得处处精致雅洁,难得当真凉爽宜人,下楼来便站在厅中宣布道,“我去禀告昭仪一声,回头咱们就搬家” 到了这日晚间,武夫人和月娘的行李便从屏玉殿搬到了梳妆楼,虽然房间少些,武夫人身边的人本来就不多,倒也住得下,而琉璃原本有时就会住在偏阁最外面的屋间里,此时更是名正言顺的搬了进来。 阿凌便笑道,“当时您挑了这间住时,奴婢还觉得太阴冷了些,如今看来却是最凉快的一间。大娘真真是有远见。” 琉璃正站在窗边用撑子支开窗户。从窗口看去,对面山坡上的万年宫北门似乎就在眼前,她出神看着那片火把摇曳、人影晃动之处,半响才道,“那是当然” 第二日照样是个晴天,只是天气似乎又闷热了些,早上武夫人一见琉璃便笑道,“幸亏昨日搬了地方,不然更不好受” 一行人走到紫泉殿时,迎面正遇见邓依依。只见她身上穿了一件绯色流云纹的衫子,系着散花石榴裙,衬得脸上多了几分红润,只是眉头微锁,神色依然沉郁。 武夫人停下等她,相互见了礼后便笑道,“你的脸色当真是好多了。” 依依点头一笑,“从前日起,蒋御医就换了个方子,这两日倒是睡得好了些。” 武夫人笑了起来,“蒋御医是有真本事的。昭仪都能渐渐的好起来,你才多大?自然会越来越好。” 原来这邓依依因受寒又吃了凉药身子受损,经蒋孝璋调养后原本好了一些,不想葵水期间又用了那破血行气的口脂,竟落下了崩漏的毛病,拖了半个月才偶然间查出缘故,此次却当真是伤了根本,到万年宫来养了两个多月,也不过稍见起色。 依依听了武夫人的话,勉强笑了笑,侧头往东边长安方向看了一眼,眉宇间的阴霾更深了。 到得武则天的寝殿时,高宗却还没有走,如今他不在山顶的大宝、丹霄两殿处理政务,便会在紫泉殿与武则天吟诗唱和,磨墨挥毫。初二并无朝会,他便留在了紫泉殿,正与对镜梳妆的武昭仪谈笑晏晏,回头见到武夫人与邓依依联袂而来,一个纤弱秀美,一个风情明媚,心情更是愉快,笑道,“你们来得正好,我和昭仪正商量着今日有些闷气,要坐船去游览一番杜水才好。” 武夫人第一个拍手叫好,依依自然也凑趣,四个人顿时说得热闹起来,这边宫女宦官们开始收拾些随身的物件,琉璃乘人不注意,跟翠墨悄悄说了声还要去画画便脚下开溜。 回到梳妆楼的北亭中,琉璃调好颜色画了一个多时辰,便拿了纸笔满山溜达,东画画西比比,跟遇到的打扫宫女聊聊天,又坐在长廊上对着对面山坡发了半日呆。她这一个多月来常是如此,阿凌早看惯了,心里原先还有些纳闷:原先在太极宫时,这大娘是一句话不肯多说一步路不肯多走,到了这里怎么竟变了个性子?如今见怪不怪,只道她是离了皇后萧淑妃诸人,本性流露。 一天时间晃晃悠悠的过去,高宗几个到晚饭前才回,武夫人满脸都是兴奋,直叹琉璃是个没福的,那画舫有两层楼高,在里面迎风小酌,看窗外青山对出,真是神仙不换的逍遥日子。 到了夜里,琉璃照例到亭中转了一圈,放下四周的锦帘,回到屋里支起了窗棂,这才倒头睡去。 不到半夜,一阵风声呼啸,她突然惊醒了过来,只听得窗外风拍窗棂,雨声哗哗震耳,不由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从枕头下摸出火石,几下点燃了一直放在床头的油灯。不顾窗口砸进的雨水,冲过去往外一看,只见窗外雨如瓢泼,放眼看去全然是漆黑一片,什么亮光都没有,侧耳倾听,雷雨隆隆,更是什么都听不见,竟是来万年宫后从未遇过的一场暴雨。 转眼间,从窗口刮进的雨丝便将她的中衣打湿了一片,琉璃怔怔的坐回床上,不敢关窗,也不敢去睡,想了一想,起身把房门后挂的一件蓑衣两顶雨笠和桌上的铜管提灯检查了一遍,又脱下湿衣,换上了利落的葛布胡服和麻底线鞋。 窗外的瓢泼大雨似乎竟毫无休止之意,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雨声才略微小了一些。突然间,雨声里中似乎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声音,琉璃忙奔到窗前,竖起了耳朵,远处仿佛是有人在大声呼喝,只是雨声实在太大,只能隐隐的听到几个词语,依稀是“大水”“圣上”,又夹杂有咣咣的敲击之声。 万年宫大雨之夜,山洪暴涨,玄武门守将士四处逃散,只有将军薛仁贵登门向宫内大呼示警……没错,就是今天了 琉璃再不迟疑,一面高声叫道,“阿凌快起来外面涨水了,快去叫人”一面穿上蓑衣,戴好雨笠,点燃提灯,又拿上了另一顶雨笠,开门跑了出去。只听阿凌惊叫道,“大娘你说什么?” 琉璃只道,“你快起来,去把楼里楼下的人都叫起来,发水了”转身开门,用雨笠遮住油灯就往作画的亭子跑去。外面的雨依然十分急,风倒是小了一些,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琉璃的下巴下,待她跑进亭子时,提灯一照,倒是松了口气,因冬日挡风的双重锦帘被雨打湿后更为沉重,倒是将亭子遮了个严实,里面的地面根本就没有湿多少。 琉璃将油灯放在地上,几下便把四面的八幅锦帘都紧束在亭柱边挂的帘钩上,然后把月牙凳,三彩柜、木炭等物都堆上了案几,用力提起那桶油便倒在上面,随即油灯一点,火头“砰”的一声燃了起来,随即腾得老高。 这雨夜里,万年宫原本四处挂着的灯笼早已被狂风暴雨打灭,到处都是一片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随着半山亭的火光燃起,亭子四周顿时变得明亮起来,连山上山下的道路都被照得依稀可见。 阿凌这时刚刚跑出门来,一见这火顿时呆住了,尖叫了一声,“大娘你在做什么?” 琉璃大声道,“若不放火,这外面哪里还能看得见路?你快去把楼里的人都叫起来,只尽量找些铜盆敲起来,沿着半山腰的路来回跑动,一起大声叫‘发水了’,我这就去叫昭仪”不等阿凌回答,她提起油灯转身便向山下冲去。 这一条路是琉璃两个多月走了又走,熟到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一路快走,到了紫泉殿的院门外,便一面踹门,一面高声叫,“快开门,发水了,快开门” 门好容易开了,露出一张有些呆滞的脸,琉璃从她身边挤了进去,高声叫嚷着“发水了,昭仪快出来”,脚下向主殿狂奔,到殿门口时,殿里的宫女早被惊动了,听了琉璃的话,慌得也一起大叫起来,没过片刻,就听见了武则天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武则天披散着头发,身上罩着披风,在几个宫女拥簇下快步走了出来。琉璃忙道,“昭仪,琉璃半夜起来,听见玄武门那边有将士大叫,发水了,快让圣上走避,想来是山洪发了,这里地势低,昭仪还是赶紧到高处去躲避才好” 武则天脸色顿时变了,回头对玉柳厉声道,“快去把弘儿抱出来,往山上走”看了看琉璃又道,“你带我去回涧阁,圣上还在那边” 琉璃一呆,万万没料到高宗今日居然不在这里,忍不住暗叫一声“晦气”只好道,“昭仪你快上山,圣上那边琉璃去叫就是”说着把油灯往身边的宫女手里一塞,脱下身上的蓑衣,不由分说的穿在了武则天身上,“梳妆楼边上的亭子里我放了把火,出去就能见到,昭仪往火光那里走” 武则天惊讶的看了琉璃一眼,她身边的几个宫女此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上来拥簇着她就往外走,琉璃也拿了油灯雨笠转身往外跑去,就听身后武则天叫了声,“刘康,快和库狄画师一起找圣上去” 雨水此时似乎又略小了一些,半山腰上铜锣铜盆敲打和喊叫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不断有各处的宦官宫女从琉璃身边狂奔着向半山亭的火光跑去,琉璃被撞得了几下,险些没拿住手里的雨笠和提灯,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刘康已经追了上来,伸手从琉璃手里接过了东西,带头往前跑去,他身强力壮,身手又敏捷,无人撞得动他,琉璃跟在后面,速度顿时快了起来。 两人跑到回涧阁时,守门的宫女似乎已经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一拍门环,门立刻就开了,刘康推开门便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发水了,圣上快出来”声音极为响亮,琉璃猝不及防下,几乎没捂着耳朵跳到一边去,片刻后,阁楼的大门咣的打开,王伏胜几个簇拥着高宗和邓依依冲了出来。 借着门内的灯光看去,两人似乎都只穿了中衣,外面乱裹着衣服,王伏胜几个更是衣衫不整,好在黑夜中也没有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刘康一面尽量举起铜灯引路,一面回身往山上走。没走两步,琉璃只觉得脚下感觉有异,有小宦官惊叫了一声,“水上来了”果然脚下积水眼见着就没过了脚面,每一步都是哗哗做响,琉璃只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了腔子,再也顾不上什么,往前就跑。 这里离半山亭已经有些距离,能看到那边有火光闪动,指引着方向,眼前却只有刘康手里的一点光亮在前面晃动,脚下的水似乎在迅速涨高,本来不过是几百步的路,竟长得似乎没有了尽头。头顶上还有铜锣敲打和呼喊示警的声音,但琉璃却只听得见脚下哗哗的水响和身边人粗重的喘息声。 好容易终于跑到紫泉殿附近,眼前也更亮了一些,就听有人叫道,“是圣上过来了,昭仪,快走” 众人不由大惊,借着火光隐隐看见前面路口站了五六个人,当中一人穿着蓑衣,自然是武则天。此时洪水几乎已经涨到小腿中部,她站在那里却是一动也不动,见到高宗过来,才分开众人淌着水几步迎了过来,高宗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十几个人簇拥着两人往山上跑去。 风雨中,依稀能听见高宗惊魂未定的声音,“媚娘,你早就出来了,等我作甚?万一我再晚些过来可如何是好?” 武则天的声音十分平静,却有一种破冰碎玉般的决然,“陛下若是没有过来,媚娘绝不上去” 山路一直沿着斜坡向上而去,洪水则几乎追着众人的脚跟淹了上来,直到上了半山坪,众人才踩到了干硬的土地,只见这坪里空荡荡的,只有武夫人带着阿凌、翠墨几个焦急万分的等在那里,看见高宗和武则天,每个人都是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忙又上来领着他们继续往上走,武夫人便道,“弘儿已经到长廊里了,你们怎么才上来?” 没有人答话,火光里,高宗侧头看了武则天一眼,脸上一片柔情。 一行人一路往山上走去,不多时便登上了绕山长廊的台阶,此时长廊里面密密麻麻的都站满了人,高宗和武则天上来时,众人忙让出了一片空地,一干人走到长廊中,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只是立刻就发现,除了穿了蓑衣的武则天,人人都落汤鸡似的狼狈无比,好几个人还是赤着脚,也不知是没来及穿还是跑掉了。 李弘和月娘被人抱了过来,各自见了母亲都是嚎啕大哭。死里逃生之下,众人此时才惊魂稍定,有唏嘘的,有庆幸的,有忙着找人的自不必提。 琉璃悄悄的退到一边,摘下头上的雨笠,默然回望了一眼对面玄武门的所在,心里一片茫然:她现在可以肯定,如果没有自己,高宗和武则天有八成以上可能就此被淹死在万年宫里——这样的雨夜,这边山上除了她这个特意住在离对面玄武门直接距离最近的屋子里,又竖着耳朵等动静的人,谁会听到那隐隐约约的示警声?至于玄武门附近的宫人,他们就算听到了示警,但水逼玄武门时,两座山中间的山谷里早就是一片洪流,谁又能过得来?时间的因和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难道说在这个时空中,自己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路人甲? 洪水似乎停止了上涨,半山亭里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那案几柜子都是上好的红木,果然是货真价实、经久耐烧……她正胡思乱想,就听长廊之上,远远传来了喧哗的人声,随即是一声焦急的高声询问,“敢问圣上可在?可还安好?” 正是裴行俭的声音。 p.s.谢谢亲爱的于火和bwlli同学打赏的粉红票,谢谢aahhmm和乐悠扬同学的平安符。 正文 第62章 不动声色 论功行赏 第62章 不动声色 论功行赏 他怎么来了?怎么来的会是他? 琉璃不由回头往山上看了一眼。据她所知,此次随高宗来万年宫的官员,多住在南坡几处地势颇高的楼阁里,此前她倒没怎么担心过裴行俭,但在这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逃奔后,突然听到他熟悉的声音,一颗心竟是不由自主的急跳了起来。 只见山上的一片漆黑中,渐渐闪烁起了几点微弱的火光。王伏胜上前了一步,仰头大声道,“圣上在此,来者可是裴舍人?” “正是裴某,如今水势未明,臣斗胆请陛下移驾丹霄殿。” 这倒是好主意,总不能在长廊里呆着。高宗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原是半夜从床上被惊醒的,随手抓了件衣服就跑了出来,此时才看清,身上披的竟是一件粉色的轻袍,赶忙脱了下来,可里面湿漉漉的白色中衣更不成样子,正踌躇中,武则天已走上一步,解下蓑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她在蓑衣里原本还穿了一件披风,如今只是下摆湿了一片,倒也无伤大雅。 高宗忍不住握住了武则天的手,低声叫了句,“媚娘……”武则天淡淡的一笑,转头对王伏胜道,“告诉裴舍人,圣上这就上去。” 雨渐渐的小了,山上火光也越来越亮。刘康手持提灯在前面引路,高宗紧紧携着武则天的手,沿着回廊往山上走去。几个贴身的宫女宦官跟在身后。 眼见武夫人和邓依依都跟了上去,琉璃也走上几步,默默的跟在了武夫人的后面。武夫人回头看见琉璃,忙伸手把她拉到了身边,叹了口气,低声道,“今夜,实在是多亏了你” 沿着长廊往上一百多步,出回廊往西走,不多远便到了后宫的南门仁寿门。门旁早有几个宦官在翘首等待,见到高宗挥手示意,连忙下锁打开大门。只见门外已经整整齐齐的站了百十位手持火把的侍卫,最前面的正是裴行俭和一位头戴银盔的年轻将军。裴行俭身上的一件深碧色圆领袍被雨水打得半湿,袍角下摆皱得不成样子,但看上去居然并不狼狈,只是剑眉微锁,神色里带着几分焦虑。 看见大门打开,两人都上前一步行礼,“臣裴行俭,臣郑芝华,见过圣上。” 高宗快走了两步,“两位爱卿免礼。”顿了顿又道,“今夜原来是郑将军值守?只是守约,你怎么也会在此处?” 郑芝华道,“臣正是今夜值守,闻得山下有异,因此召集人手守在门边,以备不时之需,陛下无恙,真乃大喜,裴舍人已着人知会丹霄殿内侍准备热水衣物,陛下即刻便可移驾过去。” 裴行俭也微微欠身,“启禀陛下,臣适才被风雨声惊醒,心内有些不安,故此出来查看,还未到后山,便听见了铜锣敲打、人声呼喊之声,赶到此处又遇到了郑将军,守门内侍无旨不敢深夜开门,只道山下长廊似有人避水,臣这才登墙询问了一声。请圣上恕罪。” 琉璃被武夫人拉在身边,位置原本就站得靠前,一眼便看见门外的地上还仰天扔着一把油伞,想到平日那般镇定的裴行俭,适才一急之下,丢开伞,撩起袍子就爬到了这足有一丈多高的墙上,忍不住低头闷笑起来:裴行俭跟薛仁贵,今天一个爬门,一个爬墙,身手矫健,真不愧都是大唐名将只听高宗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事急从权,守约何罪之有。”说着便往前走去。 裴行俭谢了恩,直起了身子,目光却往高宗身后微微一扫,琉璃不着痕迹的踮了踮脚尖,露出了半张脸,裴行俭的目光在她脸上并未停顿,只是垂下眼帘时,本来紧锁的眉头已然展开,略微发僵的双肩也放松下来,整个人又恢复了淡远无波的气度,静静的转过身去,为高宗带路。 一行人没有走出多远,前面人声喧哗,却是一干留守万年宫的朝臣都已得到消息赶了过来,领头的正是司空李绩,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迎上来便深深行了一礼:“听闻山洪突发,水势凶猛,幸得天佑吾皇,陛下无事。臣等无能,令陛下受惊,又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高宗淡淡的摆了摆手,“司空平身,此事谁能预料?众卿随朕去丹霄殿罢。” 到得丹霄殿时,却见殿门大开,到处灯烛点起,殿里的宫女宦官都已衣冠齐整的候在门口。诸位朝臣留在外殿,高宗与武则天等人则被拥簇着进了内殿,自有人捧上干净衣服伺候他们换上,便是武夫人和琉璃几个也被引到了一间暖阁里,有宫女捧上了热水铜盆毛巾,又准备了几套干净衣服。 琉璃今夜是淋得最透的一个,身上从里到外早已没有一根干纱,她穿的是一套葛布胡服,虽然不会像其他宫女般曲线毕露,但一路上走来已经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此时终于在这明亮温暖的屋子里擦干了头发身子,换上了柔软洁净的衣服,简直有了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就是身上这衣服似乎略小了一号,也顾不得许多了。 武夫人也换好了衣服,舒服的叹了口气,她一直打着伞在半山坪上等人,其实并未淋多少雨,但这一夜惊魂却是少不了的。看见琉璃低头绞着发尾的雨水,忙让翠墨也上去帮忙梳头,琉璃笑着推辞了声“哪敢劳烦姊姊”,武夫人就道,“今日便是我来帮你绞头发也是应当,若不是到你说起这梳妆楼的好处,我们哪里想得到要搬上来?今夜水势如此之急,还不知会如何” 琉璃只得笑道,“此事乃是夫人的福气,与琉璃何干?” 恰好乳娘也把月娘收拾好带了过来,月娘今天晚上一直被厚披风裹着,身上一点也没湿着,唯有头发略落了几点雨水,开始又受了点惊吓,此时早已好了,咕噜噜的转着眼珠子,颇有些好奇的东张西望,武夫人便拉了月娘过来道,“快些谢过你琉璃小姨。”琉璃不由吓了一跳,月娘已奶声奶气道,“月娘谢过琉璃姨姨。” 琉璃摆手不迭,“夫人快莫如此” 武夫人正色道,“我等也就罢了,今夜若不是你警醒,圣上和昭仪那边只怕也不会如此有惊无险,若是……”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后怕之色。 她语音刚落,就听暖阁外面有人道,“请问库狄画师可在此处,昭仪有请。” 武夫人顿时笑了起来,“快些去,定是好事” 琉璃忙应了声,“琉璃这就来。”这边翠墨和阿凌飞快的把琉璃的头发挽了个低髻,琉璃看看身上并无失礼之处,这才急忙挑帘出去了。一面跟着传话的宫女往前走,一面心里不由有些七上八下起来:她这两个月每到大雨之夜便出门观察,竖耳倾听,不敢入睡,渐渐将事情筹划周密,今夜又经历了这样一番凶险,为的就是这一刻,却不知是否会如愿…… 宫女将她直接领到了西殿后面的一间房里,只见房间甚大,地上铺着深紫色的地衣,进门几步便有坐榻案几,稍远处低垂的朱红色锦帘后隐隐露出一张屏风大床,想来就是皇帝在丹霄殿的寝宫。不过此刻屋里只有武则天和玉柳等人,武则天显然已经收拾过一番,换上了一身浅黄色的襦裙,脸色却还有些略微发白,看见琉璃便笑道,“你可算过来了,适才我在长廊里就想找你。” 琉璃在长廊时其实一直注意着武则天的动静,绝不相信她当时还想得到要找自己,也只得笑道,“琉璃当时形容狼狈,不敢靠近,怕惊了昭仪。” 武则天笑了起来,“倒是多亏你把那蓑衣给我披上了,不然圣上和我这一路过来,定然狼狈。说起来,今夜若不是你,圣上与我,加上弘儿,还说不得会如何。” 琉璃忙道,“昭仪折煞琉璃了琉璃哪敢当昭仪一谢?便是没有琉璃,定然也会逢凶化吉的,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圣上、昭仪和弘皇子都是天命所归的贵人,自有上天庇佑,琉璃不过适逢其会,哪敢贪天之功?” 武则天笑道,“好巧的嘴你这谨慎的性子何时能略改一些?只是今夜情形究竟是如何,你也细细的跟我说一遍才好。” 这篇话琉璃心里早有了准备,定了定神才道,“今夜原有些闷的,琉璃贪凉,就开了窗子睡觉,没想到半夜被风雨声惊醒了,去关窗子时,便听见对面仿佛有人在叫,‘发水了,快让圣上走避’,琉璃吓得不得了,忙穿了衣服,提了灯出去想叫人,出门才看见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灯笼竟是都被打灭了,琉璃心里惶恐,这雨夜里就算叫起了人,又该往哪里跑?一急之下才想起平日作画的半山亭里还有木炭炉子这些物件,因此跑过去就点了把火,这才看得清路了,便赶紧下来叫昭仪。” 武则天沉吟着点了点头,看向琉璃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欣赏,回头对玉柳道,“你们可也学着点,真真是七窍琉璃心,才能造下这莫大的福缘。”玉柳几个一夜惊魂,此时对琉璃都是满心感激——若是没有琉璃的示警,没有她放的这把火,莫说昭仪圣上,那满山的宦官宫女又如何能逃得脱这场大水?纷纷都应是,又忙把琉璃的聪慧忠心夸赞了几句。 琉璃倒真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顿时红了脸。武则天看着她叹道,“琉璃,你今夜所为,原不是一个‘谢’字能过的,圣上必有厚赏,只是你若是有什么心愿,不妨先告诉我一声。” 琉璃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握紧了拳头。 p.s.猜猜看琉璃会提个啥要求,嘿嘿。谢谢亲爱的书友081025233148280和夜雨微凉打赏的粉红票,还有看风景DM、乐悠扬和金莉莉同学打赏的平安符,谢谢深海中KISS给俺投了张评价票。嗯,俺还是接着求粉红吧,还差5票加更。 正文 第63章 救驾之功 意外之喜 第63章 救驾之功 意外之喜 向前走了一小步,琉璃深深的行了一礼,“昭仪,琉璃一介女子,别无所求,只是家父家世清白,能文善书,琉璃斗胆求赐家父一个出身。” 武则天惊异的挑起了眉头,转念间心头已是雪亮,原来还略有些紧绷的眼角,顿时露出了柔软的笑纹,上前两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没想到你竟还有此等孝心我也曾听母亲说过,你家曾祖在前朝官声甚好,想来定然是家风严谨的,尊亲既然善书,那就更不会违了规矩,你且放宽心。”回头又对几个宫女笑道,“你们先退下,我还要拷问她几句” 玉柳几个本来正暗自有些惊诧,这琉璃是傻的么,宫里的女子,家里若是高官勋贵也就罢了,至于是平民还是小官,跟自己的前程又能有什么关系?宫中人的擢拔,便是罪官出身也不论的此等大好时机,正应乘机先占住个好位置,以后再帮家里人,岂不是容易百倍?有的忍不住便替琉璃可惜,恨不得提点她一声,有的则心生窃喜,听见昭仪这一声,这才忙都退下了。 待众人都出了门,武则天才低声笑道,“你这妮子,竟敢在我面前弄鬼你原先说的那有口头之约的良人,难不成竟是官身?” 琉璃心中一震,她原本也不准备再瞒着武则天,却没料到她竟在转眼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心思真是敏锐得可怕忙低头回道,“琉璃不是存心瞒着昭仪,只是那人,不但是官身,且是高门子弟,说出来只怕人人都道琉璃是痴心妄想,琉璃也就是在昭仪面前提了一句,别人更是一点风都没敢露过,便是夫人也一无所知的。” 武则天心头舒坦了许多,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兴趣,追问道,“那人是哪家子弟?如今又担着何等职务?” 琉璃脸上一红,半响不语,武则天便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既是有情在先,此番你又有救驾之功,别的不说,此事我定会设法让你如愿” 琉璃心头忍不住一松,不想再绷下去,开口道,“启禀昭仪,此人……”一语未了,就听门口有人到,“圣上到” 高宗穿着一件黄色绫袍大步走了进来,叫了声,“媚娘”,看见殿内情形,不由一愣。武则天拍了拍琉璃的手,对高宗笑道,“陛下,你来得正好,这里还有一位今夜的大功臣你不曾见过。” 高宗一怔,看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身上穿的是一件寻常的宫女衣服,牙色长裙,浅绯色半臂,衣服紧紧的裹在身上,格外显得身材玲珑、亭亭玉立,心里顿时一动,笑着“喔”了一声,“昭仪倒说说看,这位宫人在何处当差?又如何立了功?” 武则天见他居然没有认出琉璃来,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陛下,她哪里是什么宫女,是臣妾宫中的库狄画师琉璃,你就不要接着数砖了” 琉璃此时心中已是大定,闻言也笑着抬起了头,高宗一眼扫过去,不由惊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一张脂粉不施的素脸,但肌肤胜雪,长眉入鬓,竟有几分年轻时萧淑妃的品格,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更是晶莹清澈、熠熠生辉,几乎令人神眩。 他心头不由有些恍惚:眼前这个神采殊胜的清丽女子,真是那个一天到晚头恨不得贴到脖子上说话的胡人画师?印象里,这几个月里她在自己面前似乎晃过无数次,只是每次都是一副拘谨守礼的小家子模样,他竟从未注意到她有这样一副容貌品格。 琉璃一眼看到高宗的目光,忙敛目垂头,微笑道,“昭仪取笑了。” 武则天看见高宗的眼神,心里不由微微一沉,转眼便看见琉璃忙不迭的低了头,心思转了几转,口中笑道,“陛下有所不知,今夜正是库狄画师第一个听到了玄武门那边有人呼叫发水了,这才叫醒了众人,出去时又见各处的灯笼都被风雨打灭,便在半山亭点了那把火,臣妾那里是她去唤起人来的,便是陛下那儿,也是她和刘康一道去的。” 高宗此时已回过神来,上来携了武则天的手,“如此说来,这库狄画师倒真是今夜第一等的功臣,如何赏她,媚娘可有什么主意?” 武则天笑道,“这库狄画师是个有孝心的,不求自己的封赏,只想为她父亲求个出身。臣妾也问过,这库狄氏前朝时原也出过几位王侯,家风又极为严谨,库狄画师的父亲便能文善书。” 高宗略有些意外,上下看了琉璃一眼,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以善书选个流外官身原也算不得什么。” 琉璃心里顿时真正的松了一口气。大唐原是贱口、良民、官身等级森严的社会,一有出身,便可免赋税,成为衣冠户,于平民而言,自然是鱼跃龙门。她费尽心思所求,就是让自己的那位便宜父亲库狄延忠好歹挂一个官身,那么她的胡人面孔也好,商女母亲也好,多少便能遮掩过去。毕竟一个小官的嫡女,和一个平民胡女,身份上已完全是两个概念。至于她自己,难道她能求一个女官的职位,好一辈子出不去皇宫么? 只是这大唐的官,却也不是随便就能授予的,当年安家叔祖安叱奴因受宠于唐高祖而被封为散骑常侍,几乎惊动了朝野,至今还是一桩帝王轻许官位的反面教材。她今夜功劳再大,但身份所限,皇帝却不能明着因此去封赏她的父亲——除非她成为高宗的宠妃,那又另说。好在大唐正式官员之外,还有一种编制外的“流外官”,可由各衙门自行选拨,平民只要能写能算能做事情,就有资格去应选。库狄延忠好歹一手字写得还算漂亮,以这个名义去选流外官,并不违例。此事高宗只要交代一声,自有下面的官员去办理。虽然是“暗箱操作”,但金口玉言,又是合于情理的小事,自然断无反悔的道理。 她心头喜悦,忙行了一礼,“民女多谢陛下恩赏。” 高宗随意点点头,摸着武则天的手依然有些发凉,不由皱眉道,“御医怎么还未过来么?” 武则天微笑道,“陛下忘了么,如今臣妾都是蒋司医看的,他早已到了,臣妾急着见库狄画师,便让他让外面先候了一会儿。” 高宗叹道,“你的身子要紧,好容易调理得好了,还是要赶紧看看,万不能因受凉再生病。” 武则天摇头道,“臣妾今夜并未淋多少雨,倒是陛下该把把脉才是,正是暑日,又受了寒,若是引发了头风却如何是好?外面还有那么些事务等着陛下处置。” 琉璃见他俩你侬我侬,一颗微微悬起的心放了下来,悄悄退到一边,此时玉柳等人也早已走了进来,又劝说了几句,武则天这才躺到里面的屏风床上,放下了纱帐,宣蒋司医进来诊脉。 那蒋司医进来后低头诊了半日,眉头紧锁,高宗见了心惊,待他退下后忙也跟了出去,没过片刻,又在门外大声道,“司衣何在?” 待那司衣彩儿赶了出去,没多久却是高宗当先一步神采奕奕的走了回来。武则天已坐了起来,奇道,“那蒋司医怎么说。” 高宗笑道,“他道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今夜也未受风寒,不用吃药,只是要多休息,待到睡好了他再来请脉” 琉璃听到此处,知道再无他事,眼见玉柳已经带着几个整理床榻,忙抽空道了声,“请昭仪好好安歇,民女告退。” 武则天笑着挥了挥手,“你今夜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好了再过来陪我说话。” 倒是高宗听见“民女”二字心头一动,看着琉璃低头退下的身影,想说什么又忍在了嘴边。 此时早已过了四更,那领着琉璃下去休息的那管事宫女便笑道,“夫人她们都已是睡下了,这里睡处却是不多,画师若不嫌弃,不如到奴婢屋子里小憩片刻?” 琉璃忙笑道,“琉璃如何好打扰姊姊?” 那女官笑道,“画师太客气了,我家妹子就在紫泉殿里当差,想来若非画师示警,只怕今夜连命都逃不出来,画师若能让奴婢尽点心意,也算是帮妹子报答一二。” 琉璃听了这话,不好再推辞,只道换了谁遇上那番情形,还能不出去叫醒人?说着便随着这女官去了她的住处。不知是否是此事已经传开,这一路上遇见的宫女宦官看见她无不含笑招呼、行礼,琉璃笑得脸都酸了,好容易到了东殿的一间耳房里,那女官身后的小宫女快手快脚把床上的被褥都换了新的,琉璃再三谢了,便在那屋里歇了下来。她原本的确有些乏了,心头谋划之事又终于有了结果,躺下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门外候着的小宫女听见动静忙走了进来,伺候琉璃梳洗,吃了些点心,又换上了一套宽大些的青色衣裙。琉璃便笑道,“还要麻烦你带我去武夫人的房间。” 小宫女带着琉璃从后殿绕到西边的一间房前,一问才知,武夫人已经到了寝殿去找昭仪,只有乳母在屋里伴着月娘。乳母见了琉璃却道,“你快过去,适才昭仪还问起你来,正有件天大的喜事” p.s.多谢亲爱的xiemiao和山涛姬同学打赏的粉红票,多谢乐悠扬、romana和卷尾四只同学的平安符。谢谢大家的订阅和支持。关于琉璃给父亲求赐官身的情节,大家可能觉得有点简单事情复杂化,其实不是的,在唐代,官员制度就是非常严格,皇帝也没有权力随便提拔干部,这两天俺会在唐代生存指南里写一篇唐代怎么混上公务员……俺接着求粉红。 正文 第64章 将军威仪 帝王煞气 第64章 将军威仪 帝王煞气(50票加更) 琉璃忙问,“有何喜事?” 乳母笑道,“就你贪睡,如今大伙儿都知道,早间御医又给昭仪请了脉,说是喜脉无疑了,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这才真真是冲掉了晦气呢。” 琉璃吃了一惊,心里顿时对武则天佩服得五体投地:前年生了弘皇子,去年生了小公主,如今居然又有了这叫神马效率? 她转身要走,那乳母又道,“你去时当心着些,圣上起来时身子有些不大爽快,御医说怕是头风犯了,须要多歇着,如今外面说是淹死了好几千人,里里外外乱成一团,圣上便是想歇也是歇不了的。这丹霄殿本来就不大,能住人的房子都满了,宫女们正在收拾着暖阁,眼下只能用帘子把寝殿隔了,昭仪在里面休息,圣上便在外面听人回报事务,你切莫冲撞了人。” 琉璃忙谢了她,转身往寝殿走去,殿外守着的两个宦官看见是她,都是笑着点头,琉璃也微笑着回了。走到门口一看,心口不由一跳:高宗果然就在外面的便榻上半躺着,正吩咐着什么,两位官员在一旁提笔记录,右边那个子高些的不是裴行俭是哪个?她深吸了一口气,见似乎没人注意到自己,便向身后的小宫女摆了摆手,悄悄的进了门,转身便溜进了落下的帘子里,却不知那边高宗说话的声音足足停顿了一拍,裴行俭手一抖,纸上落下了一个墨点。 琉璃进了帘子,只见武则天正靠坐在床上,武夫人坐在榻前,低声说笑着什么,看见琉璃两人都笑了起来,武夫人忙向她招手,琉璃快步走了过去,武夫人便笑道,“亏你昨夜那件蓑衣,医师说昭仪腹中的皇裔一切安好,说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琉璃忙笑道,“哪里的话,皇裔分明是托了陛下与昭仪的福气。” 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她此刻脸色红润,眼波明亮,只是看着琉璃的目光,却有一种奇怪的深意。 几个人正说笑间,就听外面有人大声回道,“陛下,右领军郎将薛礼已在殿外等候。”高宗立刻道,“快宣他进来” 薛礼薛仁贵“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即使是在名将辈出的大唐,薛仁贵这个名字也实在是不要太如雷贯耳……一时间,琉璃只觉得心里有几万只蚂蚁在爬来爬去。 武则天和武夫人不由对视一眼,武则天笑问,“你难不成是已经听说了,昨夜你听到的声音,正是这位薛将军冒死登门呼喝?” 琉璃一怔,忙不迭点头,武则天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你想看,就去帘子后偷偷看一眼吧。” 琉璃眼睛顿时亮了,笑着福了福,悄悄走到了帘子后面,拉开一点缝隙往外看。却见外面裴行俭正拿起一份奏折念给高宗听,他醇厚舒缓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竟似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琉璃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念什么,一时竟也听住了。 直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琉璃才惊醒过来,却见从门口走进一位身披白袍,手拿银盔的将军,身材高大,似乎比裴行俭还要略高一些,脸型方正,剑眉凤眼,眉梢眼角都高高挑起,果然是不怒而威,只是双颊微松,颌下一把胡须,看年纪怎么也有四十上下光景,再不是传说中那手拿方天画戟、在万军从中所向披靡的白袍小将。 却见他进门便向高宗行了一礼,“臣薛礼参见陛下。” 高宗忙道,“将军免礼。”慢慢坐直了身子,才叹道,“昨夜危急关头,幸得卿登门大呼,朕方免于沉溺,始知世上果真有忠臣” 薛仁贵沉声道,“护卫天子,乃臣职责所在,不敢言忠。” 高宗笑道,“将军过谦了,先皇昔日东征,不喜得辽东,而喜得将军,今日将军又有救驾之功,朕便赠将军御马一匹,他日或可助将军奔驰千里” 薛仁贵静默片刻,肃然行了一礼,“谢陛下恩典薛礼纵然粉身碎骨,必不负陛下期待。” 高宗微笑着点点头,“朕相信将军。” 薛仁贵并不多言,躬身告退,转身离去时,那张沉肃威严的脸上竟有一丝掩不住的激动之色。琉璃心里忍不住嘀咕,高宗收买人心也很有一套啊一匹马几句话就让薛仁贵恨不能粉身碎骨,真是桩划算的买卖……却听高宗突然笑道,“说到救驾之功,朕差点忘了。守约,你去外殿看看司空那边还有何事要回禀的,若有奏章便一道都拿过来。” 琉璃心里一跳,忙退了回来,诧异的看了武则天一眼,却见武则天淡然道,“早间蒋司医禀告圣上说,邓才人又病倒了,风寒高热,只怕要休养好一阵子。” 琉璃不由一怔,心道,这跟我有一个铜子的关系么? 说话间,高宗已扶着王伏胜挑帘走了进来,看见琉璃,眼里露出一丝笑意:适才她从门口蹑手蹑脚的溜进了帘子里,样子实在有些滑稽,好在身姿窈窕,脚步轻盈,看起来倒也赏心悦目,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媚娘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美人儿? 一屋子人忙都向高宗见了礼,高宗笑着摆了摆手,“罢了。”又问,“媚娘……” 武则天仰头妩媚的一笑,“哎呀,都怪臣妾记性不好,玉柳,你们先出去一下。” 王伏胜玉柳等人都笑着退了出去,武夫人怔了一下,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看了琉璃一眼,也走了出去,转眼间这帘内便只剩下了武则天、高宗和琉璃三个人。琉璃只觉得事情古怪,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武则天眼波流转,对琉璃笑道,“琉璃,圣上适才跟我说,以你昨日之举,当得上才行出众,足以纳入宫中,擢为才人。不知你是否愿意侍奉陛下左右?” 琉璃怔怔的看着武则天,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一夜之间,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她不是答应了要成全自己的心愿么?猛然间,武则天刚才说的那句话掠过心头,邓才人“只怕要休养好一阵子”,是了,她自己刚刚查出怀了身孕,邓才人偏偏又病得厉害了,这万年宫明面上再无合适之人,所以,自己就成了暖床工具的最佳选择么?难道自己苦心筹划,救了他们这一家四口,结果竟是换来了这样的灭顶之灾? 琉璃只觉得胸口发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见武则天目光明亮的看着自己,轻声笑道,“琉璃,你发什么呆,这可是圣上的恩典,你若有什么谢恩的话,不如自己去跟圣上说。你原是救驾有功的,谁还会怪你不知礼数不成?” 这目光就像冰雪般令琉璃心头一凛,刹那间已全然明白过来:此事只怕不是武则天的主意,只是她也不肯为了自己而令皇帝心头不快罢了。想来皇帝兴致勃勃说要抬举她的人,她却说此人已经有了心上人,一门心思是要出宫嫁人的,听上去有些太扫兴;又或者,她对自己愿不愿意当这才人没有把握,更不肯冒险。因此,这扫兴的话,必须由自己来说,反正自己是“救驾有功”的,皇帝总不好翻脸来怪自己。 想明白此节,她心头一片冰冷,再不迟疑,转身深深的行了一礼,“民女多谢陛下抬举,只是民女不配入宫,无法奉旨,请陛下恕罪。” 武则天暗暗的松了口气,这个琉璃,果然是铁了心不愿意进宫的。 想到早上那一幕,她心头依然有些百味交集:当蒋司医确定自己是喜脉时,圣上狂喜之下信誓旦旦“媚娘,你才配当我的皇后,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让他再受他哥哥姊姊那般的委屈”可转头当医师回报邓才人的病情时,他却几乎没有斟酌就说要抬举这库狄琉璃,帝王的恩情,果然是雷霆雨露只是这种情形下,自己怎么能说出,‘库狄画师与人已经私定终身,不愿入宫’的话来? 更何况,不愿进宫当宫女,和不愿进宫当才人,本就是两回事,库狄琉璃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此等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谁知道她会不会改变主意?她也说过,除了自己再没告诉别人的。圣上既然对她动了这种心思,自己替她回了,万一她日后得知反咬自己一口又该如何是好?此事风险实在太大,而自己眼下却是一步都不能行错的倒不如就装个不知道,用话点她一点,她这般玲珑剔透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没想到她竟是直接回了“无法奉旨”…… 一眼瞥见高宗的脸色由惊讶迅速变成了微沉,武则天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诧的表情,“琉璃,这却是为何?” 琉璃低头不语,刚才她几乎脱口就想说“民女已有婚约”,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裴行俭,他的确说过想娶自己,说过他愿意娶自己,可是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一句话,他如今前程正是大好,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又何必把他牵扯进来? 武则天见她不回答,心头倒也明白了几分,抬头对高宗笑道,“想来女儿家面薄,有些事情原是不好禀报圣上的,这库狄画师历来是个妥当的人,又是个忠心耿耿的,此事都怪臣妾太过鲁莽了,请陛下还是莫要怪她才好。” 高宗漠然的看了琉璃一眼,这一生,在女人们面前,他听到过太多次惊喜若狂的“多谢陛下”,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斩钉截铁的“无法奉旨”,惊诧之余,不由有些恼火,却也有些好奇,只是此时若自己开口追问,未免也太轻率了些,只得随意点了点头,“她既然能忠心救主,想来也不敢无故抗旨,此等小事,昭仪自行处置就是。”他心绪不佳,话音自然格外的冷漠,说到“无故抗旨”四个字时,更是下意识的加重了语气。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气氛得沉闷得令人心颤。却听门外一个清润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臣有事启奏。” 在这片怪异的沉寂中,裴行俭的声音来得格外及时,高宗转身掀帘便走了出去。琉璃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却听武则天低声笑道,“琉璃,你心中可是怨我?” 琉璃心中一凛,忙诚恳的摇了摇头,“琉璃哪敢这般不知好歹,这原是一场天大的富贵,昭仪是疼琉璃才没帮琉璃回了的,只是琉璃的确不配入宫,不敢欺瞒陛下罢了。” 武则天仔细看着琉璃,只见她也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神色中略有些紧张羞愧,不由轻轻的一笑,心道,原来还是个不懂事的,只怕在外面跟那人做了点什么出来,便不敢进宫来侍奉圣上了,这样也好,眼前这女子不比邓依依,看着性子谨慎老实,却总有种让人看不透、抓不住、亲近不了的古怪感觉,她若真起了那种心思,只怕就是个难缠的。 想到此处,她安慰的拍了拍琉璃,“你放宽心,陛下最是宽仁不过的,你原是进来给我当几个月的画师而已,有了婚约不能入宫,自然算不得欺君抗旨。” 琉璃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帘外,高宗坐回了卧榻,淡然吩咐,“守约你进来回话。” 裴行俭垂眸走了进来,“启禀陛下,适才郑芝华回报,三卫人数已经大致清点过,少了一千二百余人。” 高宗惊得抬起头来,“竟有如此之多?那万年宫的人数可曾点过?” 裴行俭回道,“内宫却还好些,如今点着大约是少了四百多人。据说麟游也有多处受了水灾,司空已经着人去县城。” 高宗默然无语,不由想起昨夜里把阿胜他们惊醒的那铜锣之声,还有漆黑一片中那点在远处燃烧的火光。侍卫与宫人算来人数差不太多,按说宫人还远不及侍卫们机警,能多活了这么多人下来,大半原因只怕要归到那把火和那些刺耳的声音上,听说都是她的缘故……就听裴行俭低声道,“臣还有一件私事,斗胆求陛下赏个恩典。” 高宗一怔,“喔,你倒说说看。”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开了口,“臣于一年多前认识了画师库狄氏,与她有婚姻之约,听闻她如今就在武昭仪身边伺候,昨夜大水,不知她是否安然无恙,又依稀听到有内侍提到她的名字,心中实在有些忐忑,臣……” 此言一出,不但高宗变了脸色,便是帘后的武则天也不敢置信的转头看着琉璃。琉璃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怎么也没料到裴行俭竟会这样不管不顾跟皇帝说了出来——他明明昨夜是看见我了啊难道是听说了什么?也不对,适才他明明是去了外殿的,不可能听见那番对话,可他这话,却怎么能接得这么巧?皇帝适才便有些不快,会不会就此恼了起来? 高宗冷冷的看着裴行俭,心思转了好几转,只见裴行俭眉宇间微有忧色,神色却是一片坦然,恍若刚刚说的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不知为何胸口一阵发堵,却笑了一笑,“昨夜守约如此焦急,原来还有这番缘故” 琉璃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武则天眼神一凝,悄然走到帘边往外看去,只见裴行俭已静静的欠身行了一礼,“臣无可自辩,请陛下责罚。” 高宗脸色更寒,正想再说几句,突然听见帘子后面传来了武昭仪的一声轻笑,高宗一愣,刚刚燃起的一点火气顿时悉数熄灭,突然有些心虚起来——怎么忘了媚娘还在里面她不会以为自己在跟臣子争风吃醋吧?千万莫要让她误会了才好。 想到此处,他念头急转,脸色却舒缓了下来,“你一片忠心,朕自然知晓,适才也就是随口一说,哪有责罚之意?说来这位库狄画师不但无恙,还立下了大功,昨夜若不是她警醒机智,如今会如何还难说得紧。也罢,如今水也退了些,朕在紫泉殿书房里还放了些文书,你去看看,若还有可用的便都取回来,你对内宫路径不熟,就让阿胜和库狄画师带你吧。” 裴行俭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笑容,“臣,多谢陛下” 帘子里,武则天推了琉璃一把,“还不快去”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你个鬼妮子,回头我再跟你细细的算账” 琉璃努力抑制住嘴角的笑意,低声道,“多谢昭仪” 武则天笑而不语,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个沉静挺拔的身姿,心里暗道了一声难怪,眼见琉璃脚步轻盈的走了出去,低头想了一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琉璃走到帘外,向高宗默然行了一礼,不敢抬头多看裴行俭一眼,垂眸转身走了出去,王伏胜正在门外候着,见到琉璃,笑了一笑,“库狄画师。”又向琉璃背后看了一眼,笑道,“裴舍人,咱们这就去吧。” 背后传来裴行俭温和的声音,“有劳王内侍了。”声音里似乎也带着笑意,琉璃的脸顿时就烧了起来。 一夜的暴雨后,天气竟是出奇的清朗,群山青翠如洗,天空更是蓝得澄澈透亮,正是午初时分,阳光十分耀眼,好在万年宫处处绿树成荫,走在被雨水洗得格外干净的青石路上,几乎晒不到什么太阳。只是琉璃走着走着,却觉得自己就像被直接烤在四十度高温天的大马路上,额头的汗水止不住的冒了出来——该死,他就走在自己身后 来往的不少宦官宫女见了王伏胜与琉璃,都笑着行礼问好,看向琉璃的目光,竟比王伏胜还多些,琉璃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王伏胜便笑道,“只怕如今人人都知道昨夜半山亭的那把火是库狄画师放的了,这万年宫里,昨夜能挣出一条命来的人,谁不感激画师?” 琉璃笑了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响才道,“我也是一出来发现到处都是漆黑,一急之下才想起半山亭里有我平日作画的一些东西,这才去放起火来。” 王伏胜笑道,“那也要想得起来,若是小的,只怕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琉璃心里有鬼,更不敢接这个话,王伏胜却道,“说来小的还没有谢过画师,昨日真是好险,画师若是晚来一点,只怕……”说着摇了摇头。 琉璃忙道,“王内侍太客气了,昨日便换做是你,你能不去唤人?” 王伏胜笑而不语,心里思量:昨夜若是换做他,他自然会立刻去唤起圣上,但肯定不会记得叫人打起铜锣来惊醒大家,更不会记得放一把火,好让漫山遍野的人都能找到逃的方向,这库狄画师平日外面看着总有些拘谨疏离,内里倒真是菩萨心肠……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裴行俭一眼,裴行俭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温和悠远,王伏胜一时只觉得觉得眼前的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 进了仁寿门,站在门内平地的外侧往下一看,后宫的情形便一目了然,琉璃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山洪还没有完全退去,浑浊的黄色洪水在山谷中奔流,水位离半山亭似乎已有很远,但看上去依然让人心惊,真让人难以想象昨夜水淹到半山亭处时,又该是怎样可怕的一副场景——若是白天看清楚了水势,自己说不定根本就不敢下去唤人了 王伏胜与裴行俭似乎也各怀心思,默默的站了片刻,三人才一起往山下的紫泉殿走去,走下半山亭时,只见紫泉殿、回涧阁等处果然都已退了水,不少宫女宦官正在进进出出的收拾房屋、物件。三人刚刚走进紫泉殿的门,就看见有人抬着一个用布帘裹着长条形的物件走了过来,晃悠悠的从三人身边经过,琉璃脚下不由顿了一顿,心里一阵翻腾。只听身后响起了裴行俭温和的声音,“这里还没有收拾干净,你就在外面等着好了。” 琉璃摇了摇头,依然跟在王伏胜身后进了内殿,眼前东倒西歪的家具,头上湿淋淋的布帘,以及脚下厚厚的泥沙,无不提示着刚刚退去的那场大水。东边的书房自然早已被水泡得不成样子,书籍、文书就算锁在柜子里没被冲走的,也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字迹。此事原在意料之中,王伏胜和裴行俭东翻西拣,挑了些还勉强认得字迹的帛书装在一个木盒里。王伏胜便笑道,“小的还要去寝宫看一看,这里实在太乱,不如库狄画师先带着裴舍人到长廊那里等我一等?” p.s.吼吼,王伏胜是好银呀多谢亲爱滴kaiyanwang55、verycooldog和锅盖~同学打赏俺的粉红票,多谢乐悠扬同学的平安符还有因风吹过蔷薇同学的评价票,多谢大家啦 正文 第65章 不管不顾 无怨无悔 第65章 不管不顾 无怨无悔 万年宫北坡的环山长廊,是后宫里最阴凉的去处,长廊背靠山崖,面临山谷,就着山势蜿蜒曲折,倚栏而坐时清风拂面,不但琉璃平日爱来此坐坐,也是宫女宦官们闲暇时最爱来的地方。 此刻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分,往日里长廊上三五成群的人影却踪影不见,静得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山风吹过时带起的声音。琉璃站在一根朱红色柱子边上,那柱上绘的盘龙十分传神,鳞片都似乎微微凸起,她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抚摸着柱子上的图案,脸色平静,耳朵却有些发红。 裴行俭站在离她不到两步的地方,看着她不语,半响才低声道,“琉璃,今日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是我的不是。以后不会了。” 琉璃下意识的想说一句“无妨”,突然觉得不对,他和皇帝说出婚约的事情,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这么大的惊吓”,他的意思是……她不由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裴行俭的微笑明亮清澈得就如他背后的天空,“我自然知道。” 琉璃心头越发惊疑不定,“你到底知道什么?” 裴行俭看着她迷惑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我自然是什么都知道。” 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没有提到我。” 琉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什么都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知道圣上要纳她入宫,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同意,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没有说出和他的婚约,所以他就自己去跟皇帝说了?他挑了那个时间,来回那些话,提那个要求,难道根本就是早已算好了的?他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太糊涂?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难道不知道这样很可能会激怒皇帝?还是说,他不惜激怒皇帝,也要说出…… 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琉璃转过头去,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压下那点情绪,低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是能掐会算?”他明明是奉命去了前殿,怎么能知道寝宫里发生了什么?便是门口的宦官也不会容他在外面听壁角啊难道他真像传说中那样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了?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片刻后才无奈的摇头,“这是什么话?知道这些还需要能掐会算么?只要会察言观色便足矣。”昨日夜里他听到了内侍们议论,有个库狄画师如何救了大家的性命,当时惊喜之余,就有些担忧了,今日再看见圣上看她进去时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何况圣上还说了一句“说到救驾之功,朕差点忘了”待他算好了时间,想好了该回的话的再过去时,圣上的脸色,看见自己的眼神,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她果然回绝了那份恩赏,却没有把自己说出来 琉璃低头想了一遍,倒也隐约明白了几分,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既然会察言观色,难道没看出圣上差点恼了么?还那样不管不顾的直说出来,若不是昭仪在,今日还说不定会如何。” 裴行俭轻声的笑了起来,“琉璃,你总是小看我。” 琉璃一怔,裴行俭目光平静的看着她,“既然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你都不惧,我又惧怕什么?难不成你一直只想着要自己担着此事?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琉璃只觉得无话可说,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或许还不必说,其实昭仪已经替我求了情,你也不必这么急着说出来的。” 裴行俭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本该早些说出来的,他本该更相信她,结果到底还是迟疑了片刻。至于到了后来那份上,他怎么可能还不说?他今日说了,圣上就算一时有些恼,却不会真的如何,但他若是不说,这宫里却有太多急着取悦圣上的人,她再聪慧谨慎,又怎么能抵挡得住那么多算计?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冒这样的风险。 见琉璃神色有些沉重,他索性笑了起来,“我自然是有些急的,你这样不肯说出我来,难道是我很见不得人?” 琉璃看着他轻松的笑容,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发苦,“你怎么会见不得人?是我怕说出来,人人都道我是失心疯了。”她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的胡女,居然要嫁他这个前途无量的名门之后,莫说别人,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疯——也许更疯的是眼前这个总是笑微微的家伙? 裴行俭沉吟片刻,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也是,居然敢嫁大名鼎鼎的天煞孤星,可不是失心疯了” 琉璃愣了愣,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裴行俭看着她的笑脸,脸上也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琉璃脸上不由一红,扭过了头去。半响转起头来,却见他依然凝视着自己,那目光里的内容绝不可能再看错,绝不是她以前疑心的怜悯同情,她只觉得心底最深的地方颤了一颤,只是一直盘亘在心头的那个疑问又一次冒了出来,忍了一忍,终于还是开了口,“裴君,其实琉璃无德无才,身无长物……” 裴行俭明显怔了一下,“你还叫我裴君?” 琉璃咬了咬牙,“守约……”可是这话,却怎么也不能直接问出口。 裴行俭显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垂下眼帘,半响才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真诚,“我也不知为何,你容我回去仔细思量一番可好?” 琉璃看着他眼里藏着的那点促狭,牙根都有些发痒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裴行俭绷不住也笑了,“琉璃,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会独独信了我?你怎么不怕我会骗了你?” 琉璃老老实实的道,“因为你是裴守约。” 裴行俭本来想笑,但看见琉璃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全是认真,心里不由变得一片柔软,只是突然间想起一事,脸色慢慢的有些沉凝起来,半响叹了口气,轻声道,“琉璃,我并非你想的那般好,有时我其实在想,或许这叫乘人之危。原本我是想着待有机会外放了再说,如今看来说不定是不成了,若是留在京城,有些事情……”他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琉璃惊异的看着他,到底是什么事情,竟然能让他为难到说不出口?难道他其实已经有了好些私生子?还是说…… 裴行俭沉默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低头看着琉璃,“总而言之,我和族人之间颇多牵扯。说起来,我倒宁可自己真是天煞孤星,也好过这些纷扰,只是我也不知道,若是将你拖进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或许那时你会怨我,会后悔。只是……我不会让这些烦扰你太久。” 琉璃只觉得松了口气,比起她的那些天马行空、荒诞可怖的念头来,他和族人之间的牵扯算得了什么?既然是族人,便不是天天要面对的,再烦扰难道还会比她最早在库狄家熬得那三年更可怕,比这宫里的勾心斗角更复杂?看着裴行俭眼里那深深的担忧,她微笑起来,“你今日在圣上面前说了这番话,若是圣上就此恼了你,远了你,日后可会怨恨可会后悔?” 裴行俭摇了摇头。他怎么会后悔?他只后悔自己没有更相信她,早些说出来,也好让她少受那点惊吓煎熬。自己一直自负看人不会出错,却终于还是没敢信她到底,毕竟以这样的功绩入宫,想来还会有不低的分位,天下会有几个女子还会记得有那么一个含糊的口头约定?而自己,又能给她什么? 琉璃微微低下了头,语气轻柔,却有种斩钉截铁的干脆,“我也不会后悔。” 裴行俭看着琉璃,只觉得胸口涨得满满的,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静默良久,裴行俭突然道,“琉璃,今年冬天,你父亲的官身应当已经定下了,不知那时你能不能出宫?” 琉璃这一惊非同小可,瞪大了眼睛看着裴行俭——他还说不是能掐会算?那他怎么能知道自己昨天向武昭仪求了这个情? 裴行俭看见她的讶色,却只是一笑,“不过是流外官吏,算不得什么大事,此次我随驾过来之前,拜见过尊亲一次,他也是极愿意的。” 琉璃惊愕之下,渐渐回过味来,忍不住笑了起来,见裴行俭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才忍住笑道,“你有所不知,昨日昭仪问我想求个什么赏赐,我就求她给我父亲谋一个流外官身。”没想到,裴行俭竟是早就开始下手了难道他不应该是清如水明如镜绝不走这种后门么? 裴行俭不由也哑然失笑,半响又摇了摇头,“这样的小事,我自然能设法做到,何必求到武昭仪那边去?” 琉璃有些心虚,她其实……压根就没有想到他也会去做,她已经习惯了凡事都自己去谋算,去争取,习惯了绝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没想到自己谋划了两个多月,冒了这样一场风险争取来的恩典,眼前这家伙居然不声不响早就算计好了。她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山下那被烧的黑乎乎的半山亭,原来自己还真是白忙乎了一场其实,她之前根本就没把握能立下救驾之功,点那把火,想的是能多救些人,能给皇帝和武则天引个路,反正她所求也不算太多,可看昨夜的那番情形,如果没有她,真还能有别人去唤起武则天和高宗……算了,不想了,这事情太过深奥复杂,不是她一时能想得明白的。 她收拢心思,却见裴行俭正看着自己,只得赶紧笑了笑,笑容里多少有些讨好,“出宫之事,自然要听昭仪的,但我想着,明年总该能出来了。” 裴行俭眼睛一亮,“琉璃,我们明年就成亲好不好?” 明年?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心里不由一沉。 p.s.多谢亲爱的荒芜之殇和kevin1打赏俺的粉红,多谢乐悠扬和看风景DM赏俺的平安符……谢谢大家。 正文 第66章 隐忧后患 旁敲侧击 第66章 隐忧后患 旁敲侧击 裴行俭看着琉璃突然微微变了脸色,心下不由有些诧异,忍不住问,“怎么?你可想起什么了?” 琉璃怔了一下,心思电转,苦笑一声,“我突然想起,我画了两个月的《万年宫图》昨天放火时忘记拿出来了。” 裴行俭松了口气,微笑道,“你若没有忘记,那倒是奇了。” 琉璃也暗自松了口气,垂眸笑了笑,她想起的事情自然不是那《万年宫图》,从落笔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会烧了它,不然正如裴行俭说的,她在那种情形下还记得把画收起来,也未免太过奇怪。 其实她想起的是,自己若没有记错,应该就是明年,裴行俭便会被高宗一竿子贬到西域去,成为武则天通向皇后宝座道路上的第一筒官员炮灰……那么如今,她应该怎么做? 一时间,各种念头纷纷涌上心间,琉璃怔了半日,抬头看见裴行俭还在看着自己,目光里带着期待,这才想起他问的那个问题,脸颊开始有些发烧,刚才自己光顾着胡思乱想,都没想起,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婚……是的,她曾经害怕过,怕自己不配站在他的身边,怕他命中注定的妻子会是别人,她甚至不敢太多的去想这件事情,可是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眼前,目光里的温暖,几乎可以抵消掉这个陌生时空里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就算是一个赌局,她也愿意押上这一把 看着裴行俭,琉璃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裴行俭的眼睛越来越亮,慢慢的笑了起来,他平日的笑容总是温和里带着点清远,但这一刻的笑容却明亮得让琉璃眯了眯眼睛。她低下头,想藏住嘴角那份笑意,突然又觉得这样更傻,索性抬起头向他微笑起来。 相对无言中,似有有一种暖暖的气流在两人之间回荡,裴行俭走近了一小步,低头凝视着琉璃,琉璃看着他的眼睛,看着山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与衣角,突然间只觉得很想伸手帮他把头发拢好,把衣角抚平,这念头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敢再看他,转头向山下看去。 她没有看见,裴行俭的手已经握成拳头,背到了身后,只听见他低声的叫了句“琉璃”。 “嗯?” “无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琉璃低头微笑,一时什么话都不想再说,眼前的青山蓝天,都美好得令人沉醉,就连山脚下的洪水,看起来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怖。只是眼睛无意中一扫,山下的青石路上,那个远远走过来的人,似乎是王伏胜。 这身影让她突然清醒了过来,迅速想了一遍,还是开口道,“你刚才说到出宫,其实我入宫没多久就曾跟昭仪说过,我身有婚约,日后是想出宫的。昭仪当时便应了,日后会设法帮我完成心愿。这些日子以来,昭仪其实一直很照看我,今日的事,便多亏了她,若是日后出了宫,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昭仪的恩情。” 裴行俭看着她,神情变得有些困惑,“你入宫之时,就和武昭仪说过你日后想出宫?你昨夜求她给你父亲一个流外官身,她都答应了?” 琉璃点了点头,如果现在让裴行俭知道,武则天对自己很好,让他知道武则天赞成他们的婚事,日后是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去反对武则天封后? 裴行俭的眉头渐渐的锁了起来,认真的盯着琉璃,“那今日早间,圣上是否跟武昭仪说过,想让你入宫?” 琉璃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突然醒悟过来有些不对,“昭仪也不知我愿不愿意,所以才没有提。” 裴行俭目光转向远处,默然无语,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肃然,琉璃一颗心顿时悠上了半空,忙道,“昭仪对人一直很好,就是有时会前思后想得多些,刚才若不是她,圣上说不定还会生气……” 裴行俭的视线落回到琉璃脸上,神色变得柔和起来,半响叹了口气,“琉璃,或许是我多虑,只是,人心莫测,你一定要当心些,不要太信了别人。须知,世人原是大奸似忠,大恶似善,有些人看似毫无私心,其实不过因为他所谋更多。” 琉璃怔怔的看着裴行俭,突然明白自己大概是弄巧成拙了,心里不由十分懊恼:自己说话怎么就没有再多斟酌些裴行俭,他没事这么见微知著做什么?不,或许自己一开始就想岔了,以他看人的眼光,怎么可能会相信武则天会是善良无害的一个人?看来这事情,还得从别的地方入手,只是,眼下又该如何跟他说? “裴舍人,库狄画师,劳你们久候了”王伏胜笑嘻嘻的声音从长廊下传了上来。琉璃暗自出了一口气,裴行俭已笑道,“王内侍,是裴某劳烦你了才是。” 琉璃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见裴行俭已神色平静的伸手拿起装帛书的木盒,对上自己的目光,眼睛亮亮的笑了起来。 三人碰了头,还是琉璃和王伏胜在前面引路,王伏胜依然是谈笑自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琉璃也尽量自如的搭着话,倒是裴行俭更沉默了一些,琉璃乘转弯时悄悄的回头,看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到了寝殿外面,王伏胜进去回报,琉璃停住了脚步,转头看了一眼裴行俭,裴行俭也正在看着她,嘴角含着微笑。下一刻,高宗的声音传了出来,“守约,你进来吧。” 裴行俭向琉璃轻轻的点了点头,大步走了进去。琉璃转身走向后面,他的声音从背后的屋子里传了出来,渐渐的模糊,待她转过屋角,便再也听不清楚。琉璃低下头,微笑不可抑制的绽放在嘴角。 刚刚走了几步,迎面而来的一个小宫女看见琉璃,快步走了过来,“库狄画师,昭仪适才吩咐,你若无事便先去暖阁一趟。” 武则天?琉璃顿时打起了全副的精神,笑道,“自然无事,我这就过去。” 丹霄殿的暖阁并不算太大,昨日武夫人和琉璃几个还在这屋子里换了衣裳,不过此刻房间已重新布置了一翻,看上去却有几分像缩小版的丹霄殿寝宫,用一架八扇的屏风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面看得见是一张六尺宽的檀香床,外面也是案几坐席等物,武则天便坐在案几后面,眼前居然堆着两叠文书。看见琉璃进来,便笑着招手,“快过来坐。” 坐?琉璃愣了一下,这外间里唯一的坐席就是武则天坐着的那张,武则天已笑着拍了拍身边,“你不坐近些,这账可怎么算?” 琉璃不敢迟疑,快步走了过去,苦着脸叫了声,“昭仪。”老老实实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诚诚恳恳的道,“今日之事,多谢昭仪体谅,琉璃不是存心想瞒着昭仪,昨日原就想说的,圣上恰好进来了,这才没说出来。” 武则天想了想,笑道,“也罢,算你说的有理。只是当初你和我提起有婚约时,怎么一点风儿也没露?” 琉璃叹了口气,“那时琉璃自己都觉得此事十分渺茫,不过是存个念想在心里罢了,只怕说出来,倒真成了个笑话儿。” 武则天微笑里已经带上了几分促狭,“我倒想听听这个笑话儿是怎么来的。” 琉璃脸上忍不住有些发烧,却也知道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斟酌了一下只能道,“琉璃原先在西市做画师,曾经,曾经帮他做过一副六扇的夹缬屏风,说是给他恩师寿诞的礼物。因那画与一般的不同,便商议了几次。后来琉璃给夫人做那插屏,又求他来写过一回字,一来二往的就有些熟了,后来才……只是,琉璃也知道此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因此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过。” 武则天看着琉璃笑道,“那为何如今又敢说了呢?” 琉璃对着这张随意的笑脸,心里不敢有一丝懈怠,垂头道,“琉璃原先不敢说,是因为和他的身份天差地远,说出来徒惹笑谈,可如今,昭仪对琉璃这般照顾,昨日又应了赐家父一个出身,琉璃便想斗胆……斗胆请昭仪成全。” 武则天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昭仪,有什么成全不成全?如今看来,那裴守约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只是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不去他那里?以他裴氏子弟、天子近臣的身份,便是魏国夫人,也不好如何。” 琉璃沉默片刻,低声道,“琉璃身份卑微,能得君子垂青,已是莫大的福分。当时琉璃一身的麻烦官司,险些便连累了舅父一家,他又是蹉跎了十年才有这番际遇,琉璃怎能因为自己拖累了他的前程?其实,若不是昭仪与圣上如此情深意重,琉璃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此事的。昭仪的恩宠,便是对琉璃最大的成全。” 武则天静静的看着琉璃,似是没想到她会坦然说出这番话来,半响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有心的。你可知道,圣上适才已经说了,要把你赐给裴守约?” p.s.抱歉啊抱歉,呃,睡过头了……多谢亲爱的白籽籽同学的粉红,乐悠扬同学的打赏。真是太抱歉了…… 正文 第67章 有意效忠 无心插柳 皇帝要把自己赐给裴行俭?琉璃不由惊得抬起了头,张嘴刚想说什么,不知为何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裴行俭那声轻笑,“琉璃,你总是小看我”,这淡然的声音让她刚刚急跳起来的心突然变得笃定起来,低头轻轻的叹了口气,“只怕是,他又要惹圣上不快了。” 武则天微微吃惊的挑起了眉头,眼前的琉璃神情沉静,眉宇间虽有担忧,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心里转了几个念头,终于化成了一声笑叹,“裴守约竟是如此待你倒不枉你一心一意为他谋算。说起来,两架屏风,一段姻缘,正是佳话,圣上最是宽厚的,定然不会如何。只是这样一来,此事圣上却是不好过问了,不知你如今又作何打算?” 琉璃胸口一紧,索性抬起了头,“若非昭仪,琉璃只怕已为奴婢,连做妾都不可得,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姻缘?琉璃虽然胆小愚笨,却也知晓轻重,如今自然是要继续侍奉昭仪与夫人,待昭仪安枕无忧、无须琉璃追随左右了,或是昭仪觉得琉璃在宫外更能得用些之时,再想那日后也不迟。” 她神情坦然的看着武则天,心里却有些紧张:她这两个月若看得不错,如今的武则天,在后宫中已是安枕无忧。且不必说高宗在小公主死后再也不曾踏足皇后的立政殿一步,让后宫之人彻底看清了风向。更重要的是,她的手里,已经有了实实在在的权柄和人脉。此次来万年宫,皇帝在嫔妃里只带了她和邓依依,但殿内省、六尚局等后宫官署却是带了全套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武则天在打理万年宫后宫的诸般事务中,已将这些管理着后宫衣食住行的女官内侍们逐渐掌握在手里。那位远在三百里外的王皇后,实际上已是一无所有,至少在后宫里,大概是再也翻不出浪来。 聪敏如武则天,应当知道,目前她最缺的,已不再是后宫的帮手,而是外朝的助力——譬如裴行俭。 武则天看着琉璃清澈的眼睛,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容,“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便是以前母亲曾助过你,昨夜的事情也足足抵得过了,说来你今年已是十六,年纪也不算小,倒是不好再耽误久了,你且放宽心,此次待咱们回了长安,我必为你打算一番,你昨夜那样一番功劳,虽然不能抬举你入宫,总要多给你些体面。” 琉璃心里一松,忙感激的欠身行礼,“琉璃多谢昭仪成全。”又叹了口气,“昭仪再莫提昨夜,昨夜琉璃做的事情哪里抵得过昭仪的恩情?莫说便是没有琉璃,圣上与昭仪也定然能无恙;都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没有昭仪,琉璃下场又能比做鱼虾好得了多少?” 武则天的笑容果然更亲切了些,轻轻拍了拍琉璃的手,“你就是恭谨太过了些,我心中自是有数。”说着又指了指面前那堆文书,“你还未用过午饭吧,夫人那边应该给你留了,本想跟你多说几句,只是……这些却也不知要看到几时了。” 琉璃随着她的示意往案几上看了一眼:桌上放的是两叠绢黄纸,离得最近的一份第一行写着“司空上柱国英国公臣绩”“太尉扬州都督监修国史上柱国公臣无忌”之类的字样,却不知到底是什么。 武则天看见她的神情,笑道,“你自然是不认得的,这是些敕书和奏章,因圣上身子有些不爽,看多了便头疼,原想让裴守约念,一则慢了些,二则如今万年宫外朝人手不足,他也是忙的,因此就推给我这闲人了,我正摸不着一个头绪。” 琉璃笑道,“昭仪过谦,琉璃就不打扰昭仪了。”那两叠公文放得齐齐整整,用薄签分门别类,有的已夹着纸条批注,哪里是抓不着头绪的样子?原来武则天的政治才华,这么早就已经开始显露…… 她站了起来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走到武夫人的屋子时,门口的小宫女才通传了一声,武夫人便几乎跳了起来,眼睛亮亮的上下打量着琉璃,琉璃心里默了一默,只能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 武夫人眼珠转了转,笑道,“你们都下去吧,翠墨,你叫人去把琉璃的食盒拿过来。”众人还未出门,她一把便抓住了琉璃的手,“媚娘说的可都是真的?你和那裴守约……” 琉璃索性坦然点了点头。 武夫人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怪道你会找他写屏风,怪道他竟然就写了,我怎生就没想到只是,他那样的命格,你难道就不忌讳?你的父母亲也愿意?” 琉璃想了想,依然点头。裴行俭说过,他已经拜访过库狄延忠,那家伙做起事情来定然是滴水不漏的,想来自己的那个便宜父亲有了当官的指望,绝不会介意自己嫁的到底是天煞孤星还是杀破狼君。 武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眼前之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但比起自己先前疑心的陛下想召琉璃入宫,似乎又更好些,想了半天只能道,“你可想过要再占卜一回?说来我在太史局倒还认识两个卜者。” 琉璃点头笑道,“若有需要时,一定来麻烦夫人。”——假如武夫人认识的是李淳风,她不会介意搞搞封建迷信活动的。 武夫人满意的笑了起来,一时有小宫女拎了个食盒过来,放在一边的小案几上,武夫人就笑道,“特意给你留的,如今你也没有房间,就在这里吃就是了。” 琉璃只得再三谢过,过去打开一看,是一碟炙羊肉和一碗水花冷淘,安安静静的几口吃了个半饱,放下碗筷时,却见武夫人依然在兴致盎然的打量着自己,额角一滴冷汗不由慢慢流了下来。 …… …… …… 丹霄殿的寝宫里,裴行俭也刚刚吃完冷淘,站起来欠身行礼,“多谢圣上。” 高宗刚刚听完御史大夫崔义玄回禀朝中的一些事务,正半闭眼睛沉吟不语,听见裴行俭的声音,睁眼向崔义玄摆了摆手,“朕再想想,崔卿辛苦了。” 崔义玄忙告退而去,高宗以手支颌,转头对裴行俭笑道,“听说你从昨夜忙到此刻,饭食都未用一口,若是朕不让人给你留上一份,难不成还要继续饿下去?” 裴行俭想了一想,也笑了起来,“臣还真是忘了。” 高宗呵呵一笑,“适才若不是武昭仪提起,朕也忘了,你和郑将军、薛将军、崔大夫几个都是一夜辛苦的。” 裴行俭心里一动,微笑着回道,“都是臣子本分,不敢言辛苦。” 高宗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朕倒依稀记得当初那架春江花月夜的插屏,似乎就是这库狄画师所画?” 裴行俭点头,“正是。” 高宗笑了笑,叹道,“你们既然当初就有情,为何耽误到现在?也罢,不如朕就将她赐给你,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话。” 裴行俭怔了怔,郑重行了一礼,“多谢陛下成全,只是此事臣还未来得及禀告圣上,这库狄氏,臣原便是欲娶她为妻,故此才耽误了下来。” 高宗吃了一惊,支起了半个身子,“守约此言当真?” 裴行俭正色点头,“不敢欺瞒陛下。” 高宗怔了半响,摇头笑了起来,“守约,此事却有些匪夷所思了,你就不怕招来物议?你如今身份不同,那库狄氏虽然美貌聪颖,到底身世差些,便是两情相悦,纳回家便是,你如今已是六品,倒也置得起媵妾,为何定要娶她?莫非这是库狄氏所求?” 裴行俭淡然一笑,“臣身世畸零,原是被议论惯了的。库狄氏是在臣最落魄时所识,于我助力甚多,非但有情,亦有恩有义,更是臣的知己。臣不忍为避物议,便置她于委屈之地。说来此事库狄氏并未提过,然则人生不满百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所携之人,并非真心所悦之人,又有何趣?” 高宗慢慢的坐了起来,低头咀嚼着裴行俭的话,缓缓点头,“守约,你所言甚是,人生不满百年,若是连携手钟情的女子都须得委曲求全,着实无趣得紧” 裴行俭一怔,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高宗却是不觉,越想越是感叹,扬声道,“阿胜,扶我去西暖阁” 王伏胜忙走了过来,高宗心神不属,也未与裴行俭再说一句,扶着王伏胜便往后去了。裴行俭站在那里,半响长出一口气,摇头苦笑起来。 西暖阁里,武则天刚刚看完一份奏章,提笔写下两行摘要,吹干后夹在了奏章里,突然听见门口宫女扬声到,“圣上到”,不由也吃了一惊,忙站了起来,还未迎出门去,高宗已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与平日颇有些不同。 武则天心中微动,笑着迎了几步,“陛下怎么过来了?这些文书臣妾才看了一半。” 高宗看着武则天,柔声道,“媚娘,辛苦你了。” 武则天越发有些惊讶,不动声色的看了王伏胜一眼,却见他满脸微笑,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心里这才踏实了,上前扶住了高宗的手,“陛下怎么突然这般见外?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高宗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媚娘,这些年来,也就你能为我分些忧。” 武则天轻轻的摇头,“若是没有陛下,臣妾此生早已风中飘絮。便是做再多,也报答不了陛下的恩情。” 高宗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放心。”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媚娘,你刚有了身子,原是不该操劳的,不过这些日子只怕还歇息不了,朕还有件事情让你做。” “你也看了禇相刚上的那份奏折,建言拨款重新刊发《女则》,朕思量着,既然如此,不如让你再续写几篇,一道刊行天下” 武则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高宗,《女则》十卷是长孙皇后所写,评点历代后妃,畅述为后之德,续写《女则》,刊行天下,他的意思是…… 高宗看着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 p.s.多谢亲爱的淡的极致和流云染墨同学打赏的粉红票…… 正文 第68章 暗闻私语 明送冷淘 中伏这一日的午后,万年宫突然下起了雨。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后一刻雨点便噼里啪啦的乱砸下来。琉璃和阿凌紧赶慢赶逃到长廊中,衣服还是湿了一半。因万年宫着实凉爽,琉璃穿的是一件八成新的缃色窄袖绫襦,虽湿了些,看起来还不狼狈。阿凌身上却是穿着宫中刚发下的玉色纱衫,被雨水一打,紧紧的贴在了身上。她低头一看,忍不住跺着脚骂道,“这贼天气”琉璃看着手里被打湿了大半的纸簿,不由也苦笑起来。 万年宫的那场大水如今已过去了一个多月,被水淹过的宫殿楼阁都已收拾过一遍,若从外面看,除了山谷中被泡了两天的几处院落,大多数地方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不过,武昭仪并未搬回紫泉殿,而是住进了丹霄殿侧后方的御容殿里——位置相当于太极宫里皇后所住的立政殿,而用度礼仪,亦渐同皇后。 琉璃并不知道这消息传回长安,会引起怎样的震动,然而在万年宫里,一切似乎都显得顺理成章,只是在武则天的御容殿外,每日等候召见的女官内侍越发的多了,武则天也越发的忙了起来,又要主持后宫事务,又奉旨修撰《女训》。入伏之后,暑湿加重,高宗的头风发作过两回,每当此时,武则天还要帮他翻看奏章、处理敕书。琉璃陪着武夫人去看她时,她常常是连闲话都没时间说几句,好在气色却愈显鲜润。 武夫人则搬到了御容殿西面的排云殿里,遥遥对着聚杜水而成的西海,比别处又分外凉爽几分。琉璃自然也随武夫人搬到了山上,就住在御容殿的最靠外侧的西楼里。 琉璃如今也是极忙的,一场大水之后,武则天的衣物都要重新制过,这一次,她选的服色文饰一反从前的淡雅低调,变得庄重华丽。尚衣局的绣工们固然日夜开工,琉璃也几无休憩之时。 只是今日乃是中伏,按唐律,三伏的首日也是法定节假日,官员固然不用处理公务,后宫六尚局等处也能歇假一日。琉璃这才得了闲,出来四处逛了一番。她的《万年宫图》早已付之一炬,武夫人见过那图样,生生的叹了半日可惜,琉璃自己也暗自下了决心,这次要重新好好的画一幅出来,若能流传后世,也好让人知晓群山之中,曾有这样一座人间仙境般的宫殿。可惜好容易抽出时间来勾画草图,便又挨了这场雨,她心里忍不住嘀咕:难不成这《万年宫图》是属龙的?跟雨水也太有缘了些 待到长廊中站定,琉璃随意望了一眼,心头倒是定了几分,入伏之后,这宫中上下人等都讲究午休,此刻只怕都在睡觉,长廊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原本她选这个时辰出来就是爱这份清静——如今后宫里人人都认识她,个个见面都必要跟她见礼问安,她平日出来连路都走不快,哪里还能静下心来画画?此刻偌大的长廊里也只有她们两只半湿的落汤鸡,倒是省的丢人现眼了。 雨势越发的大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这长廊本就不深,一阵风迎面吹来,雨丝随之打在了琉璃和阿凌的身上。两人无法,只能沿着长廊里侧往西走,指望着能找个避风的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突出的岩石下面,这才略好了些。 夏日的雨来得快停得也快,不过一盏茶功夫,雨点已经变得淅淅沥沥,琉璃回过头去正想与阿凌说话,却见阿凌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侧耳听着什么。 琉璃好奇心起,也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两步,竖着耳朵一听,果然长廊上面的亭子里似有人声传来,听得出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琉璃心里吃了一惊,若是隐私之事,听到耳朵里岂不是自找麻烦?忙拉了阿凌要走,阿凌摆手不迭,又凑到琉璃耳边道,“是阿胜和邓才人。” 王伏胜和邓依依?琉璃不由愣了愣,却听头上传来那女子的声音略高了些,“这些话再莫拿来哄我我这身子已是毁了,永世都无出头之日还有什么日后不日后?”正是邓依依的声音。琉璃这才记起,这邓依依上次雨夜受寒,病得甚重,似乎一直也没有调养得大好,如今倒是住进了北坡高处的一处楼阁里,似乎就是在此附近。若不是突然听见她的声音,琉璃都快忘记万年宫里还有这号人物了。 男子似乎又劝说了几句,雨声渐歇,他们的声音倒是听得更清楚了。邓依依冷笑道,“阿胜,你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境?我如今别无所求,只求看到那王氏下场比我更惨” 男子的声音也大了些,“六娘,你自小便最是好强,可此事多想又有何益?蒋司医那般本事,连昭仪都调养得大好了,你又何必灰心?”琉璃这时也辨别出来,说话的果然是王伏胜。 两人又说了几句,说的倒也不过是如何调养身子,又如何奉承圣上的话。半响就听邓依依叹道,“阿胜,多亏你还照看着我,不然只怕我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过问。” 王伏胜道,“圣上也是惦念着你的,不然怎么会想起给你送这碧玉竹枕?昭仪不也常给你送参茸过来?你好好保养,再莫多想了。” 邓依依冷笑道,“这话说来,你自己只怕也是不信的吧?” 王伏胜沉默半响,似乎叹了口气,“雨也停了,只怕圣上起来会找我办差,我先回了,你记得好好吃药才是。”邓依依言语含糊的低声说了两句,随即人声渐远,再无动静。 琉璃心里琢磨,这两人莫不是从小在宫里就认识的?听着交情不像一年两年了,面上倒是从来没有露过。回头就看见阿凌眼睛闪闪发亮,忙拉着她走出老远,才低声道,“今日之事,还是莫要告诉别人的好。” 阿凌轻声笑道,“奴婢自然不会说,阿胜平日就是极照顾人的,这要说出去,他的前程岂不是完了?” 琉璃奇道,“听那话头,他和邓才人似乎是旧识,说的却也没有甚么,这事情难道在宫里也犯忌讳?” 阿凌点头道,“自然是,邓依依若只是女官也就是罢了,如今已是才人,却和圣上身边的宦官有私下的交情,就算并没什么,也是犯忌讳的。这邓才人以前虽然性子尖刻了些,如今也是可怜的,奴婢又何必做这雪上加霜的事情?” 琉璃顿时想起邓依依刚被擢为宝林的那日,打扮得何等华丽,容色又是何等光艳,也不过半年多光景,就成了这般模样,心头忍不住也有些感慨:在武则天身边打高宗的主意,果然是找死的最佳途径。 一时风停雨住,天边的乌云还未完全散去,一轮白日又出现在空中,阳光直射下来,比雨前似乎更烈了三分,琉璃和阿凌身上的衣裳倒是片刻就干得差不多了,但雨痕犹在,两人只得重新回排云殿换了一身衣裳。琉璃坐下来喝了一杯从殿外醴泉里打来的清甜泉水,还没想好要不要再出去,有小宫女嘻嘻哈哈的跑了过来,“大娘,大娘,昭仪唤你过去呢” 琉璃微微吃了一惊,这时辰武则天怎么会突然想起叫自己过去?只是看这小宫女笑得甚欢,心里倒也不甚着慌,站起来便跟着过去了。 万年宫山顶几处宫殿之间都有长廊相连,从排云殿东门出去,穿过一道长廊便到了御容殿院门口,一路进到了东殿里,只见武则天和往日一般,正跪坐在案几前面,提笔写着什么,看见琉璃进来才放下笔,站起来笑道,“大热的伏日,听说你尽在后山走,怎么也不怕晒黑了?” 此时之人,无论男女都是以白净为美,莫说女子离不得脂粉,便是男子傅粉也依然寻常。到了夏季,自然人人避日如仇,似武则天、武夫人,不到红日西沉绝不出去。琉璃却是不爱傅粉又喜欢晒太阳的,好在她天生肤白,只能笑着答道,“琉璃倒是喜欢晒一晒。”晒着太阳,会让她觉得心情愉快,莫说她的皮肤原是晒不黑的,就算一晒就黑,她也会照旧贪恋那点温暖明媚的感觉。 武则天看了琉璃一眼,摇头一笑。琉璃这才注意到,她今日身上穿着一件绫纹罗绯衫,系着单丝碧罗笼裙,红配绿的颜色,却一丝不显俗艳,反而衬得她的脸色越发皎洁如月,忍不住赞了一声,“今日昭仪气色真好” 武则天笑道,“莫不是要我再赞赞你做的这裙子?”琉璃定睛一看,那裙上镂金牡丹的绣图,可不正是自己的手笔,不由也笑了起来。此时工笔花鸟画还未出现,她画的这些绣样的确是独步大唐,一看便知。 武则天便道,“今日是中伏节,按理官吏都要回家休沐,只是这些随驾的却也说不上什么,我便吩咐尚食局做了些荷叶冷淘的加造,也算是应节的意思。” 琉璃自然知晓,这入伏讲究的便是吃冷淘。武则天说的荷叶冷淘,她午间已吃过,大约以荷叶汁揉面,削薄片入水,熟后再过凉水,拌上香菜等调味,出来后盛在牙盘里,色碧味凉,当真是消暑的好吃食。只是,武则天让尚食局给万年宫随驾官员开小灶,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武则天见她愣愣的看着自己,又灿然一笑,“听闻裴舍人近来日夜辛苦,我让玉柳特意留了一份出来,不如你去送上一遭?” p.s.多谢亲爱的阳光酸梅和惘然如梦同学打赏的粉红,多谢亲爱的看风景DM、乐悠扬和aahhmm打赏的平安符,已经59票粉红了,阿蓝再向大家讨一张,明儿早上好加更,谢谢大家…… 正文 第69章 暗潮汹涌 情愫荡漾 从丹霄殿往前,便是万年宫的主殿大宝殿,只在大朝之日才会用上。和万年宫其他宫殿一般,这大宝殿规制不大,不过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但琉璃碧瓦,粉墙玉阶,又是矗立在天台山的最高处,在日出日落之时看去,当真是“珠壁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蔽亏日月”。大宝殿前的两道长廊幽延回转,通向几座东西向的殿宇,便是随驾的中书、门下两省的臣工们办公及居住的所在。 琉璃走在这人字拱顶的秀雅长廊之上,心里多少有些扑腾。这个月以来,她再不曾去过丹霄殿,却也曾听武则天说过,水灾之后诸事千头万绪,随驾官员中长于庶务者本就不多,司空李绩又着了风寒,高宗便让曾任刺史的御史大夫崔义玄统筹、裴行俭协理,清点善后修葺重整的各种事务,两人安排得井井有条,高宗曾笑言,这两人都是有文武之资,实务之才的。 想来这一个月,他大概真的是辛苦。只是,武则天这番安排,却不会那么简单……最近难道还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成? 琉璃正想得出神,就听走在她身边的宦官魏安道,“库狄画师,往这边走。”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一处小院前。 魏安笑道,“裴舍人就住在里面,您看是否要小的先去通传一声?” 琉璃忙道了声不敢,这魏安也是咸池殿里的管事太监,品级与刘康相当,年纪还要略大些,她哪里敢这么拿大?只能笑道,“咱们都是奉命来送加造的,有什么通传不通传?” 魏安笑着点了点头,拎着食盒轻车熟路的走了进去,那院子并不大,屋前种的两棵合欢树倒是颇有年头了,院角的绿苔中卧着几块奇石,正面是一间面阔三间的楼阁,两边廊下各有庑房,此刻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树上知了的叫声。魏安上了台阶,从廊下转到南面,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抬手轻扣了两声。琉璃只觉得心也砰然跳了两下。 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孔,看见魏安和琉璃,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魏安已先笑着开了口,“今日中伏节,我等是来给裴舍人送冷淘的。” 少年立时笑了起来,行了个礼,“请内官与阿监稍待,我家舍人这就来迎。” 魏安忙道,“不敢劳烦舍人。”说话间只听踢踏声响,裴行俭含笑的声音响了起来,“可是魏内侍,快请进。” 魏安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走了进去,琉璃默然跟在后面。只见里面原是内外两进的屋子,裴行俭正站在外屋当中,大概是午睡刚起,形容与平日颇有些不同,身上穿了件白色短衣,青色下裳,外面披着月白色的半袖,头发只是用了一支木簪挽住,脚下穿的是双木屐,不冠不履,容色清爽,比往日平添了十分洒脱随意。 裴行俭看见魏安身后的琉璃,笑容一凝,随后才慢慢加深,转头对魏安道,“如此暑日,劳烦魏内侍了。” 魏安正低头打开食盒,双手端出一个折枝花纹的带盖银碗和一个装了几块金酥小饼的牙盘,放在了外屋的案几上,听到裴行俭的话,直起身笑道,“不敢当,若是没有裴舍人日夜辛劳,小的哪里能过上这伏节?是圣上和昭仪惦记着裴舍人近来辛苦,才特意遣了小的过来。” 裴行俭微微欠身,“臣多谢圣上与昭仪的赏赐。” 魏安又对琉璃笑道,“库狄画师,您看这里还有一份是要送给崔大夫的,崔大夫住在外朝,画师却不好出去了,不如您在这里等小的一会儿,小的回头过来再找您?” 琉璃虽然知道这一趟出来,武则天必有此意,但脸上忍不住还是有些发热,点了点头,“有劳了。” 眼见魏安笑嘻嘻的走了出去,那个少年不知怎的也出溜一下消失在了门外,屋里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窗外的知了声似乎越发的响亮了。半响,只听木屐踢踏两声,裴行俭走到了琉璃面前,琉璃看着那青裳的衣角已停在自己面前不到一步,只觉得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又听见他低低的唤了一声,“琉璃。” 琉璃心里突然有些鄙视自己,咬了咬下唇,她抬起头来努力展颜一笑,裴行俭慢慢的也笑了起来,眼里闪动的光芒明亮愉悦,突然道,“琉璃,你饿不饿,陪我用一点可好?” 琉璃忙摇头,“我,吃过了。” 裴行俭却道,“只用一点好不好?” 琉璃微微奇怪,只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里隐隐有期待之色,顿时再也说不出“不好”两个字,点了点头。裴行俭的笑容变得更加明亮,走到案几前坐了下来,让出半边位置,抬眼看着琉璃。 琉璃和他并肩跪坐在了坐席的茵褥之上,只觉得感觉十分异样,脸颊已不可抑制的烧了起来,悄悄看了一眼裴行俭,他在正低头拿开那银碗上的盖子,距离这么近,能看出他的确消瘦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痕,能看清他的侧面轮廓线极其漂亮,额头饱满,鼻梁挺直,有着雕塑般的流畅,睫毛又长又密,所以显得眼睛格外深邃。她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裴行俭放好碗,侧头看着琉璃,嘴角微扬,把那碟金酥饼推到了她的眼前。琉璃不敢再看他,默默的从袖子里拿出干净的帕子,包住一块不过半指长的酥饼,小口吃了起来,金酥饼里的馅料大概是乳酪,凉了之后味道着实有些发腻,琉璃吃在嘴里,只觉得舌尖都是沉甸甸的。 裴行俭也拿起了筷子。他吃得并不算慢,也有些随意,一碗冷淘没过多久就下去了一半,却安静得只能听到银筷碰触到碗边时发出的声音,动作里更是似有一种悠然的韵律,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顿时让本来想多陪吃一会儿的琉璃有些自惭形秽,咽下第二块酥饼就用帕子擦了手和嘴,再也不好意思吃第三块。 裴行俭看了琉璃一眼,夹起了一个金酥饼,吃了一口,似乎怔了一下,又吃了几口冷淘,这才放下筷子,自然而然的从琉璃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角,随手便收到了自己的怀中。 琉璃一呆,想说你把帕子还给我,又觉得说出来也太傻,想了半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手将银碗碗盖盖上,把碗和盘收拾到了案几的一边。却听裴行俭道,“琉璃,多谢你。” 琉璃有些惊讶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他的脸上有一种异常明亮的光芒,看见琉璃讶然的眼神,垂眸微笑道,“那酥饼那般冷腻,你竟然空口吃了两块。” 琉璃不由有些茫然,实在不大明白他怎么会在意这样的小事。裴行俭也不多说,只双手一按站了起来,“我适才本是准备煮茶的,你若喜欢,我这就煮给你喝。” 琉璃下意识的就想摇头,这时候的茶她自然喝过,味道绝对只能以古怪来形容,库狄家煮茶的加的是盐、姜和枣,安家则喜欢加酥油和胡椒,让她这个喝了十几年绿茶的人简直欲哭无泪。但看着裴行俭,开口却变成了,“只怕魏内侍就快回来了。”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你且放心,没半个时辰,他绝不会回来。” 琉璃想起他还没看见魏安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由有些奇怪,“你怎么跟他这般熟?” 裴行俭愣了一下,才笑道,“哪里?只是他曾替武昭仪来拿过一次文书,我认得他的声音罢了。” 琉璃只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因为从小便学了绘画,因此对长得略有特色些的面孔都能过目不忘,但比起这个随便就能记住路人甲声音的家伙来,显然简直不值一提。只能也站了起来,“你先别急着煮茶,我,我有话跟你说。”想到要说的话,一时又有些说不出口。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琉璃,轻声道,“可是武昭仪答应了一回长安就让你出宫?” 琉璃震惊的看着他,虽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习惯于他的未卜先知,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笑,“今日她让你来,自然不是因为这碗冷淘。” 琉璃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心里一沉,好在她这个月来也打了一篇腹稿,忙道,“你或许觉得武昭仪心机深沉,只是那后宫里,若是毫无心机的,连自保都不能。昭仪待下人一贯宽厚,我在咸池殿几个月,不曾见她责罚过一个宫女;待圣上也情深意重,那日大水,她等在水里,见圣上出来了才肯一道离开;这次的事情,也多亏了她从中周旋。想来她便是有些打算,又有什么要紧?昭仪不曾薄待过我,我x后即便无从报答,总不能辜负了这份恩义。再说,我得罪的,又是魏国夫人……”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柔和里带着点无奈,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放心。有些事原不是做臣子的可以过问,我不会让你为难。只是,此次一回长安,宫外也必然是多事之秋,你万事都要当心一些。” 琉璃心里也叹了口气,他这算勉强答应了么?只是“多事之秋”,难道说后宫之争这么快就已经到了朝堂之上?“为何这么说?”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简简单单的道,“魏国夫人的兄长柳奭已然上表请辞中书令,若圣上准了,免不了朝廷动荡,若是不准,圣上此次一回长安,必然更是暗潮汹涌。” 柳奭?琉璃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作为王皇后的舅舅,此时还不到胜负已分的时候,他这是……“柳相难不成是想看看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圣上会准么?” 裴行俭赞赏的看了琉璃一眼,又宽慰的笑了笑,“圣上想来也会多加考虑,你也不用太过担忧,你深居简出一些,魏国夫人倒也未必记得找你麻烦。” 琉璃点了点头,就是,魏国夫人原来就是闲的,如今她的皇后女儿都要被废了,想来绝没有时间惦记着自己这个小小画师。想到此处,她的心情倒是忍不住振奋了一点。 裴行俭笑道,“如今可有心思吃茶了?”说着伸手一引,“大娘,这边请。”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 转过外屋当中的那架六扇墨书屏风,只见里面靠窗设着坐榻案几,案几上是几个青瓷茶杯,同色瓜棱洗口执壶,又有白瓷茶碾、纯银茶盒等物,边上放着一个壶门高圈足的铜风炉,里面已有炭火,旁边还有一个长柄的茶釜。 裴行俭让琉璃在案几对面的榻上坐下,自己将风炉的几个壶门打开,又把茶釜放了上去,微笑道,“这万年宫的泉水虽然比不得惠山寺虎丘寺的泉水,似我这般的俗物,只觉得用来煮茶倒也够了。” 琉璃默默无语,心道,你是俗物,我算什么物? 过得片刻,茶釜里的水冒出了细细的气泡,裴行俭便回身从案几上的鎏金三足托盒里用银勺取出了一些白色粉末撒了进去,琉璃估量着应该是盐。待到水再次沸起来时,见他用竹勺舀出了一勺水,放入旁边的白瓷碗里,随即一边用竹夹搅拌,一面将早已碾成碎末的茶粉投入了茶釜中,那茶釜中的泡沫顿时飞溅起来,此时便将白瓷碗的水重新倒了进去,待到水第三次沸起细细的泡沫时,才将茶釜移开,慢慢分入两个茶盏之中。 茶汤倒入青瓷,细沫浮碧,颜色十分清爽,但琉璃的目光却无法从裴行俭身上挪开,眼前之人手指白皙修长,神情悠然而专注,一举一动,风仪清雅得难以言表。琉璃觉得自己就像对着一幅名家山水,初看只是飒爽,细看时每一笔里都有神韵。 裴行俭端详了茶盏片刻,叹了口气,“分茶终究还是差些火候。”抬眼笑道,“你尝一尝。” 琉璃赶紧垂下眼帘,眼见裴行俭已端起茶盏,轻轻喝了起来,才伸手去端茶杯,却觉指尖一烫,忙不迭的放下,茶盏砰的一声落在案几上,茶水飞溅,裴行俭惊诧的抬起头来,琉璃的脸顿时一路烧到了耳根。却听裴行俭声音有些急促的问道,“可是烫着了?都怪我,忘记你是不常喝茶的,自是拿不惯茶杯。” 琉璃心里也懊恼,自己看人看傻了,却忘记这茶盏并没用茶托,就这样拿上去,不被烫着才奇怪了。听他询问,忙道,“无事。”只觉得指尖刺痛,忍不住拿到唇边轻轻吹了几口 裴行俭轻声道,“给我瞧瞧。” 琉璃低头看了一眼,几个指尖都被烫得有些发红,哪里好意思给他看,坚决的摇了摇头,却见裴行俭突然伸出手来,动作也不见得有多快,但琉璃急忙往回缩的手已被他握住。仿佛有股电流从手上直接蹿入了脑子里,她的大脑顿时有片刻的当机。 裴行俭把琉璃的手拉到了身前,另一只手轻轻的将她握住的手指一根根展开,怔怔的看着。琉璃回过神想收回手来,但裴行俭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他的手指稳定有力,手掌温暖干爽,被他握住的地方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一波*的传来,琉璃的手指忍不住开始有些颤抖,随即全身几乎都要开始发抖。 琉璃不敢再看,将头扭到一边,深深的吸了口气,才平静了一些,不就是握了个手么?你又不是没和男生牵过手,至于嘛这样只是全副心神怎样也无法从手那里挪开,突然觉得指尖一动,触上了温软的东西,抬眼一看,脑子顿时轰的一声:裴行俭低头吻上了她的手指,那温软的,就是他的嘴唇。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琉璃不知从哪里迸出一股力气,用力一挣,手掌脱离了他的掌握,紧紧的握拳背到了身后,裴行俭怔了一下,抬眼看着琉璃,眼神慢慢变得清明。 琉璃只觉得被他吻过的几个指尖就像被火烧过一般,耳边里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想说一句什么,嗓子却紧得根本发不了声。 良久之后,却听裴行俭轻声道,“琉璃,茶不烫了。” 琉璃一怔,万万料不到他居然开口说的是这个,不由抬头看着他,裴行俭正凝视着她微笑,笑容清朗,眼神柔和,迎着琉璃的视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琉璃看着他安然的神色,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口。 茶水还是热的,味道有些苦,还有点咸,香味倒还浓郁——也许太浓郁了些,吃在嘴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这古怪的味道到底压住心头的悸动,指尖上的异样被热热茶杯一熨,到底也平息了一些。她一连喝了好几口,刚惊觉是不是喝得太急了,就见裴行俭已经喝完了一盏,又从茶釜里分了一盏出来。看见琉璃在看自己,问道,“你还要添一盏么?” 琉璃看了看手里这比后世的八宝茶盅似乎还要大上一号的荷叶茶盏,心里有些茫然,难道要添盏才算给面子么?只得一口将剩下的小半盏喝了,将茶盏推了过去,裴行俭果然给她又分了一盏,抬头笑道,“你可喝得惯这种茶?” 比起库狄家和安家的煮茶来,这种加盐的好歹味道还算比较正常一点,琉璃点了点头,“比我以前喝的都好。” 裴行俭微笑着又喝了一口,“待我们成亲了,我x日都煮给你喝。” 他说得顺理成章,琉璃有些庆幸自己没有一口茶含在嗓子里,这话实在无话往下接,半响才想起一个话头,“我记得第一次在大慈恩寺遇见你,你们就是去喝茶?” 裴行俭点点头,“大慈恩寺的窥基最善煮茶,我也是跟他学的。” 窥基?没听说过,她只知道有个辩机,不过在她穿来之前已经被腰斩了。仿佛看出了琉璃的迷惑,裴行俭笑道,“窥基是玄奘法师的弟子,他原本是尉迟敬德将军的侄子,和我们也算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没想到会突然出了家,前两年,我和他吃茶时便常想着,若能像他那样倒也不坏。” 琉璃还没有从玄奘、尉迟敬德这两个名字带来的震撼中回过味来,突然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心头不由一颤,抬头怔怔的看着裴行俭,裴行俭笑了起来,“你放心,是前两年。” 琉璃的脸不由一热,白了他一眼,裴行俭却笑得更愉快了些。琉璃默默的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一个早就该问的问题,倒是乘机可以问出来,“你既然和这窥基相熟,与长孙太尉家的子弟可也熟悉?” 裴行俭摇了摇头,“窥基与我原是弘文馆同窗,太尉家子弟,我半分交情也无。” 琉璃心里有些诧异,忍不住问,“你和太尉难道也无交情?”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没有,太尉何等位高权重,我若与他有交情,岂能……”说着摇头一笑。 琉璃顿时醒悟过来,的确,裴行俭若与长孙无忌有任何交情,以他的资历资质,怎么可能会在九品小官上蹉跎近十年?只是,既然如此,一年之后,又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裴行俭看着她怔忪的神色,微微一怔,叹了口气,“琉璃,你还是不放心么?” 琉璃看着裴行俭突然有些黯淡下来的眼睛,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不放心,但她的不放心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不能说出来,也不愿他们之间有这样的误会。沉默片刻,她低声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太尉他……”她拿起裴行俭的那杯茶倒在了自己的茶盏里,水迅速满了出来,流在了案几上。水满则溢,长孙无忌已是太过位高权重了,就算没有武则天,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愕之色,怔怔的看着琉璃,琉璃也静静的看着他,他突然摇摇头,大笑起来,“琉璃,你总是让我惊奇” 琉璃微笑着垂眸不语,心道,让你惊奇有什么难的,我这样委婉,其实不过是怕你惊吓刚想说点什么,门外响起了少年的声音,“九郎。” 裴行俭的笑脸突然有些凝固,扬声道,“知道了。” 琉璃心头恍然,站了起来,裴行俭便道,“你等等,还有些文书顺便请你交给昭仪。” 说着起来到里屋拿了一卷帛书出来,解释道,“前几日恒州大水,因这次万年宫的水灾善后还算周全,并未引发流民与疫情,圣上让我总个条陈出来,给恒州那边发过去,我是今日才写好,原想明日再送的。” 琉璃这才恍然,他最近的日夜辛苦是从何而来,忍不住低声道,“你多休息。” 门外远远传来了魏安的声音,裴行俭点了点头,微笑道,“琉璃,多谢你今日陪我进了这一餐冷淘。” 琉璃愣了愣,要谢,也该是我谢谢你煮的茶才是。”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这算什么,我常煮茶给人吃的,却已有好些年没有人陪我用过饭了。” 琉璃心头剧震,怔然看着裴行俭,胸口突然涌上的万种情绪,堵住了嗓子。 裴行俭脸上淡淡的落寞转瞬不见,飒朗的笑了起来,“待回了长安,我会去找你。” 琉璃依然有些说不出话来,门外回廊上有脚步声在走近,她微笑着仰起头,“我等你。” p.s.多谢亲爱的小小爱jie、lanwindy和叶浅同学打赏的粉红票,谢谢乐悠扬同学的平安符。嗯,宫廷卷要结束了…… 正文 第70章 回宫移驾 惊闻往事 用狼毫小笔仔细的为绢帛上的大宝殿添上最后一笔金粉,琉璃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放下笔,退后几步,左右端详了几眼,脸上露出了笑容。 阿凌本来坐在窗边一面看着外面的景致,一面啃着今年新贡的哀家梨,见琉璃放笔,忙跳了起来,几步蹦过来一看,忙不迭的点头,“真是好看这金粉作的画,就是富贵。比原来的那幅还要好得多。” 琉璃微笑不语,她原来那幅画的是青绿工笔界画,这次才换成了金碧——原先住在北坡时还不觉得,搬到这山上主殿附近才发现,只有金碧山水的富丽典重才能表现出这万年宫的盛世气象。只是,这一幅《万年宫图》,她最早动笔作画时还是阳春三月,如今却已是满山黄叶丹枫。 想到明天就要回长安,她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说得对,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自打中书令柳奭请辞被准,又改任了吏部尚书,朝堂中表面上再无动静,高宗这边亦然,只是帮武昭仪调养身子的那位蒋司医被擢为了侍御医。但有些东西,即使是琉璃这样并非身在其中的人,也能感觉到有些不同了,例如高宗越来越悠闲,以至于她要小心回避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万年宫前官员的车马稀疏了许多,她听见在前门当差的小宦官私下抱怨油水少了一半…… 遥远的长安上空,仿佛有某种微妙的东西在酝酿。不知高宗是不是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次避暑的时间长得越发离谱:离开的日子定在九月下旬——再晚几日,只怕这山里就该迎来冬日的初雪了。 片刻之后,颜料彻底干了,琉璃这才小心的卷起了这幅画,阿凌也把颜料、笔、尺等物收拾进了案几旁的三彩箱,两人走下楼,往排云殿的西屋而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了轰然一声,随即是武夫人懊恼的声音,“怎么拨了个十出来”又有人笑道,“昭仪好运气” 琉璃和阿凌相视一笑:这定然是昭仪和夫人又在玩双陆了这双陆原是宫里最流行的一种游戏,既要技巧,又要手气,武则天最善玩双陆,武夫人十次有七八次会输,却常常愈战愈勇,一下便是半日。 挑帘进去时,果然只见武则天与武夫人都坐在床上,中间放着一个两尺余长、一尺来宽的金银平脱双陆局,武则天持黑,武夫人持白,站在一边数筹的,正是不久前新擢的郭彩女。 眼见武则天十五枚黑子大半都已经走进了武夫人那边的刻线之内,这次两枚骰子又丢了个十出来。武则天走了不到十步,黑子便都走了进去,推棋笑道,“顺娘,你又输了今日的彩头可都归我了。” 武夫人满脸都是懊色,叹了口气,“近来手气着实不大好。” 玉柳便上来笑道,“也坐了一个多时辰了,昭仪还是起来松快一下的好。” 武夫人立刻摇头,“再来一局” 琉璃忙走上了一步,笑着行了一礼,“琉璃见过昭仪和夫人,昭仪吩咐琉璃画的《万年宫图》已经得了。” 武夫人听到这个,忙丢开了双陆,笑道,“快展开给我看看”武则天坐得久了,原也有些疲倦,闻言也笑了起来,“我昨日还在想,你若再画不好,莫非要下次来的时候再画?” 琉璃和阿凌一人拉着画卷的一头,慢慢展开,这副金碧界画她用的是竖幅,一尺多宽,三尺多长,由上到下画了万年宫山顶的几处宫殿楼阁,又以大宝殿为主,用笔工细精准,设色华贵古艳,窗檐梁柱,都画得纤毫毕现。武夫人看了便赞叹不绝,“怎么比你原来那幅还要好?” 琉璃笑道,“自然是因为万年宫的山上风光更好。”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自然是高处风光更好。”又道,“我看你这画,比董展也不差什么。”董是董伯仁,展是展子虔,都是隋代最富盛名的画家,展子虔《游春图》,在后世的书画界里几乎有着镇国之宝的地位,这句话听到耳里,琉璃不由耳朵根发起烧来。 到了晚间,玉柳又带人过来了一次,道是圣上见了《万年宫图》也甚是欢喜,赏了琉璃十匹蜀锦,昭仪又添了十匹单丝罗,琉璃笑着谢过,收入箱里,低头一算,自己入宫这一年别的没有攒下,这绫罗绸缎倒是很有几箱子,只怕做嫁妆都够了。想到此处,她的指尖似乎又热了起来,仿佛那温软的感觉已经烙在那里,永生也不可能再磨灭。夜已渐深,一轮下弦月刚刚升起,清辉洒在群山之上,有一种温柔的伤感。 第二天一早,万年宫的大队人马便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程。高宗虽然在万年宫流连忘返,一旦回程,却毫不拖泥带水,第三天銮驾便回到了太极宫。琉璃坐的马车依然是从永安门入,只是这一次,永安门常年关闭的中门轰然洞开,武则天的翟车从这扇皇后专属的大门中长驱直入。 琉璃依旧是在晖政门下了马车,阿凌把行李交给了前来接应的小宦官,两人正准备往里走,却见有一个宦官笑着迎了上来,“库狄画师,您的檐子在那边。” 琉璃唬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阿凌,只见她也是愕然,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我一介民女,若是在宫里坐起檐子来,岂不是太过轻狂,也是对贵人们不敬。” 那宦官笑道,“画师莫难为小的们了,这是昭仪特意吩咐下来的,说是画师有救驾之功,坐个檐子也是应当,这宫里任谁有过这样的功劳,再来说个不字也不迟。” 琉璃知道推脱不得,只得再三谢了,这才坐上了一架本色帷帘的四人肩舆,一路往咸池殿而去,肩舆走得甚是平稳,可琉璃的心里却晃悠悠的踏实不下来,只见来往宫人莫不多看她几眼,随即便陪笑着让开路来,琉璃只能硬着头皮静静的跪坐在肩舆中,做坦然状,九月下旬的长安,风中早已颇有凉意,但在咸池殿院门前下舆的时候,她却肩膀发僵,比热天一路走过来还要辛苦几分。 咸池殿里此时行李运送,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笑容。琉璃带着阿凌径直去了后面的住处,屋里被打扫得甚是干净,行李也已被搬放了进来,又有小宫女送来食盒过来,两人吃了几口,收拾了一番。琉璃估量着昭仪和武夫人正在休息,也歇了半响,起来时看外头日头已斜,这才往前头去。 刚刚出门,就见武则天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一溜烟的跑了过来,阿凌与她相熟,忙点了她的名字问,“你忙什么?” 那小宫女跺脚道,“你说这些夫人贵人们是怎么了?昭仪回来才歇了一个多时辰,贵妃德妃还有婕妤们一个接一个的都来拜访送礼了,咱们这里又是还有好些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出来的,前头竟是连赏人的荷包都不够了,还得赶紧去库房里找……”说着撒腿就跑了。 阿凌看着她的的背影,摇头冷笑了一声。琉璃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若说嫔妃们的来往,这咸池殿原本是宫里最少的一处,便是年节,也难得有人过来。但如今风头已变,这太极宫里但凡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只怕今日这一遭都必得过来。只见这院子里人人脚步匆匆,比先前更是忙乱了几分,想到前面的光景,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待来到后殿武夫人的屋子,却见杨老夫人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里面,穿着深紫的团花襦袄,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半年不见,看去倒像精神更健旺了一些,琉璃忙上去道了万福,杨老夫人已摆手道,“快些起来,过来让我好好看一眼。” 琉璃笑着走了过去,杨老夫人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还这般见外,顺娘给我的信里早已把那场大水的事情都说了,说起来,你真真是我武家的恩人,顺娘媚娘都是多亏了你才无恙。” 琉璃心里哀叹一声,忙低眉顺眼的道,“杨老夫人千万莫这样说,折煞琉璃了。”把那吉人自有天相的一篇话诚诚恳恳的重新说了一遍,又道,“若是当初没有杨老夫人的援手,哪有琉璃的今天?莫说昭仪他们贵人天佑,就算琉璃出了些微的力气,哪里是救了贵人?分明是救了自己。” 杨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来,拍着她的手,“你这孩子就是可人疼,难怪有这般的福分可见是善有善报。说来顺娘也快一年未回去过了,你和顺娘这次就陪老身回去住几日可好?” 琉璃心里一跳,笑着点了点头,武夫人本来懒懒的坐在床头,闻言坐起来了一点,“正是,这宫里虽然是好,住得久了却也闷气。” 杨老夫人想说什么,抬头看了翠墨阿凌几个一眼,几人忙都退了下去,杨老夫人这才对琉璃轻声道,“琉璃,我听说了你和那裴舍人之间的事,特意去问过几个旧交,倒也听说了一些旧事,裴舍人可跟你提过他的族中事务?” 琉璃心里一沉,摇头道,“裴舍人只提过一句,似乎与族人之间有一点烦扰,具体如何却未曾说过。” 武夫人眼睛立刻亮了,“母亲,裴家这样的世代大族,一直名声极好,你难道听说了什么?” 杨老夫人瞟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也知道裴氏是大族,你可知道,越是这样几百年的大家族,越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武夫人顿时想起贺兰家族中一些事情,沉默了下来。 杨老夫人叹了口气,“何止是一点烦扰,说起来,他能平平安安过到今日,着实不易” 琉璃不由怔住了。